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闻说双溪春尚好(三)
作者:猫猫猜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157

方才进入阁子时,我经过洛安的身前,他在我的手中塞入了这团绢帕。

是洛嫦使用的那张,清淡的翠色一如春池凝波,角上是她自己绣得的一丛修竹,针脚细密严整,看得出是极善女红之人的绣作。这与我的手工自是天壤之别。暗叹一声,我扬起眼眸,对上主簿惊异的视线。

“如您所言,我这紫翠楼内常光顾的几位大人,您定知晓。这当中有不少是您无从置喙的朝堂大员……呵,其实,御史台的某位大人也是与奴家熟识的。”我轻笑起来,手指缓缓拈着绢帕的边缘。“若是我手中的这件物事交与了他,再对他说清实情……您可明白了?”

主簿的嘴角抽了抽,脸色瞬息万变。我则是巧笑晏晏。

不就是威胁么?我也会。

“杜老板,老夫已经给你指了条明路,你可不要误入歧途啊。”主簿的嗓音压低了些,枯瘦的手指在桌板上笃笃笃地敲着:“别说御史台了,就算是天都府,也不是你能随意插手的。在惹火烧身之前,赶快停手吧。”

我眉眼弯弯:“主簿大人不想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吗?”

主簿终于冷下脸来:“你这不识抬举的贱妇,竟敢要挟本官!”

哦哟,方才还是“老夫”,这下就变成“本官”了。这些老狐狸翻脸胜似翻书,我却不得露出丝毫胆怯来,便好整以暇地将手心的绢帕摊开来,露出内里包裹着的物事。

随着绢帕一点一点展开,老头子眼中一条晶亮的弦亦越绷越紧。

最后一角被我的指尖挑开,浅绿的绢帕上,摊着五片深红的指甲。

“这是何物?”主簿故作镇定。

我笑着将绢帕重新包上。曼声答道:“是从死者身上取来地物事。有了这个。御史台地大人即便是不信我也不成……所谓拿贼拿赃。这算不算是呢?”

“区区几片指甲又如何!”主簿哂笑道。“无知女流。你以为凭你一己之言便能成事?”

我摇了摇头。“主簿大人错了。这指甲可不是无用之物。我会将它留下。自是有理由地。”说着。我将绢帕重新纳入袖笼内。“燕舞死于砒霜剧毒。若是自行吞服。毒时必然疼痛难忍。她又岂会这样安静地坐在桌前死去。身上毫无挣扎地迹象?”

见主簿黑面不语。我又道:“若是我。必定会扼紧自己地喉咙。甚至是抓扯。这样。喉咙上必定会留下痕迹。可是您方才也见着了燕舞地尸体。脖子胸口一片完好。连头丝都不曾乱一根。这样地尸体上。为何会有沾满血肉地指甲?”他地脸抽得更加厉害。我亦若无其事地继续说。“加诸方才你我二人见到那手腕上地紫绀淤痕。究竟是怎么弄出来地。其实您心里不也早有结论了么?……燕舞地手腕被人捉住。以制住她地行动。而后有人将砒霜倾入她地口中。迫她吞服。她挣扎之下。用手大力抓扯。将那人抓伤……”

“住口!”主簿拍案大喝。“大胆杜俪兮。竟敢对本官口出狂言!你当大老爷给了几句好听地。你这贱妇便有恃无恐了?”

我冷笑:“主簿大人可要记得嘴上积德,否则我这一状子送去御史台,你也难保平安呢。”

“你!……”

“其实奴家不过是向您打听帝都城防的守军将领罢了,主簿大人何必如此动怒?”我抬手取过桌上的茶壶——那是昨夜的冷茶,指不准燕舞便是饮了此茶才一命呜呼呢。现在我将它斟入主簿的茶盏里,“还是说,主簿大人也参与其中?”

闻言,主簿的脸色大变,嘴却紧紧地闭上了。

呵,我可还没说参与了何事呢,你就自个儿招认了?

“杜俪兮,今日之事,你若再对第二人提起,休怪本官不讲情面!”他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地掷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我走出阁子的时候,众人投来的皆是关切的眼神。显然,他们定是听见了先前主簿在屋内的咆哮。扇儿泪眼汪汪地凑过来查看我的脸和手,确认没有伤痕之后才松了口气。洛安走过来望着我,我对他微笑。

“您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怎么能和天都府的主簿开骂呢?”扇儿责备道。

我苦笑:“我哪有同他开骂,明明是他辱我在先,我可是什么都没说。”

“得了吧,您那张嘴,就算不用脏字也一样能把人气个半死。”她倒是了解我的心性,知我虽不会主动攻击,却也不是个服软的主。“您若是不顶上他几句,他可能笑着一张脸进去黑着一张脸出来吗?”

我不同她辩白,明白她只是担心我。眼神转向洛安,这个孩子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不言不语,几乎要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我抬手,抚摸他的头:“我已经尽力了……不知那件东西能如何奏效呢,安儿。”

他点了点头,柔顺地任我揉乱他的头。

“好了,你们进去把屋子收拾一下。”我转头对几个龟奴吩咐道,“闹也闹过了,这生意还是得照常做的。”

玉秋儿不敢再进那间屋子,夜里便宿在另一个姑娘的屋中。洛安依旧是随我一起住在冰心阁的。晚间用过膳,紫翠楼的厅堂里早已是热闹喧天,似乎白天折腾的那一场子并不存在。我命人掌灯,取出这些日子的账簿来查阅。

洛安不声不响地坐在贵妃榻侧,暖黄的灯光映在他的面孔上,一片柔和。

待我看完账簿,核对完每一笔收支,已是亥时过半。侧头一看,洛安仍是两眼清明地坐在那里,并无倦意。我不由得笑了:“安儿,你不困么?”

他摇头。我又问:“我查账用了一个时辰,你就这么坐了一个时辰?”

“……我在看您查账。”他小声说道。

“看我查账?”我放下账簿,似是有意逗他:“是看我,还是看账簿?”

他的脸颊微微红了,声音缩得更小:“……看账簿。”

“哦?你看得懂账簿么?”这倒是让我有些惊奇了。这个孩子,果真是不同平常的。

“看得懂……安儿家中原本是做药材营生的。”他的头低下去,“安儿从小就跟着爹娘修习算学,也会用算盘,所以……”

我兴奋起来:“当真?我来考考你。”说着将账簿递过去,随意翻开一页,捂住最后一栏上朱笔落下的结余。“来,算算看?”

他看了我一眼,便乖乖地算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手指也不停地比划着什么。不消一刻,他小声说:“酒菜和赏银支出六百七十两,新购入水粉口脂支出四十四两,夜间客人赏银与营业挣得两千五百二十八两,共计净入为一千八百一十四两……”

我抬起捂住结余的手,果不其然,正与我的朱笔所记分毫不差。我正要开口称赞,他忽然道:“杜阿姨,其实您少算了一笔银子……这里,您写着赏赐紫云缎两匹,并未折现。按照那时的市价,紫云缎值不少钱的。”

“安儿,你真是洛嫦的弟弟么?”我忽然遭遇一股没有来由的无力感。

他的面皮更添绯色,我又问:“你的姐姐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家的?按她的说法,似是与人私奔而遭抛弃,无奈之下才委身做了乐坊女,她可有与你说过此事?”

“姐姐离家时我才八岁。”他答道,“那时家中已给她订下亲事,听说是雉州城内一家富户的大少爷,门当户对……但在成亲前夜,姐姐就忽然没了踪影。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那大少爷的弟弟……”

私奔后再被抛弃,女子最惨淡的光景也莫过于此。想来身子已非完璧,再回去雉州亦只是给家门添辱,为了活下去,才不得不来到乐坊花街。想到这里,我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与我当年的境况,又何其相似?不是私奔,却也被逼入无法回头的地步。那时在我的身边,甚至已没有任何令我留恋的、倚靠的存在。

我再摸摸他的头:“紫翠楼的每个女子都有各自的过去,总之,她们亦是因着不同的悲哀来到这里。所以,我不会将她们视作供人消遣的道具,她们都在凭自己的努力生存。”说着,我缩回了手,“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紫翠楼是消磨青春的去处,哪一日她们人老珠黄,身枯色衰,还能怎样活下去?”

洛安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我苦笑一声:“好了,早些睡吧,你还小,这些事你尚且不必操心。”于是唤来扇儿,替他铺好床褥,准备就寝。

刚在榻上躺下,就听见对面传来洛安低低的声音:

“杜阿姨,您不妨……把紫翠楼变成一个专门情报买卖的去处。”

情报买卖?这我倒是不曾想过。

“只是,情报买卖的初期需要大笔银两……先您得吸引持有情报的人,再购得他们的情报,将不同的消息汇总在一处,分类归整,再卖给需要这些情报的人……一旦这条买卖渠道建立起来,便可展为以情报换取情报,或是以银两向您购买情报。”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而且,您紫翠楼中的这些姐姐们,也能获得生活的依靠。”

我从榻上坐起来。房中已灭了灯,屋外淡淡的月光撒进窗来,地上落下一幕清冷的银辉。我与洛安隔着这片银光而卧。他乖乖地蜷在扇儿给他铺好的褥子上,与我说话。

“情报买卖……与这些姑娘的以后有何关系?”我问。

“您的楼中也常有些官员前来。”他思忖片刻,接着说:“他们会到花街来的原因,不外乎是寻欢作乐,而您楼中的姐姐们善解人意,又体贴温柔,其实若是说动他们,他们应该是很愿意将这些姐姐们常接入府中,偶尔听听小曲叙叙话什么的。”

我蹙眉:“紫翠楼在花街内一直以温柔乡闻名,这等改头换面,怕是很难的事。”

沉默一阵,洛安才道:“……安儿只是随口说说,当不得真的。”

随口说说么。

其实也不失为一条可行的法子呢。这孩子的“随口说说”,看得出是仔细思索过的。然而紫翠楼的**梦盛名在外,人人皆知,这些姑娘也都过惯了这样的日子。不单是改换旗号,还要考虑到她们如何来接受这个身份的转变……大多数人瞧不起乐坊女,可心里又隐隐嫉妒着她们的年轻貌美,身价万金。

说起来的确是非常矛盾的。我叹了口气:“好了,睡吧。”

闭上眼,我感觉得到,洛安的话,在我脑海的深处燃起了一丛幽暗火苗。

是。我们比谁,都迫切地想要一个“明天”。

==================================================================================

于是今天的更新出现了……猫猫继续求票票和收藏~

御姐+正太的组合是很养眼的。

这么久没有写闻笛大人,不知道有没有读者亲想他了。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