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中。

两位道士打扮的仙童并肩立于虚空之中。

你看这二人怎生打扮——右边这人，头戴凤盔欺腊雪，身披战甲幌镔铁。腰间带是蟒龙筋，粉皮靴厮梅花摺。颜如灌口活真君，貌比巨灵无二别。七星宝剑手中擎，怒气冲霄威烈烈。

立于左侧之人，头上盔缨光焰焰，腰间带束彩霞鲜。身穿铠甲龙鳞砌，上罩红袍烈火然。圆眼睁开光掣电，钢须飘起乱飞烟。七星宝剑轻提手，芭蕉扇子半遮肩。行似流云离海岳，声如霹雳震山川。

孙悟空站在地上，手提如意金箍棒，抬头仰视着二位仙童。

右侧，那一身银袍的道童举起了一个巨大的红色葫芦。

“孙悟空何在？”

他看看银角手中的红葫芦，想了想，闭上了眼：“在。”

【孙悟空】

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

山清水秀，绿树成荫，百花盛开，莺啼鸟啭。

半山腰。

一帘巨大的瀑布从山巅坠下，于此，汇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潭。

一群猴子，此时正在水潭中玩耍。戏水声、打闹声与激起的水浪声，连成一片。

石猴，躺在清冷的水中。此时，一滴水从空中落下，滴在他的脸上。他打了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

“我在哪？这是……”

他自言自语着，从水中窜起，抬头打量着四周。

这座山，令他无比熟悉。

“势镇汪洋，威宁瑶海：势镇汪洋，潮涌银山鱼入穴；威宁瑶海，波翻雪浪蜃离渊。水火方隅高积土，东海之处耸崇巅。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凤双鸣；削壁前，麒麟独卧。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入。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一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

“这，这是……花果山？”

他泡在冰冷的水中，双眼微眯，感受着散遍全身的冰冷含义。这感觉，极为真实。

甚至，真实得，有些过头了。

“好长的梦。”石猴喃喃道。

他从水潭中跳起，一个筋斗腾空而起，穿过那隆隆的巨大瀑布，隐没在水帘之后。

一个巨大的天然山洞出现在他面前。

石桌，石凳。一切，都还是那样熟悉。包括那块石碣。

“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石猴抚摸着石碣上铭刻着的字迹，喃喃道。

看来，那，果真只是一个梦啊。即便那个梦，如此真实。自己，原来从未离开过这里吗？

他露出了一丝微笑，缓缓踱步，到那正中的石椅前，转身坐下。外界的微光透过水帘，投射在洞口的地面。水帘的波动，惹得地上的光斑，出现一阵波澜。光线，随着山洞的变深而逐渐微弱渲染出一层神秘气息。

这生活，真是美好。他这样想着，从身旁端起个石杯，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壶美酒，开始自斟自饮。

正当他端起第三杯，眼角的余光，却看见水帘的一边，那座铁板桥上，一个影子，正向洞内走来。

那人穿过水帘，却没有沾上一丝水迹。

石猴看见了那个人的脸。

你看他--

“凛凛威颜多雅秀，佛衣可体如裁就。辉光艳艳满乾坤，结彩纷纷凝宇宙。

朗朗明珠上下排，层层金线穿前后。兜罗四面锦沿边，万样稀奇铺绮绣。

花缚钮丝，金环束领攀绒扣。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

大有缘，现前此物堪承受。浑如极乐活罗汉，赛过西方真觉秀。

锡杖叮当斗九环，毗卢帽映多丰厚。诚为佛子不虚传，胜似菩提无诈谬。”

那，是梦中之人。

“不要再沉浸于这虚幻的花果山，梦中的水帘洞了，悟空。离开吧，承担起你的责任，你才能获得真实的自由。”那僧人道。

“梦？你才是梦吧。”石猴轻笑道，“你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不要再继续蒙蔽下去了。你，真的还要继续逃避那个现实吗？虽然，那的确有些残酷。”

“这才是真实。难道不是吗？”石猴反问道，“好山，好水，好酒。如此真实的，属于我的花果山。更何况，从那个梦魇中醒来，我明白了如何珍惜眼前的一切。”

“可是你，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又如何可以甘于过这种生活？”那人问道。

“美猴王？齐天大圣？你认错人了。我，只是石猴孙悟空罢了。你认错人了。赶紧走吧，俺老孙还想自己再喝会儿酒呢。”他道。

那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悟空，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说罢，僧人转身就欲离去。

悟空看着那个背影，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心头裂开。

“等等！”

那僧人转回了身。

“那个梦，果真曾发生过吗？”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问道。

“其实，你应该问，如今的真实，果真是一场梦吗？”那僧人缓缓道，“而且，答案，早已在你心中，只是，你把它埋在了最深处。”

“这不可能！这花果山，这水帘洞，这一切，不都是真真切切地在这里吗？”他踢着周围的山壁，“一切，不都是那么真实吗？”

“最可怕的谎言，最牢不可破的谎言，永远来自于自己。”那人的每一个字，声音都不大，可孙悟空，听得真真切切。

他闭上了眼。

再度睁眼时，眼中已全然是痛苦。

“可是，我宁愿活在梦中，活在这不切实际的幻想里1“

“愿意被虚幻的自由所迷惑？你不能忘记自己所承担的责任。”

“什么责任？就因为它，因为美猴王的责任，我代表群妖对抗天庭；为了取什么破经，我戴上了那箍儿。去他娘的责任，俺老孙，只想活在花果山！”

“你不想成佛吗？成佛，就能摘下那个金箍了。”

“成佛？那不是我的标准。我是妖猴，我要的，只是自由。成佛固然能除去金箍，但又有其他的责任，我永不会有自由。不要用任何的名号来绑架我！在这里，金箍早已不存在了！这才是我想要的！”

僧人的笑容，更盛一分。

“你说的越多，正表明你的内心，越不坚定。你的每一句话，说服不了我，也本就不是为了说服我，而是说服你自己。”那僧人的语气，还是一样波澜不惊。

“胡说！俺老孙，哪用得着说服！”

“你的心，知道一切。金箍，已经在你的心头。”

说罢，僧人双手合十，口中开始念念有词。

孙悟空没有感到头痛。只是，他觉察出，自己的心，正在失去什么。

随着咒语结束，他的眼神中，也少了些什么。

“悟空，该走了。”

“好。”

【沙悟净】

卷帘大将站在帘子旁。

那华美的珠帘，金光璀璨，玉石摇曳。珠宝的光芒和金银的摩擦碰撞声，将偌大的天庭，隔为两半。

“当、当，当，当。”

四声钟声响起，时辰已到。

他小心而又缓慢地拉动珠帘，将这华美的帘子，缓缓卷起。

又是美好的一天，平静，而又平凡。

卷帘大将一直以来刻板的脸上，竟露出一丝微笑。

昨晚那个梦，那个向西而去的梦，真的过于漫长。

可，依旧只是个梦。

还是每天按时卷帘，看天庭中神来神往的日子快乐啊。

卷帘大将站在帘子旁，看着太上老君，太白金星，托塔天王一个个穿过这里，众神陆续朝着灵霄宝殿而去。

人影晃动。果然，又是美好的清晨，美好的一天。卷帘大将的生活，还是挺不错的。他想。

可，正在此时，他在众多的影子中，看见了两个身影。

一僧人，面色慈祥，佛光照耀四周，承托出神圣气息。

另一人，尖嘴猴腮，却也威风凛凛。

那僧人，缓缓地走到卷帘大将的面前，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醒来吧，悟净。”

卷帘大将惊诧地看着而眼前的人。

“这，我这，还是在做梦吗？”

那僧人的双眼直视卷帘大将。那双深邃的眼眸，进入了他的心底。

僧人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即使我明白，这一切都是梦，之前的梦，才是现实，我依旧不会离开。”卷帘大将平静地道，“活在梦里，又有何不可？”

“既然如此，那，你知道，梦的结局吗？”他问。

“不知，无须知，无欲知。”卷帘大将面无表情。

“那，我如今破例告诉你——”

“不用了，师父，唐玄奘，金蝉子。”卷帘人的语气还是一样平静，“你，不是已经说服悟空了吗？大师兄他，能够与你一起走完西行之路的。所以就让我迷失在红葫芦这虚幻的梦境中吧。也许，西行的终点是解脱，甚至，所有人都会成佛。但那终点，还很遥远。佛，也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是——”

“只是平凡。而真正的世界，从不会容许一个人，仅仅追求平凡。虽然，平凡，无罪。”

还是没有一丝语气上的变化。卷帘人的表情，也同样波澜不惊，仿佛，他说的一切，都和他毫无关联。

“但你明白，那是你的责任。”那僧人正色道。

卷帘人道：“平凡，就永远抵不过责任啊。这正是为何，我想要活在这里。虚幻，至少会承认平凡。”

他低下头去。二人都沉默了。

“走了那条路，最后，我还能回来吗？”良久，卷帘人忽抬头，问道。

“能的。”

“那，我还会回头吗？”

僧人摇摇头，道：“这，我真的无法告诉你。”

“那，好吧。”卷帘人叹息道，“想不沾染，这网如丝缠的起落的因果，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是观。即使如一，也难心安。”

“但至少，这大梦已初醒。”那僧人，那取经人道，“出发吧。”

【猪悟能】

天蓬元帅握着嫦娥的手。二人躺在虚空之中。漫天繁星，在黑色的空中熠熠生辉，汇成一条巨大的星光之河。淡淡的星光，化作一层薄纱，铺在二人身上。

“天蓬，它真美。”嫦娥侧过身，看着天蓬的双眼，道。

“是啊。”天蓬感慨道，同时深情地凝视着嫦娥的双眼，“但，永远比不上我的阿月。”

嫦娥笑了。

天蓬看着自己身边的美人，顿时感觉到了无边的幸福。可此时，那个梦，又涌上了他的脑海。

他轻轻抱住了嫦娥。

“阿月，你，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吗？”天蓬对嫦娥问道。

“怎么了，天蓬？”

“我做了一个梦。我们分开了。在梦里，我被迫离开你，坠入凡尘。为了能回到你身边，我一直向西走，像是必须要去获得什么东西。可我觉得，那东西，还很遥远。我一直在路上。这种感觉，太真实了。”

“没事的，那只是一个梦，不管那看上去多么真实。”嫦娥抚摸着天蓬的脸颊，“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永远。”

两个人，紧紧地抱住了对方。

此时，那璀璨的无边银河之中。

三个人，披着满身星辰，悄然落在天蓬身侧。

天蓬，看见了那三人。

“悟能，该醒来了。时间，已经不多了。”为首的一名僧人道。

那是，梦中的那个取经人？

“梦，难道可以与现实重合吗？”天蓬喃喃道。

“梦也许不行，但现实中的一切，确乎会来到梦中。”

“难道说——不，不可能。这才是真实！”

“二师兄，醒来吧。”三人中，另一人正色道。

“不会的！”天蓬扭头，看向身边的嫦娥，“阿月，这是真的，对吗？”

嫦娥愣了一瞬。她看向三人，再看向天蓬，道：“天蓬，我真的不知道。或许，这一切都是梦……”

“不可能的，阿月。如果你是梦，我就选择，永远沉睡下去！”天蓬有些慌乱。

“猪！还不快醒！否则，俺老孙就把你敲醒！”

“不，我宁愿永久地沉睡！这里才是美好的！

我不管什么真实，什么幻梦，我只知道这才是我想要的！真实和虚妄，没有分别！”天蓬的声音，已经有些歇斯底里。

猴子从耳中，掏出了金箍棒。

手起，棒落。

天蓬身边，那道倩影，缓缓消散，在空中化为虚无。

棒落，梦碎。

天蓬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身边的星空消散，玉人随之云逝。

梦醒，还不算太晚。

四道光芒，从红葫芦中射出。

解决了金银角后。

“那么，师父，你的梦究竟是什么？”

西行路，就是我的梦。”

“其实，我也想活在幻梦之中啊。”他以只有自今年刚听到的生意，喃喃道。

【后记】

这是有关师徒四人的梦。悟空，悟净，悟能，每个人的梦，都代表了人们的一些，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如同那个桃花源。

悟空是自由，沙僧是平凡，而八戒是理想中的成功（爱情是成功的一部分）。而我们凡人，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梦，甚至，许多人是两者或三者的结合。

悟空的自由，在原著中无数次表现。学习长生不老之术、勾销生死簿、闹天宫、除金箍。这一切，都是在打破规则。而规则，束缚的正是自由。在曾经，自由被无数人，所谓的“隐者”追捧。但世间永无绝对的自由。无数的规则，使我们束手束脚。同时，多年的生活，将那个金箍，牢牢套在我们心中。

沙僧，是个老实人。他在西游记中任劳任怨，搬行李，牵马、挑担。他在西行前曾是卷帘大将。说白了，只是个天庭里打杂的。而他，追求的只是平凡。但这个梦，在如今这快速发展的时代，以所谓“努力”“上进”为目标的今天，永远不会被主流所接受。无数的道德将这类人死死绑架。对平凡的追求，成了所谓“三观不正”，他们被要求对个人，家庭甚至社会的责任，这绑架了他们的平凡梦。那些人，只能一步步，按世界设计好的路走下去，甚至不敢喊出自己的梦。虽然，平凡无罪。

而八戒，看上去只知道“分行李”“回高老庄”，殊不知这只是他想要掩盖自己对成功的向往。他才是四人中，真正向往功名的那个人。而成功，是多数人的梦。这里的成功，指的是所有方面达到理想状态。换个说法，就是所谓幸福。包括功名，也是为幸福铺路。但成功者本就是少数，更何况能达到幸福？这一类梦，永远是在无数次的失败后，被无情地击碎。

一直以来，无数人被告知，被教育，被洗脑，要勇于面对现实，不要逃避，不要沉浸在幻梦之中。这，造成了梦的苏醒。可，若有一个机会让你选择，选择活在现实还是美好而虚假的梦境，你如何选择？

我宁可做那个受到刺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幻觉的缸中脑，也不会去管我厌恶的一切。

我认为真实的，才是真实。我，选择我的梦。

可是，也许永远，都不会有这种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