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修
作者:苏子眠      更新:2019-10-31 15:27      字数:3639

从喻老爷子屋里出来,喻君打发走喻芷,穿过月亮门朝父母住处过去。

丫头芳苓正在廊下喂鹦哥,看见喻君忙上前见礼,又道:“姑娘,夫人房里有客。”

“谁来了?这样一大早的。”喻君嘴上问着,人已经迈步往屋里走。

芳苓忙给她打起帘子道:“是后街上的三嫂子。”

凝神回忆片刻,喻君稍稍有了点儿印象,这人姓李,她夫君按族中排行算喻老爷的三堂兄,是以都叫她三嫂子。说是亲戚其实已经出了五服,只是她男人死得早,喻夫人觉她可怜,素日里颇为照顾。

进屋还在落地罩外头,就已经听到李氏的大嗓门:“俗话说得好,姑娘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大姑娘今年都十五了,早就该开始操心婚事了。”

“阿君的婚事自有老太爷做主,老太爷疼孙女,不舍得把她嫁出去,说是想招婿入赘呢!”喻夫人声音温和。

“哎呦,老爷子糊涂你可不能糊涂。”李氏语气夸张地说,“你想想,但凡是个好男儿,谁肯入赘别家?大姑娘论模样人品,就是配个王侯公子都绰绰有余,要是招个窝囊蛋进门,还不生生糟践了咱们家的好姑娘。”

“唉,那又能怎么办呢,就这么一个闺女……”喻夫人陈氏是个温婉的江南女子,从没跟人红过脸,虽然不喜李氏这话,却也说不出半句重话。

李氏丝毫不觉自己讨人嫌,拍着大腿道:“可不赶巧了,喻老五家婆娘又生了个儿子,这都第三个了,他家穷得叮当响,根本养活不过来,惦记找个好人家送出去。趁着孩子还没断奶就抱回来,俗话说生的没有养的亲……”

喻君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挑纱帐走进内室,目光从李氏身上扫过,冷冷地说:“三婶子还真是想得通透,既说得这样千好万好,怎么不抱回自己家养着去。”

李氏被喻君那一眼看得后背发凉,心道不愧是金娇玉贵养大的姑娘,连气派都与旁人家的不同。

她搓搓手讪笑道:“我家吃饭都快周济不上了,哪里还养得起个奶娃娃,比不得你们家大业大……”

“合着我们家大业大的就活该被人惦记是么?”喻君见她不识趣,也懒得再跟她客气,“时候也不早了,三婶子家里有老有小的,活计肯定也是不少,就不多耽搁您了。”

李氏没成想被个晚辈下了逐客令,面上着实挂不住,却又不能不走。忿忿起身出去,嘴里不住碎碎念着:“我们这样的人,上不得台盘,没得让人嫌弃……”

把人撵走之后,喻君的神色才恢复温柔,上前搂住陈氏的胳膊道:“阿娘,这样的人以后再来就撵出去,何苦听她说这些有的没的。”

“好歹都是一家人,她也怪可怜见儿的……”陈氏见女儿一脸的不赞同,好脾气地说,“阿君若不喜欢,以后就不叫她进来了。”

“阿娘性子太好,惯得那些人都忘了身份,什么事儿都想来插一脚。”喻君伏在陈氏怀里,闻着她衣服上淡淡的梅香,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让她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阿爹呢?”

陈氏许久未见女儿撒娇,此时不免格外受用,轻抚女儿头顶道:“你爹去招待各地的大掌柜了,今年又添了两家漆行,怕是更要有的忙了。”

听陈氏提到漆行,喻君顿觉肩上担子沉重,虽然贪恋阿娘的怀抱,还是道:“阿娘,我想出去一趟,回来给你带宝丰斋的栗粉糕。”

“你个猴儿,自己想出去玩儿还要来甜我的嘴。”陈氏抬手刮刮她的鼻尖,点头允了,只叮嘱道,“三月城里人杂,多带几个人跟着。”

从陈氏房中出来后,喻君那副小女儿的姿态瞬间收敛,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神色冷峻,有种说不出的犀利尖锐。

书雁心下惴惴,总觉得今日大姑娘有些不同以往。

喻君回房换了衣裳带着书雁出门上车,吩咐车夫老白:“去漆园,从后门过去。”

漆园经过喻老爷子这些年的经营,规模越来越大,如今光是做漆器的地方就足占了三条街的地界。

里头又分成各个作坊,分别负责不同的环节,每个作坊都有管事领着工匠和学徒们,管事上头还有多个掌事,几个二掌柜,最上头如今是喻老爷喻继总揽管着。

漆园位于城西北角处,后门只隔着两条路就是城墙,位置颇为偏僻,平日里也少有人来。

马蹄子有节奏地叩着路面,车轮子压在青石板上,发出骨碌骨碌的响动,越发显得周围一片静寂。

到了地方,喻君把老白打发走,自己却没进漆园,而是拐进旁边胡同,径直去叩第一户的院门。

这宅子是喻老爷子自己研究漆器的地方,没有学徒也没有工匠,只有一个老伙计贵叔守着院子,帮老爷子打打下手。

贵叔年轻时是老爷子的贴身小厮,一直没有娶妻生子,忠心耿耿地跟着老爷子大半辈子。喻君还记得,前世老爷子被处死之后,就是贵叔陪着阿爹去敛骨收尸。

喻君想要赶在阮东林之前做出填漆的漆器,只有这里才最合适最安全。

贵叔跟漆器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听了喻君的描述很快领会,沉吟半晌,越想越觉得可行,直接进里间取了个已经做过髹漆[1]的漆罐,抄起雕刀开始在漆地上镂刻花纹。

喻君走前叮嘱道:“贵叔,您先莫要声张,这漆罐我打算在十六宴客的时候送给阿翁,到时候我让这丫头来取,一切就都拜托您了。”

贵叔点点头,没有说话,雕刀在指间滴溜打转,眼神在漆罐上来回逡巡,似乎在考虑接下来该从哪里下刀。

喻君领着书雁走出院子,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严厉地说:“今日的事不许跟任何人提起。”

书雁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事儿,心里头有种被自家姑娘格外信任的感觉,小脸儿绷得紧紧的,连连点头。

二人还没走出胡同,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即是男子说话的声音。

喻君脚下一顿,银牙紧咬,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可不正是阮东林那厮!

没想到,这一世竟提前相遇了!

“咦,这不是白绍兄么,你怎么逛到这儿来了?”阮东林声调微微提高,貌似惊喜地说。

喻君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这是阮东林惯用的伎俩,先装作无意偶遇,接下来他就会主动与对方攀扯上关系,然后很快混熟,借以达到他的目的。

不过听到对方姓白,她不免也多提起了几分关注。

大齐皇室喜爱漆器,由上及下,民间对漆器也格外追捧,是以全国各处多有漆园、漆行,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南白北喻两家。

南白北喻中的北喻说的自然是喻家,而白家地处江南,乃是前朝便开始做漆器的老字号,比近百年才崛起的喻家,更多出几分底蕴和名气。

喻君皱眉思索,怎么也想不起上辈子自家与白家有过什么牵扯,忍不住从胡同口探头出去偷看。

阮东林背对着胡同的方向,只见他对面是个身量与他差不多的瘦高青年,狭长的凤眸黑亮逼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一身普通的蓝布长衫,生生被他穿出了几分贵气。

白绍笑着反问一句,“阮兄怎么也在这儿?”

阮东林面不改色地张嘴就道:“我有个同乡在喻家漆行做事,这次过来顺便看看他,昨日约好在后门这里等,只是我闲来无事来太早了。”

白绍忽然抬头,目光朝喻君方向扫过,二人视线甫一相接,他眸中不禁闪过一丝惊艳之色。

喻君瞬间也看呆了,对面这人眸黑如墨,好似要把人吸进去般幽暗深邃……她猛地缩回身子,抬手按住胸口,只觉得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跳得急促。

只听外面二人笑着寒暄几句,直接约好明日下午去天祝茶坊饮茶。

虽然记忆中并没有过白家人的参与,但只要这件事与阮东林扯上关系,喻君就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

毕竟前世她过得太糊涂,完全是活在阮东林为她编织的谎言中。

次日下午,喻君谁都没带地偷偷出门,戴着帷帽来到天祝茶坊,在一楼坐着饮茶,等阮东林上楼才悄悄跟了上去,给小二塞了块银角子,顺利地要到梅香阁隔壁的雅间。

阮东林点了一壶紫阳毛尖,靠在躺椅上翘着脚闭目养神。

不多时,门板轻响,一个带着香风的身影闪入雅间,进门便娇笑道:“阮爷今个儿好兴致,不去园子里照顾生意,要到茶坊来寻开心。要知道,奴家出来这一趟,可是招了妈妈老大的不乐意呢!”

女人走近几步,玲珑的曲线裹在纱衣中,随着走动若隐若现。

阮东林没说话,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来人,目光顺着她白皙的脖颈一路向下,眼神只绕着她的身子打转。

女人嘤咛一声软倒在阮东林怀里,涂着蔻丹的指甲轻刮他的脸颊,娇声道:“你这挨千刀的活冤家,这双眼就跟生了钩子似的,被你这么一看,勾得人魂儿都酥了……”

阮东林揽着女人问:“上次让你打听的事儿怎么样了?”

女人嗔道:“嘴上说是想我了,其实不过是来找我打探消息。”

“谁让你那么有本事呢!”阮东林看着女人娇俏的脸庞,忍不住在樱唇上啃了一口。

“我都给你打听过了,喻家老太爷打算招婿入赘。”女人胡乱揉搓着阮东林,“大概是想找个懂漆器生意的,漆园的生意总归是要有人管的。”

阮东林得到了想要的消息,一把按住了女人的手道:“你先回去,等会儿我还有桩生意要谈,过两日再去看你。”

“你这没良心的……”女人的手从摸改为了拧,“连喻家姑娘的面儿都没瞧见就开始过河拆桥,等以后真让你得了手,怕是更要把我这个媒人扔过墙了。”

之后的声音就渐渐不雅起来,喻君听得阵阵作呕,她戴好帷帽快步下楼,塞给小二块银角子吩咐道:“梅香阁的客人要几个人上去帮着抬货。”

回身却一头栽进别人怀里,正欲道歉,不提防一双熟悉的黑眸撞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