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月下故人来
作者:高画芷      更新:2019-10-19 11:31      字数:5154

第十一章:月下故人来

张缈反复思量了一夜终究没有去亲自道歉,只是写了张纸条让瑬心带过去,瑬心回来复命只说李瑁已经看过了,却没有说他可有什么回复,张缈也不好细问,总之自己道过歉了,他要不要计较是他的事情。

那之后的几日里李瑁似乎都不在府里,总觉得之前的不快最后不了了之搁在心上总是个负担,张缈知道在这件事情上自己理亏,总要李瑁一句原谅才算了结,否则她心下实在难安。

午后炎热,房间里的冰融化得极快,在旁边打扇的瑬心也热得昏昏欲睡。张缈趴在桌子上拿了毛笔随意涂写,不知不觉就写了半篇李俶的名字,张缈自己看了也觉得自己颇为丢人。用浓墨抹去后,仍是觉得无聊,在下面继续写李俶的名字,写了两三遍笔顿了顿,又写了个李瑁,写完了心虚地用笔抹去,顺便写了个李倓的名字在旁边欲盖弥彰。虽然知道瑬心不识字,还是转头看了看,确定她已经快打起瞌睡必然不会注意她在写什么才放下心来。

张缈将那张宣纸揉成一团丢在一边,又拿了一张出来,不一会儿上面便布满了李俶和李瑁的名字,想了想又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旁边。独自看了许久,又在李瑁的名字上面画了个大大的乌龟,想了想觉得这乌龟的颜色倒是跟他很配,可惜身边没有石绿色颜料否则就更像了。张缈觉得自己果然不地道,忍不住窃笑起来。

曾经李俶许诺为她亲手画一幅肖像作为礼物,只可惜,那些尚未来得及兑现的许诺,如今也尽数满葬在过去的回忆里,只等着终有一天被两个人渐渐忘却。她看着纸上李俶的名字,这一次却没有用墨汁将其抹去,毕竟能将过去留住的也只有这些逐渐褪色的回忆了。

瑬心垂手站在李瑁身边,李瑁手中的宣纸邹邹巴巴,竟然是先前张缈胡乱写的那几张人名。李瑁看了,脸色微沉:“除了这些她没有写其他的东西?”瑬心道:“没有。”李瑁又问:“也没有给家里或是广平郡王府、少阳院那边传递消息?”瑬心道:“小娘子这些日子里从来没有与府外有任何联系。”

李瑁又看了看那张纸上自己的名字和上面笔触幼稚的乌龟,嘴角不露痕迹地划过一丝笑意:“你做的不错,继续盯着她,再不可出现那次误闯东苑之事。至于她想要什么想吃什么都依她,来年她就会成为王府名义上的女主人,你们这些下人要做的就是尽量让她过得舒适愉悦。”瑬心脸色一变,转瞬恢复了正常,屈膝道:“诺。”

这日嗣宁王因府中的昙花盛放。特在在家中设夜宴,李瑁邀张缈同往。因在寿王府圈了太久,又好奇李琳这个声名狼藉的浪荡王侯究竟如何享乐,张缈便命瑬心回了李瑁说她愿意同往。张缈知道李琳的夜宴上必然会来很多皇亲贵胄,这样私人的贵族宴会比皇帝逢年过节办的宴会更加纸醉金迷。

若是还在家中,为保闺中清誉这样的私人宴饮张缈一概不能参与,李俶更是不会允许她与李琳、李瑁这一党人来往。今夜所见的宗亲贵族可以说都是东宫党羽的政敌,张缈自然不能给张家和李俶丢了面子。

张缈在素淡了两个月后第一次盛装打扮,她在李瑁花重金为她置办的衣服里选了极为华贵的妃色大袖响铃裙,裙角缀着的十二响铃会随着张缈的移动而叮当作响;又在外罩了件单丝碧罗笼裙,那般薄如蝉翼的轻纱上用金粉印上了穿花凤图案,在远处看起来那笼裙便如同烟雾环绕在张缈身边,好似天仙下凡一般。

张缈身穿如此华服已是奢靡至极,左右李瑁要带自己去赴宴,她若是穿着素淡一会落下不将到场众人放在眼里的口实,二会让众人觉得自己受到李瑁的苛待,在酒池肉林里刻意高洁傲岸也是一种不懂规矩。她命瑬心将那齐腰秀发向上梳成单刀半翻髻,插上象牙华胜、金玉梳篦、蝴蝶金对钗,一下子显得老成了不少;随后涂了铅粉、胭脂、口脂,描了尾部飘逸上翘的拂云眉,又贴了红色花钿,如此浓妆已经有些看不出张缈本身的清妍了。她的裙摆拖地三寸有余,用料已经超过了为正女子奢靡之风的限制,最后披上与襦裙相配的披帛、穿上鞋头绣有夜明珠的白履才算装扮完成。

夏季夜晚蚊虫颇多,晚风吹透轻纱身上微凉,李瑁与张缈的马车一前一后停在嗣宁王府门前,瑬心下车拿了踮脚的矮凳,李瑁搀扶着张缈下车。嗣宁王府内没有点灯,门口列长长两列身穿一色蜜合色半臂衫的侍女手持灯笼将大路照亮。张缈跟在李瑁身侧,只见他鼻梁挺阔、火光中眉眼顾盼神飞,李瑁总给张缈一种过于平和将心思藏得很深得感觉,不知他为何会有李琳这般穷奢极侈、张扬至极的朋友,凡是无绝对,正如李瑁将自己打磨得如水般平和伸屈,太极致的荒淫无度或许也只是李琳伪装的外壳。

有一位红色襦裙的婢女提着灯笼将李瑁和张缈引入府中花园,管弦之声自远处悠悠入耳却不见乐姬在哪里吹奏,陆续有应邀而来的王侯、贵女盛装而来,少不了又是一阵相互寒暄。两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款款走来,环佩相撞之声清越冰凉,她们身上散发出的香料的馨香也越来越浓。

两人向李瑁施礼,其中一人一边上下打量着张缈一边说道:“寿王今日倒是难得带了女伴来。”李瑁笑意不达眼底:“这位是张太常卿的季女张缈,已经在寿王府住了将有一月了,信成公主消息向来灵通不应该不知晓此事啊。”

张缈不明白这三个人之间可是有什么过节,兄妹相处时剑拔弩张完全不像是家人。信成公主牵起嘴角笑道:“原来如此,我说呢,谁家的姑娘能入了寿王哥哥的眼。”

另一位公主凤眸细长、秀鼻高挺,身着一身月色穿金线的曳地长裙,头上的钗花也是素淡颜色,额间花钿是用蜻蜓翅膀做成的翠钿,在皎洁月色下更显得清冷美艳。李瑁见张缈对那公主感兴趣便道:“这位是建平公主。“

张缈行礼见过后,李瑁托故带着张缈离开,张缈道:“你与她们关系不好?”李瑁答道:”今天来的人都不好应对。”张缈又问:“建平公主穿得如此素淡,相比之下我是不是打扮的太过奢侈了?”

李瑁看了看她道:“你不要只看她衣服的颜色素雅,实际上她身上的料子千金难求。只因她的驸马豆太仆卿刚过世两个月,所以穿得如此素淡。至于你,嗣宁王的宴会上本就是要你奢侈,这身衣服穿在你身上很好看。”

张缈看着建平公主,只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天生的清高疏离:“豆太仆卿昔日是有名的美男子,想不到天不假年,如今只剩下公主一人。”李瑁道:“建平能嫁给如意郎君在皇室中已是幸运,距离豆卢建过世也不过两个月而已,她已经能参加各式宴饮,可见她对皇家感情看得通透,左右一年之内她自然会再嫁他人。”张缈突然一愣,若是父亲有什么意外,莫非母亲也要抛弃自己的孩子们改嫁他人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张缈意识到自己有咒骂生父之嫌,看了看李瑁面露难色:“你能否打我三下?”李瑁诧异道:“你说什么?”张缈吞吞吐吐地说道:“我……那个……我刚刚想到一件不合时宜的事情……需要旁人轻轻拍我三下才能抵消,否则就会倒霉。”

李瑁觉得她这个样子实在好笑,无奈道:“若是叫旁人看见会如何想?”张缈道:“又不是叫你真的打我,你只要意思意思就好。”正在此时,肩上突然被人用扇柄敲了三下,张缈回头却见是李琳拿着一柄折扇站在身后。

“嗣宁王殿下万福。”张缈欠身道。李琳凤目一转:“这回倒是肯向本王行礼了。”李瑁道:“原来你一直在背后偷听客人聊天。”李琳佯作无辜:“我只是被这件响铃裙的铃声引来,谁知道却正好听到侄女央求叔叔打自己,我也是槿卿的叔叔,在旁边听得着急忍不住出手相助。”

李瑁附在李琳耳边悄声道:“槿卿尚未出阁,今日叫你那些宠姬收敛些,不要吓到她。”李琳正色道:“想不到王兄倒是为她顾虑周全。”张缈狐疑地看着两人,隐隐觉得此事与自己有关。

此番宴会座次相对随意,似乎这一群人时常相聚宴饮,众人依着习惯坐定。中间是等待盛放的昙花盆栽,那株昙花生得比寻常养在花盆里的都要高大。

一应灯烛扑灭,在宴席之侧照明的谓之“烛奴”,是用一排龙檀木雕出、穿上绿色的袍子、束上腰带、手中举着画烛的独发童子。蜡烛则是嗣宁王府独有的奇品,似蜡而腻、似脂而硬,不知道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制成。每至席中宾妓酒酣作狂之时就会变得昏暗下来,酒醒后则恢复明亮,这种蜡烛被唤作“妖烛”,用于夜筵助兴,众人也是图个新奇。

张缈坐在李瑁旁边的位置,看向四周时早有衣着暴露的府妓围到各男宾身边献媚敬酒,李琳也是一边搂了一个美艳姬妾。张缈一时明白为何信成公主话带讽刺,原来是将自己比成了那些官妓。张缈看向信成公主,愈发觉得那张明艳肤浅的脸真是不招人喜欢。

昙花从渐渐展开到慢慢枯萎的过程前后只有两个时辰,一席人都在等着昙花盛放那短暂的惊艳。此时夜色更浓,宵禁丝毫影响不到京城权贵于府中的宴饮达旦。桌上各式糕点依着模子制成灵巧可爱的图案,张缈很喜欢桌上消暑的冰碗,拿冰镇过的各色瓜果切成小块发在精致的小碗中,浇上牛乳、混合着碎冰,吃起来香甜可口。

李瑁见她喜欢就将自己的那份也给了她,张缈不好推辞,见没人注意索性接过,埋头又吃了一碗。不断有歌姬舞姬前来助兴,张缈抬头观舞,却瞥见岐王李珍经将手伸进了一个女妓的衣领里,想不到这些王侯子弟放浪形骸在外,丝毫也不避人,顿时尴尬不已。

李瑁的声音响起:“不该看的就当看不见,这便是你今后的处世之道。”张缈攥紧袖角,说服自己贵族子弟的私人宴饮上骄奢□□只是常态:“寿王既然想争储位,为何不将自己塑造成节俭爱民的贤王?”

李瑁挑眉:“你在帮我出谋划策?”张缈看着身边渐渐晦明不定的烛光道:“这样的奢华享乐也不见你乐在其中,至少独你我这桌至今火光明亮。”李瑁给自己斟了杯酒:“从前借酒浇愁,夜夜都喝到烂醉,现如今已没有能让我喝醉的酒。这样的奢侈的确不能给我们这些富贵麻木之人带来什么特殊的快乐,但也只有不断地想出新的奢侈玩意儿才能让我们感觉到自己仍然活在世上。”

张缈举起杯子噙了一口,只觉得味道辛辣冲鼻,再也不是当初在城郊与人拼酒作诗时豪情万丈感觉。原来喝酒也讲究环境和心情,尽管这宴会上如此热闹、如此华贵,张缈只觉得在这浮华盛世中显得自己更为孤独。

一个身材丰满的侍女走到张缈这桌,张缈以为她是打算服侍李瑁,身为下人最重要的是要有眼力,她却不看看李瑁是带了一个未婚女子同行的,顿时心下生厌打算回避。

谁知那婢女非要挤到两人中间依次给他们斟了酒,李瑁有些不悦,李琳的宫婢都知道他是不许女人随意接近的,从没有人如此大胆。那婢女低声道:“嗣宁王殿下专门为小娘子准备了一个惊喜。”说话间一张纸条偷偷塞到了张缈的手内,张缈看向那女子,她却施了礼翩然离去。

这时李琳突然站起,在场宾客自然安静了下来,李琳道:“感谢诸位捧场,在此小王敬大家一杯。”众人连忙饮了一杯,李琳继续说道:“今日宴会既为昙花而设,便要选出两位迎花使者。在场诸位大多是熟面孔,今日我要向各位介绍两位贵宾。”

感受到突然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张缈看向李琳,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李琳的目光与张缈相撞,李琳微微一笑,一双凤眼含有一丝狡猾:“第一位就是燕公之后张太常卿之女张槿卿。”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带着各自不同的意味,想她几个月前还是大家公认的准广平郡王妃,如今却坐在了政敌寿王李瑁的身边,她这一年也算是大起大落。张缈无奈,只得起身向大家施礼。

李琳接着说道:“另一位是圣人的座上宾,如今供奉翰林的青莲居士李太白先生。”张缈想不到李白竟然赴了李琳的夜宴,遥遥一望那个身着白袍的中年男子正是张垍的旧交李白。看来他终究是选择踏入了这表面繁华的官场之中,却不知为何会与李琳走到一起,莫非是之前父亲不肯荐举他为官,终于导致他投靠了寿王之党?

因距离李瑁太近,张缈一直不便打开手中的字条,只得一直攥在手心内。正值此时李琳又说道:“依孤之见此二人堪任迎花使。”一时间在场众人纷纷附和,岐王李珍醉眼迷离,指着揽在怀中的女子道:“迎花使?一个是只会吟诗作对的酸翰林、一个是先许给侄子又许叔叔的假闺秀,倒不如我的蕊姬妩媚动人堪当花神。”

在场众人俱是一愣,面面相觑不敢多言,却又几声窃笑传来,张缈冷冷地看着李珍,此番无端受辱,当真在众人面前是丢尽了脸。李珍讽刺她住在李瑁府中早已失了闺誉,与那些乐府官妓无异。李瑁蹙眉看了看李琳,李琳满脸无辜,李珍酒醉胡言并非他能控制。

李白在宫中就是我行我素,任你是皇帝、是亲王,他若是心情不好,谁都使不动他。官员们见他受到圣人宠幸都是暗中不服,王侯们听他擅长作诗,送了礼品请他到府上赴宴,李白大多连请帖都不看,将东西原封退回。就是这样恃才傲物的清高导致他树敌颇多。

岐王虽然昏庸,但可以说是最有钱的亲王,听说李白难以请到,便许以重金相请,谁料李白果真收了那些银子同意赴约,李珍四处炫耀特意为此大摆筵席。到宴会那天,才知道李白将他的那些银子都分给了贫民百姓,李白还当众作诗着实讽刺了他一番,想来李珍必然对李白成见颇深,今日相讥也是因为之前过结。

张缈仔细回想自己何时惹到这位王爷了,若是没有,李珍就是把对父亲或者李俶的不满转移到自己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