第25章
作者:海佛      更新:2019-10-11 15:19      字数:5136

“你这孩子尽说憨话,你是我闺女,陈胜是我女婿,……咳咳,……我都快八十了,六十岁活埋,我早就是入土的人了,我怕什么,走,拉我去公社,我们去拉陈胜回家。”

“爹。”

“闺女啊,你刚才从我跟前走过,我还以为我花眼了呢,我就试探着喊你。”

“爹,我真的没有看见你。”

“我怎么会怪你呢,……闺女你的头发都白了!”

李玉善搀扶着老人上了平车,拉着他去了公社。

在车上老人对李玉善说:

“闺女,陈胜被抓,革委会的人到你家去挖珍珠、玛瑙,爹才想起来是怎么没有的,爹早就知道你们不是凡人,也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小李庄人不会忘记你们的恩德。”

“爹。”

李玉善拉着老人赶路,去拉丈夫的尸体。

跟自己的反革命家庭划清界线,羞于姓陈而改了母姓的李治阳再次出现在自己家门前时,完全像个走出监牢的革命家,蓬头垢面。他的胳膊被打断了,胳膊上挂着绷带,满脸血迹。

妹妹蝈蝈给开的大门,她又气又怒,照脸就是一巴掌,骂道:

“你还来卧底,咱娘不是把情况都告诉你了吗,咱娘过去就是教员,现在是反革命家属,你还想知道什么,还想出卖我们什么?”

“妹妹,我错了。”李治阳可可怜怜地哭泣了起来。

“你滚,你别假惺惺地欺骗我们,你不是第一次了,我们不会再上当了。”

建国和小五子夫妻听到了妹妹的喝骂声,提着斧头跑到了大门口,指着李治阳骂道:

“我们家不是被革过命了吗,还来革命?”

李治阳可怜地说:

“建国,我错了,你打我吧骂我吧。”

小五子也是讥讽他:

“俺家是反革命家庭,谁敢打一个革命家啊,谁打你明天还不得抓去游街批斗,建国打了你不是被抓去打个半死,谁敢打你啊,你走吧,你到俺陈家干嘛?”

“我错了我错了。”

“你哪有错,你走吧。”

蝈蝈姿态高,对建国夫妻说:

“人家是来卧底的,那就让革命家进来吧,谁都不能阻拦,我反革命的娘还病在屋子里卧床不起呢。”

“娘……”

李治阳听到娘病了,直奔堂屋,跪倒在娘的床沿,声泪俱下。

“你回来了就好,我一直担心你回不来了呢?”

李玉善让蝈蝈扶着从床上坐了起来,让小五子给端来开水,大口地喝了下去,有了精神,说:

“你回来娘的病就好了,这回你不再走了吧?”

“娘,我错了,我不走了我就在你身边。”

“我佛慈悲,”李玉善念叨,“解放他回头了,我们家的劫难就要过去了。”

建国夫妻和蝈蝈非得要撵李治阳走,李玉善训斥孩子们:

“你们别再为难他了,这次不是装的,你们看看他的身上,胳膊也断了,我的儿啊,你是捡了条命回来的,我在冥冥之中看到了你走的,你的命大啊,又回来了。”

李玉善说着,大哭起来。

“报应,活该,怎么不死在外面。”建国夫妻和蝈蝈骂道。

“是的娘,我们红色解放兵团一路解放了不少村庄,按照指令天明就能开到徐州,同徐州的兵团会合,谁知道在半路上,遭到了伏击。”

“午夜,在运河南岸的树林里。”

“是的娘,夜深人静我们刚度过运河就遭到了伏击,我们奋力抵抗,还是遭到了重创,除去少部分人突围逃了出去,大部分人被打死了,人家喊着口号,对待反革命的军队‘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枯名学霸王’,我是天明的时候才从死人堆里醒过来的,后来找到了我们兵团剩余的同志才知道上面把我们兵团定性为反革命武装组织,我就成了反革命,娘啊,外面在抓我们兵团的人呢。”

“我的儿,你回来就没事了,你革命他革命,到底革谁的命呢,你就在家里呆着吧,要是再出去,小命就保不住了。”

“娘,我对不起你们,我是畜生。”

李玉善下了床,开始为儿子清洗,给他饭吃,他让小五子去外爷家,让他老人家请会拿骨骼的老中医来。

李治阳住了下来,忍受不住的建国,就在外面盖起了两间草屋,和小五子搬了出去,彻底跟李治阳决裂,断了兄弟情谊,终生不在往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23

终于,阿鼻大地狱一个最为恐怖、可怕的名词变成了现实。它处于地狱的中心、盆地的最深处,像一个凸起的高大城堡。

我们这群不能得到超度的灵魂,经过多次劫难还没有脱离死亡,最后走进了绝望的坟墓。

阿鼻大地狱的城墙高大,整个城墙像熟铁一样暗红。地狱上的天空翻滚着红色的云朵,那是城池里的火热所感。

我们到达即刻感受到了巨大的炙热,热度肯定比苦海里沸腾的海水还要高出许多倍。

阿鼻大地狱没有城门让我们进入,城墙边有一个石阶可以攀登上去。于是,驱赶我们的夜叉鞭打着我们,吆喝着我们,往高温的城墙上爬行。

我们的手脚被烧焦了,褪了一层层的皮。许多灵魂到了这个时候,连哀号的声音也变得微弱不堪。

我们终于上了城墙,好宽大的城墙啊,要不是地狱,那一定是欣赏风景的好地方。我们被驱赶进了像宫殿般的城楼里,在那里接受平等王的再次审查,对照无误,不少一个,让夜叉们驱赶下去,进入阿鼻大地狱受酷刑。

我们被炙热煎熬着,慢慢地下了城墙,往大地狱里走去。地狱里都是火,还冒着浓烟,里面是惨绝人寰的喊叫声。

我们刚进入火海里,四周的铁马、铁驴、铁牛、铁狗和铁蛇成群结队地过来,他们嘴里喷吐着火舌,撞击我们,把我们烧伤。

我们赶快跑啊,用尽最大的力气逃跑,后面的铁马、铁驴、铁牛、铁狗和铁蛇在后面追赶。整个地狱里都是火,我们无法躲藏,我们一次次被烧化,再复原。后面的铁兽还是追赶,烧杀我们。

在我的灵魂第五次被烧化复原后,我被后面的一条铁牛追赶,它用牛角撞我,嘴巴吐着烈火,我本能地急中生智,快了几步,跑到了一个戴眼睛、头发斑白的灵魂身前,让他替我挡身。那个灵魂却伸手抓住了我的后背,让我带着他逃跑。他比我还狡猾。

他问我:

“老弟,你是什么业罪啊,要到阿鼻大地狱受苦。”

我哀叹道:

“做官犯下的罪过,……你呢?”

他哀叹道:

“我是科学家,不该发明制造毁灭人类的核武器和生化武器,如今这些武器被那些无耻的政客用于战争了,无辜的性命遭受到了大屠杀。”

我们走的慢了些,后面的铁牛追了上来,牛角撞倒了我们,嘴里喷着火,牛蹄子践踏我们的身子,我们很快被烧化。

当我第八十八次复原的时候,我被几个铁狗追赶,它们怪叫着嘴里吐着火,我跳跃着,试图躲过它们。躲了几次,我看到身边不远处的火海里一个女灵魂,我靠了上去。她也被铁狗追赶。我拉了她一把,我们进入有浓烟的火海里。

她很感激我,然后也发出了叹息,说:

“我是预言者,我预言人类在2060年炎热夏天的一个午夜,狂风暴雨,天塌地陷,地球上到处都是洪水……,人类将遭受大的劫难,人类不复存在,新的物种将要出现。”

我很同情地看着她说:

“其实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地球就要毁灭了,是我们自己毁灭的,即使不用核武器相互袭击,环境变异人类变异,地球就要毁灭在人类自己的手里了,只是你不该泄露天机,所以你罪业深重。”

我们在说话的时候,众多的铁蛇吐着火,围了上来,我无法制止它们,一个铁蛇从我的嘴巴里钻了进去,于此同时,另一条狡猾的铁蛇从我的肛门里钻了进去,那种恐惧和疼痛是常人无法体会到的。两条铁蛇在我的肚子里汇合,喷吐着烈火,和外面围住我的铁蛇们一起,再次把我烧化。剩下的白骨还要被那些铁牛、铁驴践踏,烧成灰烬。

当我第八十九次复原的时候,爬起来就向浓烟笼罩的地方跑,那里可以短暂的喘息一口气。我奔跑时,过来一个油光滑亮的灵魂,我们朝一个地方跑。灵魂多了反而显眼,容易引来那些喷火的动物,来残害我们。我一把拉住他的肩头,对他说:

“罪恶的灵魂,你别跑了,就站在这儿吧。”

他看着我很生气,也伸出了手,拉住我的胳膊不松手,他说:

“既然站着,你就陪着我吧,我们无处藏身,到哪儿都得遭受刑罚。”

我无奈地看着他,问:

“你是什么罪,要遭受如此大的业报?”

“我们彼此彼此吧,能到阿鼻大地狱来,你也不简单,”他看着我冷笑,说,“我是煽动战争的人,民族仇恨,国家冲突,我对此最乐道了。……你呢?”

“我?一个普通的官员。”

“弄死不少人命吧?”

“不多,就几十条,都是间接的。”

“才几十条,对我来说确实是小菜一碟,对于做官的却是个不少的数字,我就说吗,你能到这儿来不简单吗?”

我们说到这儿时,四周奔跑过来许多喷火的铁牛、铁马、铁驴、铁狗和铁蛇,他们怪叫着,围住我们,再次把我们烧化……

整个大地狱里都是火,我无法得到片刻的间隙来休息,我要在此经受千万亿的劫难。千万亿的劫难在阳世是具体的多少年啊,我还能看到阳光明媚的人间吗?那时,人类还存在吗?我又以何种动物出现在地球上阳光下?恐龙?蜘蛛人?

我美好的人间啊,活着的人珍重吧,爱惜吧。

我无法停下来思考,更无法让灵魂得到片刻的休息,火海里那些铁蛇、铁牛、铁狗、铁驴、铁马喷吐着火焰,嚎叫着追了过来,我的灵魂得赶紧跑啊……

阿鼻大地狱。火海。时空。

24

“娘,我来看您了,我从家里来的,我跟刘红莲跟三条他们一起吃的饭,我让他们来叫你,你怎么不过去呢,我们四世同堂多热闹啊。”

“你来了就好,我在为你们上香念佛。”

“娘在为我们念佛,保佑我们家平安、吉祥。”

“你没事了吧?”

“让娘挂心了,那事早过去了,……我哪里知道下面的事情,都是那些乡村干部胡来造成的。”

“这么说你真的平安无事了?”

“娘,托您的福,我平安无事了,我现在是县人大主任,我是全县人民代表的领导,还是有实权的。”

“天哪……”

“娘,你怎么啦?”

“我好好的,我在讥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

“……娘,你儿子真的没事了,托您老的福。”

“那些屈死的人家呢?”

“娘,我都妥善处理好了。”

“阿弥陀佛……”

“娘,我想接你去城里,那儿的生活条件好,我找好了专门伺候你的保姆,你看老家多脏乱,你还住在老房子里,儿子的心怎么安啊,我时常对同事们说起娘,我们都抹眼泪,说我有一个伟大的母亲。”

“我是你伟大的母亲,啊,罪孽啊……”

“娘,你到城里也能烧香拜佛,现在拜佛的人很多。”

“是吗,城里人也烧香拜佛?”

“是的,听说寺庙里的烟火很旺盛,初一、十五上香的是人山人海。”

“天道还在啊!”

“娘,你说什么?”

“我说我跟着你去就是了。”

“我就是专程来接你的,娘,咱啥时走?”

“你等我换件衣服,上完最后一柱香,我们就走,……我给你倒好了茶,你喝吧,看你醉的。”

李玉善拄着拐杖走出了东间,到了西间去换衣服,李治阳端起茶杯,仰脸喝了下去,等着娘,他痴迷地看着烟雾缭绕的龛台,看着佛祖的光辉,闭上了眼睡了过去。

李玉善在西间屋里拿起来要换的干净衣服时,惊异地发现衣服上现出了五朵彩色莲花,她以为自己花了眼,擦了眼泪,定睛再看,五朵莲花盛开着。她心里叫着佛祖的名号,恭敬地穿上衣服,急忙从西屋子里走出。到了安放神龛的东屋看到儿子喝下了放有砒霜的茶水,满脸泪水,一如外面迷蒙的光线,满屋晶莹、明亮。

佛光在她眼前出现,佛祖的声音像金色的灵光撒播在浩瀚的光明里。佛祖的声音无声地响在耳畔。

“欲海轮回,沉迷万劫;眼底荣华,空花易灭。”

“我祖慈悲,弟子愚笨又罪孽深重,我佛明示?”

“玉善,你跟我吟诵因果,就会觉悟了。”

“弟子聆听。”

“前为因,后为果。”

“前为因,后为果。”

“作者为因,受者为果。”

“作者为因,受者为果。”

“种是因,得是果。”

“种是因,得是果。”

“好因得好果,恶因得恶果。”

“好因得好果,恶因得恶果”。

“玉善,你一生遭受了许多磨难,现在又为你的儿子而自责,你觉行圆满,你已经证得圣果。”

白发苍苍的李玉善泪痕满面,膜拜在大慈大悲的如来佛祖像前。

金色的旷野里响彻着钟声,那是大地的回声,那是菩提树下悠长的禅语。李玉善泪水迷蒙,眼睛永远不在清明,可她的头脑在疼痛、眩晕一阵后,一派宁静像湛蓝色的海洋像碧蓝的天空像常青的菩提树下。她拄着拐杖,头发飘散,仰望着神龛上的佛像,金光万道。

她慢慢站了起来,颤抖着走到了儿子跟前,用手抚摸着喝下了砒霜永远不在醒来的大儿子李治阳,他仰脸靠在沙发上彻底睡着了。起先还打着呼噜,难受了几下,接着就平静了。她举起了拐杖,照着尸体打了下去,骂道:

“畜生,你死了我也不会饶你。”

尸体本能地动弹了一下,接着就彻底失去了弹性,变得僵硬。

“啊,我的儿。”

她放下拐杖,跪倒在沙发边,用手搂着儿子呜呜地哭泣。哭声,很快停止了,她直挺挺地搂着儿子,浑身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