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熹站在竹子的影下，秋日的骄阳也仿佛少了几分燥热。空气里的桂花香已经没有八月里的浓厚扑鼻，总还是悠远沁人的。
“韩大哥，你怎么有时间来了？太医院不忙吗？”
“阿惠，我——我已经不是这宫里的太医，自然是不忙了。”
“出了什么事？莫不是韩家也……”
“不是，你别怕，是我主动向太医院请辞。祖父你拗不过我，替我在吕蒙将军营中讨了个差事。十月大军开拔、前往驻地，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潘惠一时心头百感交集，不舍难受，还有些微的后悔。
她虽不能接受韩熹，但总想着能隔三差五的见上他一面。如今倒好，这人竟要离她远去了。
“你是为了远着我才走的？”
潘惠说着便垂下泪来，一向重视人前形象的她，也顾不上拭泪，直戳戳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阿惠别哭！仔细伤了眼睛。我巴不得与你朝夕相处，如何会远着你？不曾想你竟是个傻的，我的心思你还能不明白？”
韩当的两只胳膊稍稍将阿惠拢着，又不敢贴近阿惠的身子。他私心是想紧紧抱着心尖上的女子，又深知她恪守礼节，才有这不伦不类的动作。
阿惠看着韩熹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下安定。自己方才一时情急，细想便知，韩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她稳住了心神，停了泪，韩熹的双臂也缩了回去。
“韩大哥，刀剑无眼，别去军中了，好吗？”
“傻瓜！我可是韩老司马的孙子，就算去了军中，吕蒙将军怕也不会轻易让我上战场的，祖父更是派了几名亲兵护着我，你别怕啊。”
他二人青梅竹马，阿惠还能不清楚韩熹的为人？虽说韩家位高权重，他却从不露出世家公子的做派，平素没少做接济穷苦百姓的事，心思简单，为人善良。
等到了军营里，就算是别人给他特殊待遇，他也定会拒绝。韩大哥这么说，只是在宽她的心罢了。
阿惠沉默良久，韩熹看她脸色白的很，领着她在竹林里的石凳坐了下来。因怕秋日的寒意侵及肌肤，韩熹把自己的汗巾铺在了石凳上，才让阿惠坐下。
“非去不可吗？”
“阿惠，上次我同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早在会稽时，我就认定你了。此去军营，我就是想挣一番功业回来，才能配得上你。”
“我不过是个罪臣之后，只会拖累了你去。韩家妇必定是名门望族之女，韩大哥，算了吧。”
“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只要你愿意，旁人如何想我在意个甚！左不过是潘韩两姓的门第之差罢了。见鬼的韩家妇！
等我领了军功，便从家里分出去，再求将军赐婚，迎你做我韩熹之妻！”
竹影斑驳，少年音量不大，却掷地有声。在这个把家世出身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环境下，韩熹的这个念头，就足以打动潘惠。
“那我——等你回来。”
潘惠鲜少露出这般小女儿的情态来。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韩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眼前像是看到了阿惠与他喜结连理的情景。他拉起潘惠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潘惠这次没有挣脱，迎上他炙热的目光，抿嘴一笑。竟主动地俯首在韩熹的胸前，微微倚靠。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潘惠说完这句转身跑了，还把一直藏着的香囊塞到了韩熹的手中。
香囊掉在了地上，韩熹的心却升上了天。他喜出望外地捡了起来，捧着那黑缎面绣金竹的香囊，觉得此刻便是他人生中最快活的瞬间。
周遭传来一阵卫兵走动的声音，韩熹敛好心绪，把香囊小心翼翼地放到袖中。他已不是太医，在宫中也不能久留，又望了一眼织布坊的排屋，便出宫去了。
出了宫门，韩熹并未赶回韩府，而是去了城西陆家。他此去随军不知何日能回来，阿惠阿淑在宫里可不能没人照应。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情山栖鸾凤，哪堪尽蹉跎！
***
潘惠走后，陶芊芊便和阿淑唠起嗑来。一个是满腹闲话无处说，一个是愁看绣绷针难下，
二人说笑一阵，恣意得很。
突然一声弱弱地猫叫，从邻近院中的窗户处传来。正是一只通体橘黄的小猫咪，瘪着肚子伏在窗沿上，想来是觅食无果到此处休息的。
潘淑一瞧见这个小可怜，就想起奶奶家的那只胖橘，欢喜地抱了进来。
陶芊芊看着不过是老家田垄上常见的野猫罢了，正想调侃阿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娇小姐，哪知一张口就喷嚏连天。
潘惠也顾不上欣赏小可爱身上的老虎斑纹，看着芊芊的反应，估摸着应该是猫过敏，赶紧的就抱开到两丈之外去。可陶芊芊还是不见停下来，甚至还红了眼睛。
“我看这猫，啊切！这猫和我犯冲，阿淑你还是把它送走吧。”
潘淑看着陶芊芊虽然难受得紧，一时也没什么大碍，就抱着小可爱出去了。临到了织布坊的院门前，她才想起来，把猫送哪儿去呢？
想她在宫里左不过是织布坊和膳房两处跑，其他的地方还从未踏足呢。咦！对了，还有一个地方，那里也算安全吧？
***
孙权见着自己高烧已退，嫌弃那一寝殿的药味儿，便出来走走。本想着去看看他最疼爱的闺女大虎，才想起大虎去了顾府还没有回宫。
后宫佳丽无数，却没有一处让他稍得安宁。习惯性的，他又来到了这处废院。
这个院子是他和兄长孙策从前一处玩耍之处。兄长走了十年，他不喜欢旁人动这里的一草一木，便渐渐的荒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相比富丽堂皇的新宫殿，他却更中意杂草丛生的这里。
因着出来的急，他随手拿了件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子，套在了白色中衣外头，连腰带都没顾上一道拿来。不过此刻倒有几分风流不羁的气质。
这废院外头空旷得很，原是他们兄弟二人习武玩耍之所，现在布满了杂草。后面是一字型的一堂二室，他正准备到里头静静地歇上一会儿，院外隐隐有女声传来。
“橘哥儿，我那里也不好养着你，这个院子可大了，又没坏人，你就住这儿好不好？我以后天天带好吃的给你哦。”
正是潘淑抱着小橘猫走了进来。那小公猫像是听得懂阿淑的话似的，朝她挤了挤圆乎乎的大眼睛，又拱到了阿淑的怀里。
孙权在内里听到这女孩稚嫩的言语，摇头轻笑，果然还是个孩子罢了。
见着潘淑放下小猫便走了，他自顾躺到了一处榻上安眠，这里有多少尘埃，他心里就有多么安逸。
潘淑可不是把小可爱丢下不管的人。她不仅去膳房淘了许多吃食，还把旧年的被褥带了一床来，想给橘哥儿造个安乐窝呢。
她左手夹着个被褥，右手提着个竹篮，好不容易到了废院门口，竟被一队宫里的侍卫给拦下了。
“你是何人？为何带这许多东西在宫内行走？”
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好几个高大汉子提着剑质问你，潘淑很不争气的哆嗦了起来。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
织布坊本就是后宫中最卑微之所，这个废院也甚少有人来。这几个侍卫是上头派下来找失踪的将军来着，不然寻常时日他们都不会关注这块地方。
“怎么不说话？一定有猫腻！”
领头的侍卫对这个脸上长了怪东西的小丫头全无好感，立时拔出了剑，凶神恶煞地说。
潘淑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和理智，两只手直摆。
“有猫，没猫腻！”
“头儿，我看这丫头像个傻的。莫不是贼人就藏在这废院之中，教唆个傻丫头给他们带来吃住用品？这儿可是宫中守卫最松懈的地方。”
阿淑要是知道这两个侍卫嘀嘀咕咕在讨论她的智商，必定要跳起来和他们议论的。只可惜她还处在对刀光剑影的畏惧之中，也没听见他们的对话。
“侍卫长说过，这个院子轻易不允许进入的。”
领头的这个犹豫起来。
“头儿，今天不是情况特殊嘛。再说了，如果您找出了贼人，立下了功劳，没准儿明日您就是侍卫长了，哪里还用怕的？”
“那——就进去搜一搜吧。”
直到这一队人进了废院，潘淑才摸着自己的小心脏彻底缓了过来。呀！橘哥儿还在里面呢，这群牛头马面不会伤着它吧？
潘淑很不想和这些只会用武力交流的人再打照面，但还是跟着进了院子。
生命诚可贵，撸猫价更高！
那些侍卫看了眼院外，这些杂草虽然又乱又多可到底是藏不住个人的，便径直到屋里去了。潘淑心里叫好，抱起橘哥儿就准备悄悄遁走，连旧被褥都扔下了。
“阿淑，不进来坐坐吗？”
一阵脚步声后，这院里终于只有孙权和潘淑两人在了，当然了，还有乖巧可爱的橘哥儿。
“吴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呢？我看着你的手下像是到处找人呢。”
“他们也是正常巡逻罢了。谁叫你带着老些个家当在外头晃悠，他们自然要盘问你了。我嘛，就是在这里躲懒歇个晌而已。”
“有你在真好！本来我可怕他们了，一群人凶得很，他们也不想想，我就这么大个弱女子，能做出什么坏事来？”
“都是他们的错，方才我不是训过她们了嘛，你消消气啊。对了，阿淑，有些话按礼我不该问，可咱们是相识，又是同乡，我就冒昧的问一句，你的脸是怎么了？”
孙权第一眼看见阿淑的时候，还真是被吓着了。即使是久经沙场的铁血汉子，也受不了原本的倾国之貌被糟蹋成这般模样。
“吴大哥，你也被唬住了吧？我这是自己弄上去的，晚上洗洗就没了。莫不是吓着你了？”
潘淑摸着自己脸上的红斑，有些心虚的说。
“原是这样，我还以为……没事就好。你这样在外行走，或许更好。”
潘淑看着今日的吴大哥有些不同，没有之前见面时穿的拘谨严肃，好像这宫里是他家似的，不过更添几分俊俏呢。
她想起自己现在的脸，突然有些不舒服。想来自己也是个以貌取人的肤浅之流啊！
橘哥儿在阿淑的怀里盯了孙权许久，像是很喜欢这个风姿绰约的男人，竟一下子跳到了他的怀里，一时把二人吓得不轻。
“吴大哥对不住你了，这是我刚捡来的小猫，我还没给它剪指甲呢，抓伤了没？”
潘淑更担心的是这捣蛋鬼把人家的衣服给抓破了，这料子一看就很贵，她可赔不起。
“你倒是很有怜悯之心。这小猫儿是伤不到我的，只可惜衣裳破了。这是将军赏的缎面，又请的城里手艺最好的绣娘做的，这下可怎么办呢？”
他故作懊恼，谁叫这小丫头的心思都放在了脸上，不逗弄一下可还行？
“啊！那一定很费银子了。”
阿淑踮脚一瞧，愁容满面。
这一匹绢起码要五百钱，请绣娘又得要三百钱，可怜她一个月的薪水才四百钱！
好想赖账哦，怎么办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