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治术
作者:雨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635

玩味地看着郭纵,杨枫淡淡地道:“哦?恭喜郭先生了,郭家居然能以冶铁豪门世家进入大赵武库体系,此事倒是出人意料。太后、大王用人不疑,这般荣宠,历数大赵几代君王,岂独凤毛麟角,直是闻所未闻,还真是令臣下们衷心感佩,敢不效死。”

这话说得非常阴险。

郭纵眉心一跳,重重一拳砸在案几上,看着橙黄的茶汤又荡溢了出来,一线茶水涔涔自案上流向地面,激愤之情现诸于形色,咬着牙气恨道:“哼!也不知是谁人建言,一份诏旨,便束缚得我郭家动弹不得。”攒紧了眉头,转脸看着杨枫,摇头涩声道:“可叹郭家大半年来北迁准备的心血努力俱废于一旦,轻轻断送了。”

抬起无神的眼睛茫茫的不知在看着什么,沮丧的郭纵不住地摇头,不住地叹气,狞厉的神色转而变得异常颓靡苍凉,连肩膀都塌了下来。

“父亲!”郭廷焦灼惶惑地叫了一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看看对面的杨枫,又看看下首的高帛,喉咙里“呃呃”两声,却也寻不出合适的话来打破难堪沉闷的浓愁阴霾。

“小枫呵——”郭纵不胜感慨地唏嘘着,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见着了娘家人,只絮絮地诉着苦,“你也应当知道的,作为都城,邯郸有武库六座:王城左右二库,城内地方有上下左右四库。去岁末,廉老将军出兵拒燕,启下、右两库,至今冶场犹未能冶铸补足。前些时日赵穆叛乱,叛军攻陷王城二库,掠取一空。嗣后尉缭举兵敉乱,按籍征发丁壮,特请旨尽发城中四库军械——定乱后,除战乱中耗损毁弃的,缴还收回六库中的十不足其二。唉,相较于城防兵力的元气大伤,其实,邯郸最虚弱的,是武库空虚——”

杨枫仿若很注意听着,对存贮军备的邯郸武库诸般情形,他自是了然于胸。甚至在逆乱之间,有相当大的一批军械即被尉缭暗地里昧了下来。尉缭交还与他,现在他正贴身谨藏的《邯郸城区图》上,好几处地点便加上了埋藏军械的特殊标注。然而,看着郭纵那一副无可奈何的颓丧神气,他忽然醒悟了,自觉后背凉飕飕地沁出了丝丝冷汗。

坐在下首的范增暗暗扯扯杨枫的袍袖,杨枫目不斜视,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情势较诸来前预想的严重恶劣得多,从郭纵似不着边际地对当下武库繁难不堪现状发着的议论,用不着范增提示,心念电转的他已经斟酌揣摩出了郭纵的真实心意,甚至更加寒心地识破了韩晶的用心。

大赵四战之地,诸强环伺,武库建设历来是重中之重,除国都六库外,地方重镇边邑亦置有武库。对于武库的管理,有着极严格的三级监造制度,朝中由守相及大攻尹、地方由令监造,其下是左右校、冶尹、工师等主造者,最下一级便是铸造人。为了防止私家武库的出现,赵国君王乃借普遍推行郡县制契机,将各地武库层层置于守、令的管辖掌控中,形成了朝廷对武库系统的全面操控。

就象在边地代郡,武库由理一地军、政、民务的李牧控制,军械兵器监造也操控在李牧的手里。但在国都朝廷中,出于对手绾重兵大将军的忌惮防范,武库管理却被剥离出军方,交到文官系统的守相手里。而郭家,作为富甲王侯的冶铁豪门大族,赵王是绝不会放心让他们介入到武库体系中的。李牧可以请郭家派匠师北上代郡铸炼兵器,因为他有监造军械的权力,杨枫打着研制新式武器的名头,以客卿之身也曾让郭纵帮忙少少地锻铸了一些兵刃,可郭家自己,则断不敢冒杀身赤族之祸,私自冶炼兵器军械。

那么韩晶何以违背常例,反常地下诏敕令特擢郭族中人大举进入武库系统?难道她不怕私家势力激涨成尾大不掉之势?顺着朝会上韩晶为政用事的手腕推理而下,杨枫暗自惊悚,他完全猜到了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根本原因,也勘破了她深一层的良苦用心——依然是分而治之的制衡治术。

朝堂上,廉颇得封信平君,为假相国,赐以尉文之邑。假相国即守相,由此廉颇跨入了文官体系。最令韩晶心不自安的恐怕就是身为大将军的廉颇同时得到了武库最高管理者的权力。虽然大攻尹赵闲、左校赵宣都是王族中人,但很显然,因了廉颇无以伦比的军功威望,韩晶还不能放心,出于掣肘制约的需要,她把郭家整个儿拉了进去。做为制衡廉颇的筹码。大公子郭求为右校,六库的六工师郭家占据二席,作为冶工之长的冶尹郭家有三人。这是一个饵,一个很重的饵,冶铁世家得以跻身武库体系,对郭家的前途而言,蓬蓬勃勃急遽发展的前景是眼下便触手可及的,纵然日后尚有隐忧——郭纵想吞下这个香饵了!由老狐狸唱做俱佳的一系列表演,杨枫隐隐自深心中漾起一丝失败的危机感。

果然,絮絮感叹了一通,郭纵脸色难看,一手托额拄案,似乎异常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干笑两声道:“唉哟,大乱方平,朝廷各项度支不敷使用,武库空虚,几处冶场在兵燹中几化为一片焦土——岂不是明摆着要利用我郭家顶缸这繁冗艰苦局面吗?看着风光显赫,实则甘苦自知——可是,小枫,在这等时刻,我怎敢忤了太后之意,惟有咬牙替朝廷撑持支应——谅必你也能体会我的心境。再说,郭家大不同于那乌家。乌家畜牧大户,家族泰半的牧场、生意俱在北地代郡一带,迁移便利。时下尉缭着意中伤排挤你,紧着拿你的错处,朝中官员们嫉恨你的恐也不在少。你领代郡守,郭家、乌家都随即举族北迁,正贻人口实。若为尉缭安个结党营私罪名,一帮子群起攻之,郭家出了塞倒是无事,怕不连累了你——”他一手拍着头,一手抚着胸,“叫我心何以安呐!”

厅堂外的暗影里,一道人影自几个人进入大厅后,就悄悄地一直伫立着。看到此处,自个儿冷冷一笑,目光一闪,咬咬牙,又带出一丝嘲讽的苦笑,拂袖转身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