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制衡
作者:排骨精乖乖      更新:2019-11-27 13:24      字数:3362

肖宸宇知道董集目下在生气,当然也知道,他在气些什么。

身为天子,本应该有诸多的顾虑,但是他今天一声不响的,只身一人出了宫,且不要说宫里的侍卫们,就连福生,他都没有带在身边,在董集看来,这便是胡闹。

其实等董集真正冷静下来,他也会想到,自己身边一定跟的有暗卫,在暗中保护,即便是出了宫,也不会发生任何的意外,至于宫里头,他也势必安排的妥妥当当的,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叫慈宁宫拿了他的把柄或短处呢?

然而一时气愤之下,董集便暂且顾不上这些了。

“在宫外,就没这么多虚礼了吧?”肖宸宇双手环在胸前,噙着笑打量董集,“在宫里的时候,你总是说什么礼不可废,朕觉着你说的也对,也就由着你去了,出了宫,在将军府见你,还这么拘着礼?你为什么生气,朕心里全明白,也都是替朕着想的,有什么好怪罪的?”

董集长舒口气,往一旁坐了下去:“皇上您到底是为什么出宫来的?”

“有些事儿,想在坊间走一走,听一听。”肖宸宇揉了揉眉心,“白家已经是不中用的了,但目下动不了他们家,长期以来,朝中格局稳定,其实少不了白家做这个支点。虽然现在这个支点已经开始偏向慈宁宫,可贸然动了,这局棋,就全都散了,朕想在外头走一走听一听,白家素日在京中,又是如何行事的。还有太后……”

他说起太后,眸中几不可见的闪过痛色,又立时收了声。

那一闪而过的痛苦,却并没能逃过董集的眼睛。

这么多年了,皇上对太后的感情,仍旧是复杂的啊……

人家都说天家无情,皇位面前尚且无父子,手足相残的事儿更是常见常有,是以在宫里长大的孩子,大多薄情寡性,可是眼前这位天子,显然并不是这样的。

且不说素日里他们私下相交如何,便只说太后那里,也足可见了。

太后并不是皇上的生身之母,当年皇上的生母难产去了,皇上一落地,先帝就把他交给了太后抚养。

起初那几年,太后没有自己的儿子,对皇上也都还过得去,毕竟是先帝最喜欢的一个孩子,又是嫡子,说到底,太后也不敢怠慢,况且她自己尚无子嗣时,所有的希望,也就只能寄托在皇上的身上。

只是可惜,后来太后有了身孕,还为先帝生下个儿子,也就三四年的光景——彼时皇上不过四岁而已,本该享受母亲疼爱的年纪,却因为废王的降生,被剥夺了这样的权利。

从那时候起,太后所有的心力,就都放在了废王身上,对皇上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等到皇上和废王都日渐长成,太后也做了继后,先帝对皇上的器重,是从不掩饰的。

董集还记得,在皇上十六岁那年,先帝幸泰山,便叫皇上留在朝中监国,而那时的废王,尚未能入部理事。

为这个,太后疏远冷落了皇上长达半年之久,一直到年关将至,才肯与皇上说上几句话。

这些事情,先帝都看在眼中,却也因此而越发的冷待废王。

董集后来时常想,在先帝的心里,应该是希望太后知难而退,不要过分的抬举废王,他不愿意叫废王出人头地,就是明明白白的警告太后,皇上才是他心里最堪当大任的那个孩子,废王想都不要想。

然而先帝却用错了法子,也动错了心思,又或者是,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太后仍旧不能理解先帝的用意吧。

总之在先帝病重,无法顾及朝政时,太后便开始大肆笼络朝中重臣,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能为废王所用,而先帝一朝驾崩,太后竟罔顾先帝遗诏,真意欲捧废王上位,事情一次不成,废王竟兴兵起事,挥兵南下,在先帝尸骨未寒,朝中大乱之时,直逼宫城。

后来废王事败,身首异处——其实皇上的心里,藏了十几年的恨,是直到那一刻,才彻底的爆发——废王被五马分尸的那天,朝中重臣几乎全都在场,是跟着皇上一道监刑的。

废王死后,太后把所有的错,都算在了皇上头上,直到今日,她仍旧觉得,是皇上夺走了本该属于废王的一切——先帝的宠爱,皇上身下的这把龙椅,这些,在太后眼里,从来都是废王的。

他们母子,从来都不是掠夺者,而是被侵害了的。

这样的人,董集本以为,皇上对她该深恶痛绝,恨到了骨子里。

然而今天,皇上坐在他的小书房中,提及太后时,眼底闪过的那一抹痛色,突然叫董集意识到,也许在皇上的内心,也是痛苦挣扎的。

太后纵有种种不是,但毕竟把他抚养长大,或许在这个过程中,太后也没有分出多少疼爱与怜惜给他,可是从小丧母,在四岁之前,太后就是他亲娘一般无二的。

董集略抿了抿唇:“皇上,您心有不忍?”

一句话叫肖宸宇愣住了。

他真的心有不忍吗?或许并不是。

废王和他是一起长大的,都养在太后膝下,是这宫里最亲近的两兄弟,可是当废王事败,他毫不犹豫的下旨将废王五马分尸,那时不也丝毫没有顾全太后吗?

肖宸宇沉着冷静的摇头,跟着说不是:“那不能称为不忍,只是每每想起太后,朕总会有些茫然。”

“茫然?”

他说是,抬眼去看董集:“朕的生母,没有看顾过朕一日,朕一落生,她便撒手去了。在太后的眼里,朕就是她的儿子,可难道真的就因为,朕不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那块肉,在之后的这些年中,她就这样对待朕吗?朕一直想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将她能罔顾父皇的遗诏,帮着废王兴兵起事,她甚至不怕宗亲不满,更不怕来日史书工笔,对她口诛笔伐。董集,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朕不是她亲生的吗?”

肖宸宇一面说,又苦笑了一回:“朕总觉得,朕和她之间,就像是有血海深仇一样,她视朕为仇敌,才会这样恨朕,才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朕总是会感到茫然。”

因为不知道太后的恨意从何而来,却又拼命的想要弄清楚,所以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也曾经尝试过调查清楚,然而却都无果。

偏偏他和太后之间,自从废王死后,连表面上的平和都再难以维持,是以他也无法到慈宁宫,向太后求证什么。

肖宸宇压了压太阳穴处:“你不知道吗?”

他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声,董集一愣:“皇上指什么?”

“朱新山。”

这名字从肖宸宇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董集面色一沉:“臣知道。”

“所以你瞧,太后如果不是恨极了朕,怎么会到了现在,还想拉着朱新山,来造朕的反?”肖宸宇嗤笑出声来,“朱新山身上有着赫赫军功,手上掌握着朝廷一半的军权,当年她就想为废王拉拢朱新山,但那时朱新山带兵驻守在边境,对朝中事也不甚清楚,才没能成了废王的帮手。经年过去,朱新山反而向着太后了。”

这位大将军,真正的军功累累,昔年先帝还在的时候,就曾有御史言官弹劾过他,仗着军功在身,不把朝廷一众官员放在眼里,便是他在边境驻守时,也不把地方官员放在眼中,简直目无王法。

那时候先帝虽然谈不上重文轻武,可是历朝以来,文官的地位,都比武官要高些,防的也是武将拥兵自重,无人能够辖制。

但是朱新山在边境驻守时,竟曾令当地刺史为他牵马,这事儿后来闹的沸沸扬扬,那些个言官跳着脚请先帝下旨重责。

“先帝当年器重他,也信任他,即便是朝中大半的御史上折子请旨,先帝都没有重责他,只是罚了一年的俸禄,小惩大诫,又告诫他下不为例,此事便揭过去了不提。”肖宸宇冷笑着,“他倒好,现如今反过头来,帮着太后,要造朕的反,真是狼心狗肺!”

倒也不是说他狼心狗肺。

提起这个,董集也有些不好说,说到底,还是皇上御极之后,过分看重董家的缘故……

这里头毕竟牵扯到他们家,他也不好说太多,便只是犹豫了须臾,干巴巴的咳嗽了一声:“皇上登基之后,看重家父与臣,这落在朱大将军的眼里,自然不成。这些年再没了战火纷纭,可是三年前,皇上不还是把他派到边境去驻守了半年吗?其实皇上这是看重他,但只怕这位大将军心里,就不这么想了。”

“赏罚荣辱,俱是皇恩,他在朝为官这么多年,连这点儿道理都忘了吗?”肖宸宇面色阴沉到了极点,眼底的冰渣也碎了一地,“说穿了,是他自命不凡,总觉得军功在身,就谁也越不过他去。朕抬举你们家,为的是什么,他心里就一点儿也不清楚吗?”

肖宸宇深吸了口气,略顿了顿声,才又把后话说出来:“说穿了也不怕你吃心,所谓帝王权术,也无非是朝堂之上的制衡二字。朱新山有赫赫威名,在军中威望太高,先帝彼时倚仗他,才不动他,至于朕御极,要朝野清明,自然要抬举了你们家,来制衡他。他若是个明白事理的,退一步,便也可成就海阔天空,朕为君的,也总会惦记着他战场杀伐的半辈子,不会一味的为难他,跟他过不去。可是董集,你再瞧瞧,咱们这位大将军,都干了些什么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