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小山上有座香火极盛的城隍庙，来往的香客总是络绎不绝。适逢初五庙会，各路商家更是都聚集在了这里，大大小小的摊铺向山脚下绵延了十余里仍不止，一派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

山腰上的一株银杏树下，支着个糖画摊子，摊主舀了糖浆往石板上淋，手腕抖动间便绘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老虎来。糖画摊子边上围着一圈叽叽喳喳的幼童，见此情景都惊呼出声，闹着问父母要糖吃。孩童的声音稚嫩，和着藏在枝叶里的鸟鸣声，虽然有些嘈杂，却透出一股难得的闲适来。

在离孩童们不远的地方，立着个清隽挺拔的年轻公子。他将双手负在背后，唇角上扬，噙着笑意看着这些娃娃们嬉笑玩耍。也不知看了多久，他终于走近糖画摊子，对着摊主讲话的时候难得带了点局促的意味：

“这位老丈，在下……”

上了岁数的摊主有着生意人常见的爽利：“小郎君想要个什么款式的？我最拿手的就是这十二生肖，小郎君买一个回去送给弟弟妹妹，他们肯定喜欢。哟，这怎么还脸红了？”摊主短暂地停了一下手里的动作，看见年轻公子有点腼腆的神色，随即大笑：“老汉我可看出来了，这是要买给哪位姑娘的吧？小郎君别急，我这就给你做个蝴蝶的，保证你的心上人喜欢。”

也许是被这句“心上人”说中了心思，傅箫张了张口，最终并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摊主的说法。

于是等陆诗酒看见傅箫的时候，就见他手里拿着一个蝴蝶形状的糖画，正含笑望着自己。

陆诗酒连忙避开了身后桃儿梨儿的搀扶，快走几步上前：“我来迟了，公子没有等很久吧？”

傅箫笑着摇摇头：“是我来得太早。”他上下看看陆诗酒的幂篱，“庙会人多，你戴着这个是对的，只是我以前没见过你这般模样，如今与你说话仿佛隔了很远的样子，这体验倒也新奇。”

陆诗酒悄悄把幂篱掀开一点：“胭脂姑姑不许我在外面太过抛头露面，我又要出来，就只好这么取个折衷。”她笑一笑，点了唇脂的樱唇更显明艳精致，“就是吃东西稍微麻烦了些，别的倒也不大碍事。”

“那可有点糟糕。”傅箫举起手里的蝴蝶糖画，笑道，“这糖画原是为姑娘准备的，恐怕你现下是要没这个口福了。”

陆诗酒想象出傅箫站在孩子堆里买糖画的场景，不由噗嗤笑出声来：“我有没有口福倒是不打紧，只是难为公子不辞辛苦去和一帮孩子抢着买糖。”她放下幂篱的轻纱，整个人又被长长的幂篱笼住了，只有既轻柔又娇俏的笑声从里面遥遥地传过来。

傅箫干脆不应她这话，作势便要将拿糖画蝴蝶置入口中，果然换来陆诗酒的一叠声“哎”，一只纤白的手从幂篱里伸了出来：

“哎别别别，你好好一个公子哥儿，吃这玩意不嫌丢人呀。”虽然隔着幂篱，傅箫却也能够想象得出陆诗酒一瞬间服软的样子来。他想，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一定是灵动又狡黠的。他听见她说：

“……给我好不好？我躲在幂篱里面也是可以吃的。”

傅箫几乎要笑出声来。把手中的糖画递到那只玉手里，他忍着笑：“靖节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今儿我倒是见到了大名鼎鼎的陆姑娘为了个糖画求人。”

陆诗酒在幂篱里白了他一眼：“你爱给不给。也不知道当初是谁邀人来逛庙会来着，现在好像我巴巴求着你似的。”

“那我把糖画拿走啦？”傅箫逗她。

“哎别呀……”陆诗酒伸手去够那糖画，无奈距离远了点，她只好上前一步。不料傅箫也想把糖画递过去，两个人一下子撞在了一起。

来不及呼痛，陆诗酒踉跄过后，一时怔住了。

熟悉的檀香味萦绕在她的鼻端，她感觉到傅箫的体温。许是怕她摔倒，他的手虚环在她的腰侧，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紧张：“没磕碰到你吧？”

陆诗酒软在他怀里，半天回不过神。不知用了多久时间，她才找回说话的能力，磕磕巴巴道：

“我我我我我……我没事……”

她的脸颊这才后知后觉腾地一下烧起来，心跳如鼓擂，一声声震得她几乎再听不见别的声音。清脆的鸟鸣与幼童的笑声全不见了，只有鼻端嗅得到那股好闻的檀香味儿，似乎正从原本的清淡一点点变得浓重起来。

这是傅箫的味道。

檀香味的主人有着好看的眉眼，陆诗酒想看出来那眉眼间的情绪究竟是怎样的，却发现自己竟然看不太懂。不是经常来往倚红楼的那些人常有的逢场作戏的调笑，傅箫的神色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深情，而这种深情对陆诗酒来说，实在是显得太过奢侈，让她稍有不慎便不受控制地沉溺其中。

直到桃儿梨儿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传过来，傅箫和陆诗酒才像突然回过神似的，仿佛被蛰到了一般猛然分开，两人瞬间隔开了有一丈远。

陆诗酒忍不住抬手碰了碰自己滚烫的脸，她低着头悄悄觑傅箫一眼，见那个平日里总是云淡风轻模样的公子也满脸通红目光飘忽，心里忽然松一口气：

原来傅箫也会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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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糖画后来还是到了陆诗酒的手里。

她与傅箫把山下的各家商铺从头逛起，从衣箱妆奁壁匮看到轩辕菱花镜，从粗细芽茶看到玉容宫皂，入眼是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讨价还价与招呼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陆诗酒以前只远远见过庙会的盛京，并未曾亲临过，如今见到摊贩上许多虽算不得稀奇，平日里却不大常见的玩意儿，嘴角早已高高翘了起来。

她觉得高兴。身边是最纯粹的烟火气，这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暂时躲开了倚红楼头牌这个身份，与真正的生活之间的距离近了一点。

又甜又脆的糖画在口中慢慢化开，陆诗酒悄悄咂一下嘴，觉得心里面也好像跟着甜了起来。

哪怕就这么一会儿呢。她想，哪怕就这么一会儿，什么都不想，只要跟着傅箫慢慢走就是了，什么雍王，什么倚红楼，就把这些琐碎事情都丢到一边去好了。仿佛偷来的这么一小段欢愉时光实在太诱人，让她没办法理智思考，只能随着不知是空气里的还是傅箫身上的香甜气息，一点点沉溺在俗世的喧嚣里。

“你有心事。”

耳边蓦地传来这么一句话。陆诗酒咬着蝴蝶糖画抬起头，就见傅箫双眉微蹙，道：

“你好像总也不太高兴。今日来庙会，你似乎……也并不是很愉悦？”

陆诗酒看看他，起初并没答话，待默默把口中那点糖咽下去后，忽而低头笑笑：“不……没有能比与公子同游更令人愉悦的事情了。你这样关心我，我真的很欢喜。”

傅箫便也随着她轻声笑起来。他的声音仍旧是那般温和：“能得姑娘青睐，是我之大幸也。”

两个人隔着一道浅黑的幂篱对视许久，竟也不觉尴尬，陆诗酒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就算是一句话也不说，便只是这么和傅箫待在一起，都已经足够了。她本还欲张口，目光却忽然越过傅箫的肩头，在他身后的一个小摊上停住了。

摊子那边传来小贩的吆喝声：“瞧一瞧看一看，最新的戏文话本嘞——”

陆诗酒眨眨眼：“啊。”

傅箫转回身去看了一眼，可能是想起来了那日雨后在书肆里与陆诗酒的初遇，他眸里的笑意更温柔了几分：“要不要去看看？”

陆诗酒抬手归拢了一下幂篱的轻纱，笑道：“那我要问问他那里还有没有《狐香》的第四部。之前那本给你了，我还想再买一本，好留着闲时随便翻翻。”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小摊前，摊主听见说要《狐香》，忙不迭从摊子上那一摞话本子里抽出一本来，送到陆诗酒面前：“哎哟姑娘可真真是好眼光，这早卖断了货的，也就是我这里还有这么一本。”他语气里带着小商贩固有的谄媚，却又拿捏得颇为得当，让人不自主便心生好感。

陆诗酒笑道：“是，我之前在别的地方也都买不到了，这话本子倒真是卖得挺好的。”她招手示意跟在她身后的桃儿梨儿上前来拿书付钱：“你们且看看有无错漏印之处，没有便交钱吧。”

摊主忙再三保证这话本绝无缺损，陆诗酒见状不由哂道：“我非是不相信你，只不过这次买回来是要收在书橱里的，少不得仔细检查一番。”

傅箫侧过头看看她：“你就这么喜欢这《狐香》？”

陆诗酒：“我当然喜欢，不然做什么要买它。前些日子你不是也要买来着吗？怎么，你不喜欢这个？”

傅箫将手虚握成拳置于唇畔，轻声咳嗽了几下：“我……”他顿了顿，才道：“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买《狐香》，主要是为了给这话本子做批注。”

陆诗酒觉得奇怪：“那你非要看它做什么？还要做批注的？一个话本，犯得着你这么上心？”

傅箫脚下向着她的方向轻轻挪了两步，两人一时之间离得更近了。他凑近她，声音都低下来：“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要再告诉旁人。”

那股熟悉的檀香味又出现了。

陆诗酒觉得自己一闻到这个味道就好像喝醉了酒，几乎分辨不出傅箫在说些什么，只能够懵懵懂懂点点头。

傅箫又低咳一声，很不好意思似的：“《狐香》的作者……我认得的。她早早便央了我，只要新的话本出了，就一定给她做好批注寄过去，她好修改。”

他话音一落，陆诗酒就是一声惊呼：“你你你……你认得《狐香》的作者？那位弄琴散人？我的天啊我好喜欢他的！”可能是觉得自己表现得太激动了，她赶忙捂住嘴，小声问：“弄琴散人本人是不是也特别有趣啊？啊既然你认得他的话，那我能不能哪天去见见他？我我我我真的很喜欢《狐香》！”

傅箫：“你想去见她倒是有些难。她人在江南，你若要过去，车马劳顿，怕是不大稳妥。”

陆诗酒知道，傅箫就是杭州人，于是问：“在江南？那……他是你的同窗？”

傅箫更加不好意思，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地步：“那弄琴散人……她……她是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