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篇】金枝玉叶(01)
作者:琴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185

暮色如焰,暖风拂面,从梦中醒来,这一觉美满酣甜,不记得周公赢了我几粒子,只觉口中干渴,但见石桌上有紫砂壶,便随手拿来就着壶嘴痛饮。

茶是好茶,只是闷了半日略嫌苦涩,饮罢,对着茶壶发呆,记得睡前听的那《壶中之天》的故事,寻思哪天是否也能钻进这壶里,到另一个世界游历一番。

此时寺中暮钟响起,搁下茶壶,将凌乱的披帛抖落整齐,拖着曳地裙幅走出这静谧的园子。半路上拦住一个小沙弥,问:“明源呢?”

“师叔祖在药王殿诵经。”小沙弥轻声回答,低垂着头不敢看我一眼,似怕又被我捉弄。

“多谢。”我嘻嘻一笑,径直往药王殿飘去。

殿内肃穆俊冷,唯有清香缭绕,佛龛前盘膝坐着清瘦的大和尚,没有华丽隆重的袈裟僧衣,只是一件干净的青灰色衲衣松散地搭在身上。

“我饿了。”行至他身后就地坐下,靠在他的背脊上抬眸望殿外火红的暮云。

“回去吧。”

“我说我饿了。”我腾起身子。

“回去吧。”明源重复。

“走了可就不来了。”我怒言娇嗔。

“上回赌气,你也这么说。”明源言罢,合十顶礼,缓缓起身俯视仍坐在地上的我,清俊的脸上是亲和的笑,缓缓道,“淑慎当年及笄时,也如你一样坐在这药王殿里,不同的是,你是逃出来的。”

是啊,我是逃出来的。

天下人皆知,隆政十八年五月初四,是舜元公主的十五岁生辰,因舜元公主是福星临世,皇帝年初便诏告天下,要为她举行盛大的及笄之礼。可眼下已是五月初三,而我却仍在宫外。

说起来,今日亦是我六皇兄和七弟的生辰,而我恼的,就是每年都与哥哥弟弟在今日过生辰,宫里从没有特特为我举行的庆典,如今到了及笄之年,反隆重起来,仿佛就都等着我倒适婚之龄,上赶着要将我嫁出去。

至少,六哥就是这样说的。

“谨郡王到了,跟他回宫吧。”明源笑着将我搀扶起来,露出僧人不该有的宠溺之态,明眸微合,温柔地看着我,“明日,我们的小公主就长大了。”

我纤眉一凛,骄傲道:“长大又如何?反正一辈子也不要嫁人,你伴青灯一生,我就守你一世。”

“初龄。”

我话音才落,殿门口传来一把醇醇之声,我循声而望,果然是四哥泓晔不假,明源究竟是未卜先知,还是和四哥约好了今日来接我回宫?

“谨郡王!”一旁的明源已朝哥哥施礼。

“四哥!”我柔柔地唤一声,扭扭捏捏地飘到他的身边,低垂着头看他青褐色的鞋履,呢喃着,“我不想参加明日的及笄大礼。”

“四哥也不想。”他竟没有出声责备我私自逃离宫廷的事,而是轻轻抚过我垂顺在肩头的长发,我抬头看他,他淡淡一笑说,“四哥舍不得我的龄儿出嫁,总还记得你孩提时的模样,一眨眼都是大姑娘了。”

我欣然一笑,腻着他说:“四哥娶四嫂时,古母妃也挽着您的手说,一眨眼就是大人了。”我将古夫人的神态学得惟妙惟肖,叫他无奈地嗔我淘气。

“时辰不早了,还请王爷早些带公主回宫,明日及笄之礼,小僧会携护国寺众僧前往。”明源上前合十,娓娓而言。

我娇嗔:“你就是想赶我走。”

“初龄,不得无礼。”四哥出言,又与明源寒暄几句,便不由分说将我带离,我不敢在四哥面前放肆,唯有跟着他乖乖回去。

“泓暄因助你离宫,被敬贵妃罚跪一夜,他那么大的人了,就为了你?”四哥送我上车时,忍不住说了这句,叫我一时揪心。众兄弟里,六哥最疼我,从小不论闯什么祸,他都一力承当替我受过,这一次又是如此。

行至宫门,四哥却让我独自回去,我到底有些胆怯,扭捏道:“大家生气吗?”

“这次的确过了。”四哥只是这一句,静了半晌见我可怜,方道,“谁会和你生气,而你除了护国寺还会去哪儿?父皇是有意让你自在几日,才在今天让我接你回宫。”

“哦!”

“明日及笄之礼,要乖一些。”四哥轻轻拍了我的额头,“回去吧。”

我答应下,朝他福了福身子,转身进了宫门,李从德一早就等在哪儿,用软轿将我接回。

“公公,母妃生气吗?”我探出头来问李从德,他笑嘻嘻回答我,“娘娘提都没提,这几日就忙您的及笄礼,谷雨还说,公主不在咱们才能干活儿。”

我哼一声,不被重视的感觉也实在不怎么样。

很快,软轿停在符望阁前,我才下轿,便见母妃立在门前等我,她十年如一日的纤瘦柔美,岁月从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母妃!”我如蝴蝶般飞入她的怀里,母亲身上熟悉的香气让我觉得安心,却抱怨:“怎么才接我回宫,你们都不要我了吗?”

“我的初龄几时才能长大?”母妃双臂拥着我,用她柔嫩的面颊蹭着我的额发。

“你生气吗?”我被蹭得痒痒,抬起头来看她,母妃的眼眉是那么美,可我一点也不像她,谁都说我像父皇,小时候很骄傲,长大了才发现,若能像母妃这样美丽才好。

她含笑摇头,否定。又轻轻掀起我厚密的额发,额头上微微有凉意,她嘟着嘴说:“往后束起额发,就更不像我了,实足是你父皇的模样。”

我嘻嘻一笑,没有说心里话,“所以父皇才最疼我。”

母亲点我的额头,嗔道:“最疼你才最伤心,你出走那日,可知他多担心多难过?”

“他真的生气了?”我并不胆怯,只是心疼。

“见了他好好赔不是。”母妃叮咛一句,唤李从德,“不要收起轿子,送公主去坤宁宫。”

马车颠簸半日我浑身疲惫,赖着她撒娇:“要去给母后请安吗?让我换身衣服好不好,这样子去太失礼,我也饿了。”

母亲道:“你母后病了,不能参加你的及笄之礼,好好陪她说说话,在坤宁宫过夜吧,明天早晨母妃来接你。”

母后又病了?

去往坤宁宫的路上,我不自禁一叹。曾听宫女说,皇后总肯病,是因为父皇对母亲的钟爱和独宠而染的心病。我自然愿意自己的母亲得到父亲最多的爱,但也会觉得母后可怜,敬贵妃可怜,宫里所有的女人都可怜。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至坤宁宫,遇上泓昶从书房归来,他恭敬地向我行礼,性子依旧沉默。众兄弟中,性格比四哥还冷淡的,就是泓昶了。而四哥对我尚会露出宠爱的笑容,这个弟弟却从来对谁都是一张脸孔。

六哥曾私下跟我说,泓昶是早生的孩子,大概先天少长了喜怒哀乐。我晓得那是玩笑,心里还是觉得他辛苦,人生在世,连笑都不会,实在太可怜。

“泓昶你好像又长高了。”我站到他面前一比,果然高出我一些,“今日是你的生辰,怎么还上课?”

他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我尴尬地一笑:“我来看母后,一起进去吧。”

他点点头,让我先行。

无奈耸一耸肩,我还是放弃改造这个弟弟的念头吧。

待到母后跟前,她正靠在床上吃药,泓昶行礼的空档我已经伏到母后的膝头,她也不理我,只是和泓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而这个七弟,对着母亲也是冷冰冰的。

不久他便退下,母后也吃罢了药,我翩然起身拿过果脯碟子来,捏一块凑到母后面前,笑眯眯说:“啊……”

她自己取下来吃,眼眸含嗔,待咽下那果脯,方道:“你舍得回家了?”

我腻到她怀里,柔柔地说:“早知道母后病了,我该更早回来。”

她轻轻地拥着我,如孩提时那样拍哄,悠悠地说:“一晃,我的初龄也长大了。”

母后和母亲,就是不一样。母亲只会抱着我问她的闺女几时才能长大,而在母后眼里,我兴许早就长大了。而从不欺侮母妃的岁月,却毫不留情地将母后催老,每每见到她隐在发鬓里的几丝白发,心尖子都会疼。

“今日怎么不给泓昶过生辰?”我问。

“你父皇说我病了,就别给他们操办生辰,让他们反思母亲的辛苦。”母后答,提起来了,便也说,“你六哥好好的,挨了敬贵妃的罚,也被你父皇数落,你啊!”

我咯咯一笑:“六哥会帮我,就不会怪我。明日及笄礼后,我好好给他赔不是。”

她嗔我淘气,又问:“母后不能参加你的及笄之礼,初龄会不高兴吗?”

“有些可惜,但只要母后康健,初龄才真正高兴。”我仰着头看她,“今夜能和母后睡吗?”

她温柔地应我:“好。”

夜里,时而会听见她咳嗽,但似因我在身边,极力地克制了,起先我还会察觉,后来便沉沉地睡着,翌日被络梅唤醒时,母后已梳妆齐整。

我的礼服都被送来这里,络梅和织菊帮我穿戴,不时绣兰进来道:“皇贵妃到了。”

母妃进门见皇后穿戴齐整,有些惊讶:“娘娘还是要去吗?”

“今日精神好些,初龄的及笄礼,我不想错过。”

我不顾才梳了一半的头,就跳来至她们的面前,兴奋道:“母后真的去吗?”

她捋一捋我乌黑浓密的长发,说:“母后还是想亲自替你绾发。”

我伸手将母亲也挽上,夹在她们中间,乐得笑眯了眼,正要说话,外头有高呼“皇上驾到。”因只穿了内衫,我嗖得窜回了内殿去,起先还听见皇后和母亲向父皇行礼,后来就没动静了。

待礼服穿罢,我站到大立镜前,身上的华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隆重,蹙金广绫长尾鸾袍,宽大的衣袂几乎垂坠到地面,我张开手臂,觉得自己像翱翔苍穹的雄鹰。

式不变,只是两鬓多了赤金凤尾步摇,我使劲动脑袋,那金丝串成的碎玛瑙流苏晃得人直眼晕。侧身瞧见我的及腰长发,心里轻叹:过了今日,它们再不能这样自由自在了。

织菊拿镜子来给我看脑后那朵硕大的粉色牡丹,我说怎么觉得沉甸甸的,却是它的缘故,伸手摘下来塞到她手里,蛮横地说:“这个就免了,半路上掉了才尴尬。”

转身间抬眸,竟见父皇站在身后,而他的位置巧妙地避过了镜子,难道从方才起他就一直在那里?

“过来。”父皇眉目含笑,比往日更温和,他朝我张开手臂,轻声地说,“到父皇这儿来。”

恍惚回到了孩提时,每每他来符望阁,便立定在长廊的那一端,张开怀抱喊:“初龄,来。”而我总会飞奔过去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惹得他哈哈大笑。

父皇的胸膛厚实温暖,而我,是这世上惟一能肆无忌惮享受这份宠爱的人。

“父皇!”我赧然一笑,飞入他怀里,将自己藏进他的臂弯,娇滴滴问他,“初龄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