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女人说道：“我曾经多少次想要将孩子领回去，但是我走进这个房子的一刻，我就知道这个孩子留在你的身边更好。”

女人看向了一旁的墙壁，斑驳脱落的墙皮上糊满了奖状，每张奖状上都有一个名字——释难俗。

性能见状说道：“这个房子太老了，不用纸糊上会往下掉墙皮，他的奖状用来糊墙刚好。”

女人用手摩挲着墙壁上的奖状，她感受着泛黄纸张由时间带来的磨砂感，她的指尖在不同的“释难俗”三个字上滑动着，仿佛摸到名字就摸到了本人，她闭上了眼睛，命运的脉络从指尖一直连到了她的心里。

“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有文化。”女人说道：“请您一定要让他读书，读书的费用我会按时交给你，我最喜欢会读书的人。”

“阿弥陀佛。”性能点了点头：“孩子已经五岁了，再过半年马上就上小学了，他是个有法相有智慧的人，有些事情或许可以告诉他了。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也可以给他换一个名字，这些外物他都不在乎。”

“不。”女人说道：“我觉得他的名字很好听。”

性能点了点头：“那么孩子的父亲呢？他的想法呢？”

女人沉默了良久，她说：“五年前我没有说出事情的真相，其实……”

破落的小屋子里，女人面对性能说出了当年的真相：

那一年女人十五岁，还是个少女。少女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家里人按照顺序叫他们大宝，二宝，小宝，排行老三的少女不是个宝，她只是一根草，所以她的小名叫做小草。从小小草的任务就是保护三个宝贝长大，家务活农务活都是小草和父母完成，三个宝不用做这些事情，是因为他们需要读书。

用小草父亲的话来说：“我们家三世农民，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你们三个男孩子是家里的顶梁柱，能改变家族命运的就只有你们，所以你们三个什么事情都不用做，每天给我用功读书，只要你们能考上，我们就是卖血也要供你们读书。”

“那我呢？”小草问道。

“你什么你？”小草父亲说道：“你个女娃娃长大了嫁人了，然后生个孩子，伺候好丈夫和儿子，作为你们女人的使命就结束了。你以为读书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吗？读书可比种地洗衣服难多了，还是你们女娃娃命好啊，每天做做饭洗洗衣服，苦活累活都是我们男人干，咱们家就你和你妈幸福，不用受罪。”

小草看着坐在桌子上大口吃饭的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这三个宝白白胖胖的，他们肚子上的肉鼓鼓囊囊的，他们脸上的肉鼓鼓囊囊的，他们的胳膊和腿也是鼓鼓囊囊的，甚至他们的脖子也是鼓鼓囊囊的，每当他们甩开腮帮子吃饭的时候，这些鼓鼓囊囊的肉就会颤动起来，让小草想起了那些膘肥体壮的肥猪，又白又胖。小草观察着他们的双手，细皮嫩肉没有一点茧子。

小草低头看了看自己，她的全身也是鼓鼓囊囊的，不过和三个宝不同，小草浑身鼓起来的肉结结实实黝黑发亮，那是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劈柴烧火做饭，那是她每天冒着烈日在田中除草施肥耕地，那是她每天深夜都要给一家人打水洗澡洗衣服的证明。

她身上紧实的肌肉和三个宝身上软绵绵的肥肉不同。

她伸出了双手来，十五岁少女的手又大又脏，骨节突出如同枯木，皮肤皲裂如同旱地，满手掌黄色的老茧仿佛随时都会钻出一条又大又肥的毛毛虫来。每一个少女都是爱美的，可小草知道自己绝对是不美的。

“读书学习那么苦嘛？”小草看着父亲问。

“苦，当然苦了！”小草的父亲掷地有声。

小草看着三个宝碗里热腾腾的米饭，上面铺了一层用油炒过的土豆块，金灿灿得仿佛在发光，一个拨开了的满是裂纹的茶叶蛋静静躺在一旁，腌了许久整个蛋呈现棕褐色，有一股清冽的茶叶味道，最重要的是在茶叶蛋旁边，一人有一片薄到透亮的肉片，无需要任何语言形容，小草觉得那是人世间最大的美味。

小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碗，一整碗粘粘糊糊的小米饭，上面铺着一层在锅里清炒出来的青菜，偶尔可以看到菜叶上的一丁点油星。

“如果吃苦就是每天可以读书，如果吃苦就是不用洗衣服做饭，如果吃苦就是可以不用下地干活，如果吃苦就是可以吃大米饭，可以吃油炒土豆，如果吃苦就是可以吃鸡蛋，可以吃肉，如果吃苦就是不用吃小米饭，不用吃烂菜叶，爹，我想吃苦，我想吃一辈子苦，下辈子我也想吃苦。”

小草抬着头看着父亲。

父亲呆呆地看着小草，他张了几次嘴，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抡起了自己的胳膊，一巴掌扇在了小草的脸上：“混账东西，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这种苦你吃得起嘛？”

小草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她手上的饭碗没有抓稳，摔在地上裂成了一堆碎片，里面的小米散落了一地。

“你个败家的娘们，给我趴地上吃干净。”小草父亲又是一巴掌。

小草的母亲看着小草落泪，可终究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默默蹲在地上收拾着碎片。

“吃，给我吃干净。”小草父亲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小草默默抽泣着，她跪在地上，捧起地面上的小米饭塞进嘴里，连同地上的灰尘，连同地上的毛发，连同地上不知名的污渍一块吃进了肚子里。

“不吃了。”小宝将碗往桌子上一放：“每天都吃这些东西，吃的我脑子都糊涂了，能不能换点东西吃，我不想吃猪肉，我要吃牛肉！我想吃烧鸡！”

小草父亲叹口气说道：“只要你能好好学习，你想吃什么爸爸尽量都满足你，马上就期末考试了，只要能考七十分，爸爸就给你们买。”

“七十分啊，七十分太难了。”三个人齐声说道：“读书太难了，六十分及格，你知道及格多么不容易吗，这可是初中，不是小学了！”

“好！”小草父亲一拍桌子：“就六十分，就六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