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悯
作者:山神金鳞      更新:2019-10-26 06:58      字数:5460

自己这么逃掉之后,就真的成没家的人了。

“大人让我们去神山。”芝琢道,“说只要进去就会没事。”

“可是大人死了。”卜姽想起黄宴,想起他脖子上戴的醒石项链,“那个杀千刀的黄宴,他怎么能做出这劳什子事来!他怎么能!”

已经愤怒过了很多次,芝琢拍拍她的肩膀。卜姽蹲下去,女武士们回头看她,她抱着脑袋发出低泣。

“庆羊就是被这种人....被那些人联合起来陷害,如果我早点发现,她就不用死了。”

卜姽发出困于笼中无法逃出的悲嚎。

她悲伤让众人情绪更加低迷。

“我们真的能活下去吗?”

“已经没有其它办法了,我从小就不想在这个国里,现在是它先抛弃我的。”

女武士们一边在密道里摸索着走,一边低声讨论。

选择抛弃一切出逃的女武士有两百八十二人。

这是百万人的偌大京城里,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桑葚最终真正带走的人数。

第一个人来到密道出口,看到外面的巡卫队,对身后的人们说:“再检查一下你们的辫子和帽子,还有胡须。”

“没问题,和男人简直一模一样。”

“邕什。”有人朝邕什喊,“让你妹妹站着,不要抱,没有男人会像母亲或姐姐一样把孩子抱在怀里,那样太不「男人」了。”

邕什把布汗部男人的三角帽扣到妹妹头上,在她脸上抹了抹灰,然后把她放到地上,塞给她一把小匕首,铁鞘有些生锈的雕纹。

耳儿弟抬头看了眼邕什:“姐姐.....”

邕什想起自己带她走之前,听到父亲和邻居商量,把小妹卖给勾栏里的老鸨,用来换钱等到弟弟出生。

她低下头摸摸妹妹的耳朵,把那些男式的杂辫绕到后面,让她的脸看起来大一点,不让头发挡着来显脸小。

耳儿弟努了一下嘴。

“你以后就改名叫弋什了。”邕什站起身来。

弋什,象征着锋利的刀剑。

“出去后我们就分开,最多的也只能五个人聚到一起,免得引人注意。

在神山附近的刹寺汇合,那里都是流浪武士,不会引起怀疑。”

芝琢说完就和一些人最先走了,卜姽本来想跟上,但她们人数已经够了,自己只能走在后一拨。

王曦跟在那些家奴身后,她的伤疾已经完全好了,元淇也说会去斥女贰国把元姬要回来,日子就在今天,她等了很久,她在军营里每天都看着斥女贰国京城的方向。

派去京城的使者御空而回,术法让人人有日行百里之力。

“桑姬在神山里,被天神塔里的龙使下令杀死了。行刑的是个名叫黄宴的勇士。抛弃家国的背叛者最终回也会被所投靠的主子厌弃,俗称野狗。”

使者的话向元淇传达了之后,就昂首挺胸地和其他官员一起去了旁厅。

王曦站在家奴堆里,手上还有疹子留下来的痕迹,缠着最后的纱布。

元淇的目光穿过重帘,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让家仆把王曦带来。

“你该选择了,小孩儿,做我元家的侍婢,还是家从武者。”元淇把酒杯紧紧地捏在手里。

“我去找主家。”

因为身边家奴们的日复一日谈论熏染,王曦也习惯称呼桑姬为主家。

元淇挥手让仆从把她带下去,来路不明的野孩子,只因为和元姬有关系才照料她的。

难道要这孩子自己去找死吗?

“大人,何时进攻?军中已恭候许久。”

将军们鱼贯而入。

“凌风国的军队也来了?”元淇的眉宇带着战场之人的一丝紧绷,“三刻之后,军鼓起,则进攻。”

紫见在军营里总是待在元梁身边,今日依然如此,听说复活的桑姬又死了,她忍不住感慨一声:“真是死了活,活了死。”

元梁绷着嘴角道:“我始终不理解,为何朝廷命我家与高家两股军队一齐进攻斥女贰国。

斥女贰国虽与我圣国交恶,却不是凌风国那等软骨小国,而且人数众多,贤才遍地,牛壮马肥,还有神塔龙使,若将其惹怒,必是血海深深。”

他的语气很悲悯,紫见忙着附和,两人互相感动,元梁决定去劝说元淇的等人,以二房嫡子的身份。

元达明作为边缘人物,不配与名流相衬,他只能跟着大房的长兄元淇,时不时给家里写信。

在看到元梁来找元淇后,他率先派人拦了过去,把人截到自己这里来。

“仲泰弟,我知道你要找兄长说什么,无用的,这次战争不是为了胜,没人在乎胜与否。”

元达明今天刚刚把天下七重门的人全部处决,他从开始让他们杀掉元姬,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离开。

桑姬在斥女贰国再次死掉后,他脸上就时不时挂满了愉悦的笑。

元梁不说话,元达明瞟了眼外面的天空,他知道紫见真人正在偏厅等着。那个颇有姿色的女人。

“堂兄,我岂会不知,用战事来减轻京城相斗的矛盾。但这样只能徒增事端。”

“还不明白吗?”元达明让侍从把他给元梁的礼物递给元梁手下,“朝廷只是不想元氏和高氏趁乱谋反。

让我们做一个立场,更何况斥女贰国的龙使,谁还不知道是个妖魔,只是它们自己国内信奉而已。

我们有藏经阁和众多贤士,难道还怕草原小国吗?”

元梁怎会不知,他云淡风轻的脸上始终是悲悯之色。

“徒增血海。”

他叹气说了四个字。

他在东海帮修炼,是相国青睐的贤士,却无法阻止军队相争,人们白白地死去。

元梁觉得自己该回山修炼了,这次巡游,本来就没打算涉及这些战事,白白让他忧心而不得其法。

“起来吧——”

听到虚空中的一声后,一双眼睛猛地睁开了。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身体像注入生命的木头一样,猛地弹动一下。

骨骼都在紧绷一般,她于黑暗中坐起来,全身打摆子,等到恢复如常,依然躺在地上。

已经尽力了,改变这里太过艰难。

黄宴的冷笑还仿佛能看见,自己被狠狠地欺骗了。庆羊是因为自己的失察而死的,因为黄宴的陷害,而自己却没有及时察觉出来。

曾经以为人对人不会有那么大的恶意,她只是用语言反驳他们的认知而已,她本以为.....

他们的确都是豺狼,怀着恶意,对她不会抱有一丝悲悯。在他们的地盘,她们唯有低头认错,乖乖听话,做个家奴才有用。

若要站起来,直起腰,就是狂妄、引战、挑起争端的罪人。

“山神?”桑葚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流到头发上,“你还在吗?”

她的语气酸涩绝望。

回过神来,桑葚愕然发现自己所躺之地不是山洞,不是野地,而是浩瀚的星空银河。

星辰在她眼前划过,一个以云作衣,以雾为发,以霞成手,以气成面的白气人形出现在眼前,是个女人样貌。

那人周围聚拢云雾,渐渐现出玻璃脸庞。

“多谢你救了我。”桑葚轻飘飘地问,“我想问,耀寺是以命换命而死的吗?”

那玻璃人说:“不是。”

福至心灵,桑葚突然看到了耀寺死前他所看的,那是自己一直欺凌的家奴和武士们挥刀看向自己的狂恶脸庞。

“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桑葚虽然语气激动,声音却依然很小,“为什么不让恶人得到惩治。这里的女人什么错都没有,就被妖魔所立的教义贬为尘泥,没有自由,没有人生,为什么你不去救她们.....”

“还有瘟疫,你不是山神吗?你是真正的神啊,你轻易就能灭杀妖魔的,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不去救她们。”桑葚越说越小声,然后归于无声。

既然神是造物者,为什么不它的造物呢?

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矛盾,难道它那么冷漠吗?

那些女人受到的束缚,难道是她们活该得到的吗?

那玻璃人道:“你没必要管这些,在我山里修炼,你现在离成神只差几步。”

桑葚的眼泪在脸上干涸,她想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到底该不该继续坚持。

“神,腹中的婴灵存在吗?它们会报复吗?”

玻璃人叹了口气道:“这么说太幼稚了,你知道吗,人的灵有四十八万种元因组成,落地成人也分其优劣,乃是基因不同。

人的生育之力由神赐,不容轻蔑,不容践踏,亦不容利用,能决定这力量的,只有力的持有者,女人。

这力量亦带来本身的耗损。既已要用,却又反悔,即是堕胎,注定对身体有害。

婴灵之说源于想遏制和利用生之力的人。不能生的人的假想道德,能生的人的假想恐惧。是原始的思绪。是生本能的发泄,与死本能的发泄。

人总是想合理化遭受的苦难和疼痛,来安慰自己。”

桑葚喃喃道:“所以....我是对的。”

可是为什么?

“既然他们是错的....为什么神不去管....”桑葚无法理解。

山神的玻璃骤然碎裂,化成腾腾气雾,然后那玻璃人拨开云雾探出头。

“我给你讲个故事。”

在最初的世界,只有神。

因为可以造物,就造出了拙劣的生物,渐有次序。

这些生物尽数由自然生灵所化,生前死后都是无色无味的灵,无知无觉,是世间灵气,不老不死。

神之间也是不同的基因,在最初的环里,它们争相出生,就有人撑裂了那环,诞生出了魔神。

正神与魔神交战,难分胜败。世间万物由它们的战争而起,正神创造出自己的助手,即是世间第一个人。

她的样貌形状和现在的女人无二,唯一的区别是她可以自体繁殖,无痛无苦。

她神力盖世,是神精心的造物。

她可以生下许多孩子,因为正神的神气催助,那些孩子一瞬间就可以变为和她一样大的人,她们有各自的能力长处,每个人都可以继续繁衍,也就是神力的军队。

这样就不需要神花力气灌注灵气给一个又一个,她们每个人都是一支队伍。

原本的神众是众生平等的,自从人出现,神间也出现了「随众」的说法。

万物等级,自那时初立。

人最初,是作为神的侍从出生的。

魔神败退后,也仿照正神,创造了自己的「人」。

它们用星河里最深处的渣滓淘炼出最残暴、最恶毒、最自私、最恣意妄为,也最孤独缺爱的极恶之灵。

这些渣滓吸收神力,堆出人形来,因是山寨货,身形上总还不如本体,貌丑性暴,智低寿短。

魔神也有了她的侍从,比起原本的「人」,这些魔人的恶性很强,人不想做的伤天害理之事,悉数能为,残暴不仁,其势凶悍。

人不想繁衍太多,怕给神明添乱。这些魔人便大肆繁衍。

然而正神已打到家门口来,魔神大多被降服灭杀,这些魔人也就随着主子,死的死,亡的亡,只留下一支来,跟着残存的魔神逃到十里洞天界。

魔神不再猖狂,世间恢复和平仁爱。神祗奖赏自己的侍从,问她们最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想做神,神可以满足她们的愿望。

“这世间你们想要的,只要能实现,都能满足。”

神界不存在比神还高的东西,正神之间也是平等的。

“任何愿望,能达成的都满足吗?”

人们纷纷思衬起来。

就在这时,人类最初的始祖,诞出这些人的那人说:“我想在自己的世界生活,做自己的主家。”

“代价是失去神的庇护,自立为人,你能忍受吗?”

其她的人类大多赞成始祖,也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我同意,我自己对自己负责。”

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不是神,不是物,而是人,堂堂正正的人。

美好的世界,似乎已经铺展在眼前了。

少部分人选择变成神,比如斥女贰国这座神山的神,乃是小神。

也可以说,现在人能接触到的神,都是这类始祖人类变成的。

大多数的人来到了被神赐予的土地,选择离开神母的庇护,就要自己对自己负责。

死亡首先来了。

然后是疼痛、睡眠和饥饿。

因为人是智慧的灵物,失去神力后,人们月月流血疼痛来保证生育之力。

生育之力在没有神力的人身上,显得那么沉重。

人们就这样辛苦地生活着,很快她们就后悔了。同样是神的造物,万物不会对她们多一分仁慈,正因为都是平等的,所以不会给予多余的照顾。

甚至为了生存,在神的规则下,彼此攻伐。

每个自体繁殖的人,都感觉到自己身上出现了各种问题,疾病和虚耗,神力飞快地流失着。

魔神将恨意转到这些人身上,来到人间,将自己身边的魔人散布下去,扰乱她们的秩序,杀死她们,就可以获得她们体内的神力。

但神力流失速度极其的快,魔人们自己也互相攻击,争抢神力,渐次疯狂。

人族远离她们,拒绝魔人的接近。习性不同,本非同类。

魔神是无情的,对自己创造的那些伪造人也一样。

这些曾经的神力侍从无法帮助她们打败正神,就被抛弃到了人间,变为凡类。

人们的神力流失,繁殖的时候面临巨大痛苦。

因为以前作为神的侍从打手,拥有分身繁衍,生育之力的人,被神定下了「每一轮年就要生育一个孩子」的规则。

并不是想生就生,过于儿戏,神都要付出精力造出人来,人怎么可能凭空想生就生呢?

这样的规则,让每个人都遭受了巨大的苦楚,并且必须养孩子,即使不想生养,也只能生养。

生之力等同于创造力,是最大的神力,自己承受,不求神庇护,就只能遭受世间死之力的代价折磨。

极大的痛苦,每一轮年就要经历一次,失去神力,孩子也无法瞬间长大,自己也会老去,巨大的问题下,人萌生更大的退意。

这样的痛苦,连魔人也感受到了。

她们一同哭诉,正神地前来,看到自己的侍从如今这样辛苦,就想办法消去了她们的痛苦。

让她们可以选择一辈子不生养,可以一辈子像神一样不用操心后代,简直是人间至美的事。

神最后询问:“代价你们能承受吗?”

无法抗拒的剧痛之下,人们高呼:“我们愿意,我们要自由支配自己的生之力。”

神应允了。

“因为你们还没有创造属于人的力量,所以暂时给你们一些帮助。以后你们创造自己的力量,能够和神力分庭抗礼的力量后,这样的帮助就会回收了。”

正神早就料到后果,但宿命之下,只能按照已知的路线而走。

神能预测,但神悲悯。

“从现在起,你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生育,只有做一件痛苦的事,才会生育。”

正神离开后,某个人临盆,生下一个与其她人不同的人。

这就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