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的堂兄 9
作者:王跃文      更新:2019-10-11 18:20      字数:5055

真是难住我了,我哪里晓得写诗?天井中间烧着一堆大火,青烟直上云宵。通哥的桌子放在火堆的一角,他正埋头改诗。大老官同李书记几个人围着火堆烤火,说着社员写诗的事。大老官说:“县里对我们工作是肯定的,我们要抓紧时间把每户一首诗搞出来,搞个社员赛诗会。”

“搞社员赛诗会,能不能把县委向书记请来?”李书记问。

“向书记肯定会来的,我去请示汇报。”大老官说。我当时还不晓得县委向书记同大老官阿娘的事,也就没有在意他的脸色。我正在想诗哩。通哥平日骂不会做作业的同学只晓得望天花板,可我这会儿坐在天井中间,只能望着天空了。今日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空中的白云像大团大团的棉花,慢慢从天井北边角上飞到南边角上。

我突然想起,腊梅的拖拉机没油都可以自家跑,我何不把天上的白云拿来做棉花呢?可我有了这个想法,也写不出诗来。我看见别人写的诗都押韵,每句的字数也都一样多。我冥思苦想了老半日,才麻着胆子走到通哥跟前,说:“通哥,我想了几句。”

通哥放下笔,望着我:“说给我听……听?”

我的脸涮地红了,心里怦怦跳。我壮着胆子,说:“我顺着彩虹飞上天,神仙问我我不回答。我没有功夫回答他,我正忙着晒棉花!”

通哥吃惊的望着,说:“六坨你是神……童啊!好,真好,我给你稍……微改改!”通哥皱着眉,不一会儿,提笔写道:农民伯伯去天宫,踩着彩虹上九重。神仙问话没空答,社员忙着晒棉花。

“刘……组长,李书……记,六坨是个神……童哩!”通哥喊道。

大老官接过通哥递上的诗,同李书记凑在一起念了念,都怀疑地望着我。“真是你写的?”大老官问。

“我是说的飞上天,通哥改成上九重。我说我正忙着晒棉花,通哥改成社员忙着晒棉花。”我说。

“你几岁了?上几年级?”李书记问。

我回答说:“九岁了,三年级。”

“九岁?神童,真是神童!马上打发人把六坨的诗送到县里去!”大老官叫唤着工作组的人。有个年轻干部从楼上下来,拿着诗稿看看,推着单车就要走。大老官突然想起:“对了,叫六坨自家抄写一遍,带他自家抄写的原稿去!”

我整个人就像中了邪,恍恍惚惚。我趴在桌上抄诗,一堆大人围着看。我紧张得要死,出了身老汗。有人摇头叹服:“真是聪明,九岁小伢儿的诗,这么好,我们大人都写不出。”我抄完诗,回头看看通哥,他独个儿蹲在火堆旁烤火。大老官望望通哥,脸上满是笑容,对李书记说:“老李,我们这个点,会出成绩的!”

我捱到很晚才回去,爸爸妈妈早听说我写诗的事了。“真是你自家写的吗?”妈妈问我。“当然是我自家写的,通哥、大老官、李书记都在场。”我说。不晓得怎么回事,我没有说起通哥帮着修改了。

我刚端起碗吃饭,就听见广播里说道:“世界上有神童吗?回答是否定的。但是,在社会主义新农村里成长起来的儿童,不是神童,胜似神童。下面广播一首九岁小朋友的诗,请听!”接下来念我那四句诗的是个小女孩,她念得真好,我真不相信这诗是我写的。小女孩念完,又是大人的声音,整个儿都在说这诗短小精悍,写得太好了。“作者运用了革命浪漫主义手法,描写了农村棉花丰收的景象。棉花多得像天上的云,神仙都为之惊讶,多么生动的神来之笔!”

爸爸妈妈嘴里含着饭,都停在那儿不敢嚼,生怕听漏一个字。爸爸拿筷子轻轻敲了下我的脑袋,笑得合不扰嘴,说:“舒通平日总夸你聪明,我就是看不出。还真要得啊!”

我成了小诗人,感觉非常的好。不论走到哪里,大人都夸我。小伢儿们也羡慕,老问我这诗是怎么想出来的。

十六

通哥和工作组忙了好久,家家户户都有诗了。学堂也开学了。通哥没有去学堂上课,他要准备赛诗会。他的课都由别的老师代了。有个白天,祠堂门口扎了松枝做成的彩拱门,上面挂着的红绸布上写着“学习小靳庄社员赛诗会”。学堂不上课,同学们早早地就坐到了天井里。社员们比以往任何会议都听打招呼,他们家家户户都要上台。

听得汽车喇叭响,晓得县委向书记来了。果然,一个胖子披着军大衣进来了,他身后跟着大老官刘组长、公社李书记,还有几个不晓得是什么人。我猜那个胖子肯定就是向书记。俊叔站在楼梯口招呼着,向书记就领着人上楼了,走到主席台上坐下来。

大老官拿起话筒,站着说:“县委向书记对我们点上学习小靳庄活动非常重视,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参加今天的群众赛诗会。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向书记作指示!”

大老官说完,把话筒端端正正放在向书记面前,自家退到后面座位上坐下。向书记清清嗓子,说:“社员同志们,有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作指导,任何人类奇迹都可以创造!两千多年前,中国诞生了一部诗歌集,叫《诗经》,总共收录了三百零五首诗。这是中国古人千百年创作诗歌的总和。但是今天,我们大队三百二十五户,不到两个月时间,每家每户都创作了一首诗,有的户还创作了两首、三首,总数达到四百零五首,比《诗经》整整多出一百首!如果我们全县每个村都像点上一样,那将是怎样的景象?那是诗的海洋!”向书记下面的话我就听得不太懂了。他讲儒法斗争史,从两千多年前的孔子讲起,一直讲到林彪。我瞟了眼坐在后面的大老官,他总是微笑着望着向书记的后脑勺,好像那里也长着双眼睛,正同他打招呼。

向书记讲完,赛诗会开始。早就同社员群众打过招呼的,赛诗会上不点名,大家要争先恐后上台,气氛搞得热热闹闹的。但是,大老官宣布赛诗会开始了,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打头炮。场面有些难看,急死了大老官、公社李书记和俊叔。这时,通哥在戏台角上,朝我眨眼睛。我明白他的意思,猛着胆子站了起来,小跑着上了戏台。站在台上打招呼的阳秋萍忙把话筒递了过来。我双手有些打颤,喉咙发干。

“我,我,”我结巴了两声,终于喊了出来,“诗一首,题目是《晒棉花》。”我就像放鞭炮,自家都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把四句诗念完了。台下拼命鼓掌。我刚要下来,听到向书记喊道:“小朋友,我还没听清楚哩,再念一遍,慢些念。”

我不晓得转过身去,就背对着台下,望着向书记念了起来:“农民伯伯去天宫,踩着彩虹上九重。神仙问话没空答,社员忙着晒棉花。”

向书记高兴地笑了起来,问我几岁了,诗是不是我自家写的,然后连声说好。

我打响了头一炮,就没人害怕了。上去几个人之后,楼梯口竟然排着队了。每家每户都推选自家最有文化的人上台,大家都有争面子的意思。

赛诗会后,向书记召集几个群众代表开会。我居然被喊去开会了,这是我平生头一回参加大人的会议。通哥、腊梅也在会上。向书记表扬大家几句,就说了他的想法:“社员同志们,群众写诗,这是个新生事物。我们不光要人人写,家家写,还要树典型。你们这里是县里的点,应该产生代表县里水平的农民诗人。”

俊叔问:“向书记,舒通是民办老师,算不算农民?”

向书记说:“当然算农民呀?”

俊叔说:“民办老师算农民的话,我个人觉得推舒通比较合适。”

“哪位是舒通?”向书记问。

“是……我!”通哥回答。

向书记望望舒通,说:“你,结巴?”

通哥答道:“结……巴。”

向书记说:“作为农民诗人推出来,有时候免不了要登台朗诵,结巴只怕不妥。”

俊叔说:“他读书一点儿也不结巴。”

向书记问:“你自家写的诗是什么?”

舒通说:“社员挑担桥上过,河水猛涨三尺多;要问这是为什么,一个红薯滚下河。”

“哈哈哈哈!”向书记高声大笑,“这个红薯可真大啊!好啊,有气魄。刚才怎么没见你上台念呀?”

通哥说:“我家的诗是我妈……妈上台念的,我妈妈自……家写的。起床起得早,雄鸡吵醒了。叫声大娘哟,今后你报晓。收工收得晏,天天是大战。社员豪情高,为国做贡献。”

“哦,你妈妈的诗写得好。”向书记说。

“舒通念书不结巴,这是真的,”大老官刘组长说,“不过,我觉得要有代表性,不如推舒腊梅同志。她是拖拉机司机,又是女同志。”

李书记说:“我同意。”

腊梅低着头,脚在地上不停地划着。

“可不可以推这个小朋友呢?”向书记问。

我听了脑子嗡地响了起来,像被哪个敲了一下。

通哥马上说:“不要推……六坨,读……书要紧。”

向书记说:“你这个认识就有问题了,写诗怎么会影响读书?”

通哥说:“我说要推就推腊梅,不然最好推不识字的,更是新生事物。”

大老官严肃起来:“舒通你这是什么意思?说风凉话?你这个人就是喜欢翘尾巴。”

腊梅的脸涮地绯红,嘴巴噘得老高,瞪着别处。

通哥说:“我哪……是说风凉话?劳动人民口……头创作,文化人记……录整理,自……古都有……的事啊。”

向书记说:“舒通倒是个有见识的人,他说得有道理。我们这里只是征求群众意见,最后我们几个留下来研究研究。你们回去吧。”

哪个该回去,哪个该留下来,大家听了就明白。只有俊叔不知是走还是留,迟疑地望着李书记。李书记看出他的意思,说:“俊生同志一起研究。”

我走在通哥后面,一句话也不说。通哥自家想当诗人,就拦着我。他推腊梅也是虚情假意的,故意讽刺人家。

“六……坨,你今天表……现不错。”通哥说。

我不说话,低头走路。

“咦,怎么不……理我?”通哥问。

我说:“通哥,你自家想当诗人吧?”

通哥说:“哦,我晓……得了,你生我……的气?我才不……想当哩!你还……小,不晓……得事。这哪里是……诗?这……叫顺口溜!这也……是诗,那算……命先生个个是诗人!算命先……生讲话,全是顺……口溜,全押……韵!”

我不明白通哥的意思,仍不说话。通哥说:“六……坨,你也……是三年级的学……生了,要大不……大,要……小不小。我讲……的话,你只……记住,不要跟别……人讲。赛诗是一……阵风,过不……了多久,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好……好读书。”

通哥这话,就像冬天的一盆冷水,泼得我人都蔫了。我原以为自家真是小诗人了哩!我分不清顺口溜同诗有什么区别,但还是相信通哥的话。县委向书记,那是个真正的大老官,他都说通哥有见识。

可是过了几天,我就真不清楚自家是否被通哥骗了。通哥明明说他不当诗人的,却被推选为县里的农民诗人,到省里赛诗去了。

这次通哥出门时间可真长,大约二十多天才回来。他背回一捆书,书名叫《舒通的诗》。我翻开看看,竟然家家户户的诗都在里面,我的四句诗也在里面。

“通哥,怎么人家的诗都变成你的诗了?”我问。

通哥说:“六坨,同你讲……不清,你年纪太……小了。”

村里人知道自家的诗印在书上了,都非常高兴。他们并不在意书上印着哪个的名字,看着自家的诗变成了铅字了就满心欢喜。几十本书被社员们一抢而空,没抢到的还有意见,问通哥能不能再弄些来。

只有我不甘心,自家写的诗,印在人家书上。妈妈说:“六坨就是钻牛角尖,这有什么奇怪的?大跃进的时候,十多亩田的谷子堆到一丘田里放卫星,现在把全村人写的诗都放在你通哥一个人脑壳上,不是一回事?”

十七

通哥从省里赛诗回来,人就变了。他真的开始写诗,放在信封里,寄到外地去。他说是投稿。我问投稿是什么意思,他懒得告诉我,只说你长大了就晓得了。通哥不再像原先那样,耐心告诉我很多不晓得的东西。他总是昂着脑壳想事情,然后在纸上写几行字。

这年暑假,通哥同阳秋萍去公社登记了。向姨不再反对,随他们去了。二伯母同向姨也说话了,两家都认了这门亲戚。通哥同阳秋萍新事新办,没有弄酒席,开了个茶话会,年轻人聚满了洞房,闹到深夜。通哥不再住学堂的老师房,两人在家里布置了新房。

结婚了就得分家过的,但分家太快又不合情理。到了年底,通哥就同阳秋萍自家过日子了。分家也是当喜事办的,两边大人凑在一起,办几样菜,吃了顿酒。

正是这个时候,幸福大学毕业了。我这才晓得,福哥上的大学,只有八个月,叫春秋大学。春季入学,秋季毕业。但福哥回家的时候,已是冬天。他吃国家粮了,去了县里氮肥厂上班。

第二年初夏,村里出了件大事。腊梅肚子大了。冬春衣服厚,没人发现;一到夏天,就见她的肚子高高地腆着了。腊梅闭门不出,拖拉机停在站里没有开回来。村里人开始议论,有人说她肚子里的货是公社李书记的,有人说是县里刘副局长的,还有人说是幸福的。最后大家晓得,原来是李书记的。李书记挨处分了,撤了职务,调到别的公社去了。

腊梅被发现怀孕的时候,日子早到了。村里妇女主任领她到医院,要打掉。她不光违背计划生育政策,而且没有结婚。人打下来却是活的,腊梅哭着嚷着,把伢儿抢走,抱回来了。生的是个女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