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朝阳穿过薄雾，挥洒在一块巨石上。

那是一块坐落在河边窄道旁的巨石，其上刻有“毛竹村”三字。

窄道两旁是一片密集的竹林，阳光挤过毛竹间的空隙，照耀在黄土上，点缀出一路的斑驳。

是时，天方破晓，四野寂静无声，只是有时，可以听见一缕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蓦然间，哐的一声，有家酒楼的门随即见破，满脸沾血的温韬从中蹿出，他手中还抱着温秀的尸体。

温秀的双目早已合上，只是在他嘴角的笑，依旧凝固着。

他到死的那一刻，想着的都只是温韬，而不是那个懦弱的自己，这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却也是他再也见不到温韬的前一刻。

笑容凝固住的同时，那个天真烂漫的温韬，也凝固在了温秀的脑海中。

温韬刚冲出酒楼，稍辩识了下方向，随即向右转上石桥，疾冲而去，转瞬无影。

雾气渐散，天色愈白。

有家酒楼的阁楼上，昏睡着的人，共计一十有一。

鱼知乐坐在原先那几案，身体坐的笔直，一颗大脑袋却向后仰，嘴角还挂着口水，王燕则坐在鱼知乐对面，头趴在案上，偶尔发出细细的鼾声。

东青以枪支地，昂首伫立，王颜则伏倒在东青右侧，而孟骏却用短钩勾穿地板，左手握着短钩，半跪于地。

黄飞狐支颐而坐，眉头舒展，双目紧闭，而习冲则平躺在席上，睡相自然。

他们的案旁，还倒着一人，那人双目圆睁，布满惊恐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睑跳出，他的脸上沾满了血，鼻子和下巴全歪着，长袍上绣着的那朵白兰花，早已模糊不清，但无疑，他即是俞悦，死了的俞悦。

那温文尔雅的公子依旧闭目端坐，只是此番，大致“真寐”。而冷四却不见踪影。

谢无烟头枕着李九妹的腿，眉头深锁，嘴里呢喃不断，而李九妹的头正自抵着谢无烟的额头。

旁边的李茗彤侧卧于地，嘴角挂笑，一会蹬脚，一会扬手，睡相奇差无比。

蓦然间，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自楼梯下传来。

少顷，但见低头哈腰的哑小二走上阁楼。

哑小二徐徐抬头，露出一双细小而又浑浊的眼睛，他略微扫了眼四周，便朝着谢无烟走去。

正当哑小二绕过李茗彤，走向谢无烟时，恰为李茗彤所踹，身体不由前倾。

但见谢无烟那英挺的鼻子，在哑小二的瞳人内越来越大，竟在两人的嘴唇即将贴合之际，谢无烟忽的吹出一口气！哑小二的身体倏然而立，疾向后倒。

然而，谢无烟吹出的气十分怪异，竟使得李九妹的头，向谢无烟的嘴唇徐徐滑去，而谢无烟此时并非真正清醒，自然而然的，两人的嘴唇渐渐地会合在一处。

又见哑小二才往后倒，李茗彤便又扬起左手来，竟将哑小二拥在了胸膛上。

倏然间，哑小二嗅到一缕幽香，随即惊惶过甚，辄向右滚，挣脱开来。

哑小二狼狈而起，又向谢无烟走去，很快，他便看见了那一幕，更快的，他咧嘴笑将起来，他当然是笑不出声的。

哑小二一时点头，一时又摇头，左思右想有良久，方近之，低俯身体，在谢无烟与李九妹的身上，各随手点了几下，然后，又见他在旁边，伸手比划，似乎在数着时刻。

未几，谢无烟那双细小的柳叶眼徐徐睁开，但很快，整个身躯尽如冰冻，他那灰色的目光，尚未散开，竟先凝结。

恰在此时，李九妹极其自然的挺直身体，依旧保持着正坐的姿势。

哑小二指了指谢无烟，又指了指李九妹，咧嘴笑个不停。

“此必无酒可喝，当寻他处去！”谢无烟倏然起坐，欲逃之夭夭。

“你伤尚未好，能往何处去？”李九妹依旧低头正坐。

谢无烟顿住步子，悠然道：“浪客本是天涯人，不必问我去何方。”

李九妹淡然道：“此时你除却浑身污泥，又一件破布衣外，或者已不是浪客。”

谢无烟摇晃几下酒葫芦，自语道：“仍不寻酒喝，又要烦恼呐……”

李九妹道：“我们已是笼中鸟。”

谢无烟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自从上回中陷阱后，可不敢再信你。”

李九妹淡然道：“此时我也希望是在欺你，但实在自欺不了。”

谢无烟呵呵笑了下，然后，但见他用左脚拖着右脚，朝着楼梯口，缓慢地走去。

却在这时，哑小二突然拽住谢无烟那披散着的，很整齐的长发。

谢无烟仿佛楞住了！过有良久，乃回过头去，以缥缈如风的灰色目光，定在哑小二身上。

哑小二一手拽着谢无烟的长发，一手指着楼梯口，一张歪歪扭扭的嘴，全然咧开，露出两排齐整皓白的牙齿。

谢无烟忽然笑了！然后，竟见他的右手，倏忽反伸，一把抓住哑小二的脸，使劲拢捻。

但见哑小二淡然非常，随手放开谢无烟的长发，竟任由谢无烟捏着，却向楼梯口当先去了。

谢无烟走有两步，忽然回头暼了眼李九妹，道：“目前你这容貌，比我尤似个浪客，怎的不寻一处，洗涤一番？”

但见他方开口，李九妹则将仍在睡梦中的李茗彤扶起，默然从之。

谢无烟和李家姊妹随着哑小二走下楼梯，随即又到暗阁，但见木制隔墙已破了个洞，看那形状，竟似个人。

四人走出暗阁，穿过前堂，在回廊上绕了几绕，未几，竟出有家酒楼。

一路上未见任何人影，也未闻一点声响，竟是异常的幽静。

和煦的阳光洒在招客旗上，荡出粼粼波光，在谢无烟乌黑的脸上，染出一抹黯然的金黄，也遮掩了他那灰色的目光。

谢无烟环视左右，一时间，竟不知当往何方，这是一个浪客不可能有的，更何况是像谢无烟这样的浪客。

“仿佛是这个方向……呵，仿佛不是，那是这个？又不是，呵呵，不是……”谢无烟伫立着，一时右转，一时左转，口中喃喃不已。

哑小二冲着谢无烟咧嘴一笑，随即向酒楼门口走将回去，当他步入门槛时，即把两扇门合上。随着他的人影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脚步声。

“你……”谢无烟回头看了下李九妹，“我们去村里寻户人家。”

李九妹秀眉微蹙道：“不无奇怪。”

谢无烟道：“何处奇怪？”

李九妹道：“你奇怪。”

谢无烟苦笑道：“去你府中盗窃，便是我行走江湖以来，唯一‘奇怪’的作为。”

李九妹淡淡笑道：“逮着你，却是我一生中，唯一值得高兴的心计。”

谢无烟道：“你既不愿谋算，怎的自生苦果？”

李九妹微微垂头，柔声道：“你若许我一生相随，何去理那无聊的‘计与算’？”

“……”谢无烟叹了口气，即用左脚拖着右脚，走向远处的一块石碑。

“流礁桥……”谢无烟凝视着桥下的蜿蜒河流，喃喃自语，“这称谓可有些自相矛盾……呵，我又是哪来的闲情说它，谢无烟才是最矛盾的存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