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修
作者:苏子眠      更新:2019-10-31 15:27      字数:3553

三月初六一大早,寺院的行者才刚打着铁牌子沿街报晓,罗洪奕便已经穿戴整齐,从家里出来,穿出胡同直奔早集。

在最近常去的铺子里头坐定,叫来挑担卖洗面水的,梳洗漱口完毕,这边店家已经把他点的香药灌肺端上来了。

罗洪奕又朝旁边摊子吆喝一声:“小子,捡新鲜的小菜来两碟。”

很快便有小童端来两个碟子,摆在他眼前,一碟薤花茄儿,一碟糟瓜齑。

有老街坊打旁边路过,看见他又在集市上吃早饭,忍不住扬声打趣道:“呦,老罗,最近是发了什么横财,平日里一文钱恨不得掰两半儿,如今竟舍得每天花几十文钱来这里风|流。”

“去去,少拿我寻开心。”罗洪奕咽下嘴里的灌肺,才慢悠悠地道,“以前是我自个儿太抠门,如今觉得,做人合该对自己好点儿才是。”

老街坊知道他这话半真半假,水分怕是有一多半,但毕竟是旁人家的事儿,也没工夫大早晨的跟他在街上一直闲磕牙,干笑两声便忙自己的去了。

罗洪奕夹了片灌肺慢慢地嚼着,心下盘算,自己这些日子当真有些得意忘形了,是该收敛收敛才好。

其实以喻家漆园二掌柜的身家,别说是出来吃个早饭,就算他天天下馆子、夜夜逛勾栏都是开销得起的。

只不过罗洪奕小时候苦日子过怕了,便养成了个手紧的毛病,用他婆娘的话说就是,铜板都串在肋巴条上,碰一碰都肝儿疼,每扯下花一个都连血带肉的。

平素这样的一个人,最近花钱突然大方起来,自然颇为引人注意。

罗洪奕叹了口气,用筷尖儿把碟子里的碎瓜齑拢到一处,全都划拉进嘴里,齁得连喝了几口汤水送下去,这才一抹嘴起身,朝漆园方向慢慢溜达,准备去上工。

刚进漆园,他老远就瞧见手下一个管事颠颠儿跑过来,到了近前气喘吁吁地道:“罗掌柜,老爷一大早派人来吩咐,说让您一来上工就赶紧过去见他。”

罗洪奕心里顿时打了个突,暗道该不会是东窗事发了吧?但是自己一共也没做几次,每次都是小心谨慎着来的,下头的人也都打点过银子,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才是。

他胡乱想着,脚下却不敢耽搁,径直往后头去见喻老爷。

这一路上,他心里就跟开了锅的热油似的,不住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转瞬又担心会不会是哪个小兔崽子嘴不严走漏了风声。

来到喻继平素处理事务的房前,罗洪奕惴惴不安地叩响房门,只听里头喻继沉声道:“进来。”

“老爷,您找我有事吩咐?”罗洪奕强打起精神,尽量让自己神色如常地进去行礼。

喻继看到他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当初罗洪奕刚来漆园的时候,不过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是自家给了他一口饭吃。

这些年在自家学了本事,娶得起媳妇养得起儿子,如今也挣上了分红,居然就开始做这种脏心烂肺、吃里扒外的勾当。

但是等罗洪奕行过礼起身的时候,他顿时掩去了眸子里的异色,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只是罗二掌柜在漆行也做了十几年,如今算是老师傅了……”

罗洪奕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紧,生怕喻继下一句话就直接翻脸,冷汗很快就打湿了里衣,被三月里的小风一吹凉飕飕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只听着喻继还在继续说:“……昨个儿在家吃过饭闲聊,老太爷突然提起您来,说你在园子里也算是老资历了,也该看着提拔提拔。”

罗洪奕本都已经准备好面对最坏的结果,谁成想摆在面前的居然是这么个大馅儿饼,片刻间心情大悲大喜地起落,简直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

他偷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心里已经忍不住盘算起来。自己虽说是个二掌柜,但管的差事不算太好,只能顾着自己面前这一亩三分地,其他地方根本说不上话,更插不进去手去。

如今自己找到了生财之道,东家居然又有意抬举自己,简直好比瞌睡就来枕头——太是时候了!

他躬身道:“多谢老太爷和老爷抬举,小的一定尽心竭力为漆园效劳。”

喻继听得这话直在心里冷笑,若非自己已经知情,这会儿定会觉得他忠心耿耿、老成持重,以前倒没看出来他这般会做戏。

他用力拍拍罗洪奕的肩头道:“我寻思着,你是个老成持重的,总窝在晏阳城也难再往前一步,正好过几日我要跟钱大掌柜一道入京,不如今年你也跟着一道来,去大地方见见世面总是好的。”

罗洪奕被拍得肩头一沉,嘴角却已经忍不住先翘了起来。能去外地漆行做大掌柜,这可是漆园里绝大部人做梦都求不来的好事儿。外头天高皇帝远的,自己当家做主,只要每年回来报账便是,怎么都比守在晏阳城来得自在逍遥。

而且京城的漆行可是喻家所有漆行里最赚钱的,随便一年的收益,都能顶得上别处两三倍还不止,若是自己今后能在京城的漆行里当上大掌柜……

罗洪奕越想越美,眼睛都快笑成元宝状了,眼里心里都是以后的锦绣前程,干什么都觉得心里头美。

“京城漆行最近有些忙,明日就要动身回去,罗老弟可来得及?”京城的钱大掌柜从里屋出来,眯着眼睛神色高深莫名地看着罗洪奕。

罗洪奕满口答应:“没问题,现在就走都行。”

他晚上回家收拾了行李铺盖,又把侄子罗春叫来交代了几句。

罗春最近跟着罗洪奕很是赚了些钱,出来进去的腰杆儿也挺得越发直了,这会儿听说堂叔说不定要更进一步了,整个脸都红得放光了,眨巴着一双绿豆眼道:“堂叔,我爹总说,你是咱们老罗家最有出息的人,果然不假。”

罗洪奕又道:“我不在家这些日子,家里就劳烦你们多照看一二了。。”

罗春连声答应着:“叔,有我们照应着,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次日一早,喻家漆园门口停着几辆青布帷的大车,后头还有几辆拉货的骡车。伙计们进出忙着装货,都捆结实了还要用雨布盖好,免得路上被雨淋了。

罗洪奕前后忙活,检查车驾和行李,见都妥当了,这才跟在钱大掌柜后头上了车。

整个车队按照顺序,慢慢挪动起来。

喻君此时已经带了人在漆园里头候着,只等人回来报信道:“大姑娘,老爷的车队已经出了城门。”

“好!”喻君利落地打了个手势,“拿人!”

十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三三两两地分开,直奔早就确定好的目标,一抓一个准儿!

不到一炷香的时候,连罗春在内的五个人就都被按住了。

罗春一看被拿下的几个人,顿时暗叫不好,正都是参与过此事的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喻君见人都抓齐了,吩咐:“每人一间房关起来,一起审。”

几个人面面相觑,然后又都垂下头来,似乎在那瞬间的眼神交流中达成了某种默契。

“你们也都放聪明点儿,为什么我只抓你们几个?怎么不去抓别人?”喻君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目光缓缓地扫过几个人,冷笑道,“头一个交代的免受皮肉之苦,其余的板子加倍!若谁心存侥幸想要顽抗到底,那就看看你们身边的‘好兄弟’,想想他们靠不靠得住,会不会比你先交代!”

话音落地,几个人惊恐地对视一眼,都来不及使个眼色,就被家丁们反拧着胳膊,分别关进五间房内。

喻君径直走进罗春那间房,好整以暇地坐下,挑眉看他道:“说吧!”

罗春心里纠结成一团,说还是不说?说到什么程度?另外几个人会不会出卖自己?再往深处想想,堂叔奔赴京城,究竟是真的提拔还是调虎离山、逐个击破?

他越想越觉不好,脸色白得像鬼,胃紧张得直翻腾,腿肚子转筋,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嘴唇颤抖着连个完整的字音都吐不出来。

“二号房招了!”外头有人扬声喊道。

“好,咱们走!”喻君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起身就往外走。

罗春顿时急了,跳起来直扑到喻君脚下,语无伦次地嚷道:“姑娘,我交代,我都交代,我比他们知道的多,您给我次机会!”

其余房内也都是一样的情形,一个个蹦着高儿地要交代。

不多时,各房内的口供就都写好了,一式两份,签字画押之后,喻君留下一份锁好,另外那份叫人快马送去给喻继。

“先都关进柴房,等老太爷看过口供再做处置。”喻君叮嘱家丁好生看管,莫要让人跑了,拿着口供打道回府。

五个人都反剪着双手,一个接一个被丢进柴房。

“二号房的是谁?”罗春啐了一口骂道,“婊|子养没卵|蛋的废物玩意儿!”

其余几个人也都满脸怒色看向彼此,柴房内顿时陷入沉默。

半晌后,罗春一头撞在墙上,骂道:“他|妈|的!让人给耍了!”

五个人签字画押的口供很快便送到了喻继手中,他翻看过内容简直气得头顶冒烟,当即叫停了车队,把手里一叠口供劈头砸了罗洪奕满脸。

罗洪奕一路上喜滋滋的还没美够呢,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出,整个人都呆住了,半晌才想起俯身捡起来细看。

这一看,他的冷汗瞬间就冒出来,手抖得连张纸都捏不住,散了一地。

“东家!”罗洪奕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连声告罪讨饶,“我是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一时糊涂才做出这等事情……”

同车的钱掌柜听到这话,忍不住嗤笑出声。

罗洪奕的脸越发惨白,连钱掌柜都知道这件事,那就说明自己从一开始就钻进了设好的圈套。

他双腿发软委顿在地,知道自己大势已去,这次是彻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