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相守无望转盼相思念
作者:馥蓉      更新:2020-02-11 03:45      字数:5107

盈月懵怔片刻,似乎明白了妙弋的意思,她如满月般俊俏的脸蛋登时红了起来,竭力否认道:“小姐,我哪里有将他放在心上,您莫不是在花园看到他教我使流星镖,有所误会了?我原是想学一技傍身,今后能更好的保护小姐,而不是成为小姐的累赘。”

她越急,妙弋越觉有戏,她认真地道:“盈月,你我自幼相伴长大,人前是主仆,人后便是亲姐妹一般的感情,我可不会自私到把你强留在身边,令你虚掷掉最美好的年华。我希望你能找到一生所爱,有一个安稳的归宿。”

盈月突然伤感起来,泪眼盈盈道:“小姐这是嫌弃我,要赶我走吗?我一点都不觉得侍候小姐是虚掷年华,我才刚过及笄,有大把时光可以挥霍,您可别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

妙弋拍了拍她的面颊,笑着道:“好了,这是急哭了么?我怎么觉得像是要嫁女儿似的。我是真觉得居放不错,知根知底的,对你也体贴爱护有加,你可要好好把握,想好了就告诉我,我和殿下为你们作主。”

盈月双手捂着红透了的脸蛋,吸着鼻子道:“小姐,你对盈月太好了,盈月只想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妙弋头一回见她这般扭捏不安,若说她对居放全无好感,为免也太过欲盖弥彰,此番也算探得她的心意,妙弋心中也有了定论。

静好的午后时光,主仆二人对面而坐,各自忙着手中的针黹刺绣,妙弋曾答应朱棣为他再绣一只棣棠花纹样的荷囊,她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得空便绣上几针。

盈月则忙着打一缕靛蓝回龙须流苏剑穗,回龙须打法繁杂,每根须子由两股线相捻,端头留下象征‘回龙’的圈结,此法可使剑穗永不起毛松散,历久弥坚。

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嬷嬷挑帘进了内室,道:“王妃,坤宁宫来人了,说是皇后娘娘有急事相唤。”

妙弋独自坐在宫中派来的翟车内,猜测着马皇后急召她入宫的原由。掀开帏帘,眼看着耸峙的皇城城楼渐近,外城驻守的金吾卫遥见车顶装饰为鹅黄质地,两侧又是翟羽金塑为饰,只查验了驾车內监的腰牌与坤宁宫令牌便即刻放行。外城与内城厚重的城门次第洞开,翟车再无阻碍,一路畅行。妙弋心中疑云密布,这太过反常,她步上翟车前犹在犹豫,內监催促一再相请,她才游移不定坐上车驾。

翟车拐入东侧甬道,离坤宁宫方向越来越远,直行到东宫宫门外停驻。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妙弋只觉进退两难,宫监安置好梯凳,挽起车帘,她端坐车帏中,决计不肯下车。她直截了当地对內监道:“既是母后相邀,我只去坤宁宫,劳烦公公改道,否则我是不会下车的。”

正相持不下,马皇后自宫门走出,妙弋见了她,忙在车帏内跪拜请安,恭敬道:“臣媳叩见母后。”

马皇后挥退相扶的婢女,步上梯凳,向妙弋伸出手来,道:“好孩子,母后需要你的帮助,随我来吧。”

见到马皇后,妙弋才觉心中稍定,又见她亲自登车来接,哪里还有不允之理,遂由她相携着进了东宫。

太子书房中,妙弋见到了那幅溅了血的画卷,不由心中一凛,颤声问道:“母后,可是太子殿下有什么不测?”

马皇后叹息道:“那倒还未至于,不过,他的病情也不容乐观。妙弋,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母后便直言无隐地同你说了吧。早前,太子因选妃之事,没能随心所愿,与你失之交臂,他一直落落寡欢,忧思成疾。母后和父皇一直以为,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会淡忘,会释怀,可我们都低估了他的痴心,爱而不得,成了他心头一道疮疤,这疮疤在你成了大礼后,终于被撕裂成无法愈合的伤口,已是鲜血淋漓,令母后不忍卒睹。”

妙弋上前扶住潸然泪下的马皇后,忧心忡忡地道:“母后,请保重凤体。臣媳......臣媳已是燕王的妻子,若非母后在场,臣媳无论如何也不会踏足东宫一步。”

马皇后揩拭了泪水,道:“母后知道,你与棣儿喜结良缘,心心相印,本不该再令你困扰,只是,太子意志消沉,心灰意冷,他不思饮食,也抗拒服药。母后私下逼问太医,太医说,因着这场沉疴宿疾,又添了吐血的症状,恐怕......恐怕活不过四十岁......”

妙弋大惊,太子是大明储君,他的性命关系到国祚的根本,她不敢置信地道:“活不过四十岁?竟有这般严重......”

马皇后含泪点头道:“正因太子的病情刻不容缓,母后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太医的意思,解铃还须系铃人,母后想过了,只有你才能真正打开他的心结,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妙弋沉吟未决,道:“母后,臣媳无能,委实不知如何解开太子的心结。况且,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臣媳不能不为燕王着想。”

马皇后抚着她的肩,道:“你说的对,可是,值此非常时刻,母后作为太子嫡母,不能任他自暴自弃,永劫沉沦。你放心,母后已将太子妃遣去宫外佛寺烧香祈福。你今日是坐着翟车进的宫门,足以掩人耳目,有母后在,绝不令你有瓜李之嫌。”

妙弋终于明白,从她步上翟车的那一刻,她便只能依照马皇后的计划行事。她思绪万千,心乱如麻,直到望见卧榻上病势沉重的太子,她才真正理解马皇后作为嫡母的心情。

太子一动不动仰卧在榻上,他眼窝深陷,脸色惨白,若不是胸前仍有起伏,便如行将就木一般。妙弋步履缓慢走向榻前,太子神志昏沉中感觉有人靠近,他微睁开双眼看向来人,只一眼,便从恹恹不振中转醒,他打起精神,勉强要坐起身,却因精力不济而摇摇欲倒,妙弋急步近前扶住他的背,替他支起软枕。

太子恍如梦寐,他料定妙弋不会出现在东宫寝殿,定是因对她思念深切,致使梦劳魂想,他便无所顾惮地望着她。

妙弋低垂着头在榻边侧身坐了,她正考量着该如何开口时,太子忽又手捂胸口喘嗽起来,她忙从袖中取出锦帕送到他手上,指尖相触的一瞬间,她的手连同帕子一齐被他冰凉透骨的手紧握住,她惊惶失措看向他,用力将手抽回。

太子咳声叹气,把那锦帕掩在唇上,再放下时,妙弋分明看见帕子上洇出了一团血红。她心惊不已,却见太子揉皱了帕子便往被中掖藏,自嘲地笑道:“我一定又在做梦......那日在邀月台,你连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又岂会来东宫,坐在我面前......”

妙弋心内有百般轸恤,强忍住眼泪,道:“太子哥哥,这不是梦,我来看你了。”

太子闻言,直怔怔看着她,抬起手触抚上她如凝脂般光洁细腻的脸颊。她本有推拒之意,却终是未再闪避,几滴晶莹的泪珠滑落在他手上,他蓦然惊醒,快速将手移开,此刻他才真的相信这并非梦境。他既忐忑又歉疚地道:“对不起,我昏了头了,才对你......妙弋,你原谅我......”

妙弋泪眼婆娑,恻然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太子哥哥,我今日才知,你竟病的这样重了。”

太子云淡风轻地道:“是我自己怊怊惕惕,忧郁成疾,不值得你怜悯落泪。”

妙弋哽噎着道:“忧能伤人,你这又是何苦?世间有许多难以两全之事,与其抑郁不平,不如选择放下。”

太子轻轻摇首,道:“放下?这对我来说,太难了。你嫁给四弟,可知我连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都破灭了,在我忍不住想你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反复地说,‘她是你的弟妹,你怎能厚颜无耻,虚伪下作到对你的弟妹痴心妄想!’”

妙弋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能领会到太子的纠结与困惑,她没有忘记马皇后的嘱托,伸出手,搭在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腕上,他略有诧愕,却听她情词恳切地道:“你这样消沉下去,只会让我更加于心不安,我在王府又怎能过的和乐安然?”

东宫外,太子妃的软轿在翟车后方落下,婢女银湖掀开轿帘扶出蹙眉皱额,冷汗淋漓的吕姮。她晨起便奉马皇后之命往天界寺为病中的太子祈福,岂知才到寺院她便觉胎动不适,随即决定返回宫中,只留近侍宫人在寺院代为敬香礼佛。她看着面前的翟车,微怔了一怔,对银湖道:“不知是后宫哪位主子娘娘来了东宫。”

银湖道:“八成是来探望太子殿下的。娘娘,奴婢先扶您回房服安胎药吧,您受累了,这么大的月份还被皇后指派去宫外礼佛。”

吕姮一手托着隆起的下腹,道:“我也觉得奇怪,这宫里有万佛殿,为何还要劳师动众地去什么天界寺。”

她越往前行,越觉古怪,太子寝殿外何时加派了羽林卫驻守,她正欲进殿一探究竟,却被面无表情的守卫横戈拦下。她更觉蹊跷,顾不得腹痛,斥骂起守卫无眼来,甚至有恃无恐地挺着肚子要往羽林卫长戈上撞。混乱不堪之际,马皇后从偏殿走出,喝止住她的胡搅蛮缠。

吕姮见了皇后也不跪拜,只道:“请母后为臣媳作主,这狗奴才冲撞了您的皇孙,他是想要臣媳的命啊。”

马皇后却道:“本宫不是叫你去天界寺为太子祝祷吗?你如何又会在此处喧哗生事!”

吕姮忙辩解道:“母后勿怪,臣媳已经到了天界寺,怎奈旅途辛劳,动了胎气,才临时决定改变行程,先行回宫的。不过,臣媳已差遣可靠宫人在寺中代行佛事,一样可以为太子殿下积福。”

马皇后勃然变色,道:“一派胡言!你哪里像动了胎气的样子,本宫才见你生龙活虎地同羽林卫叫嚣。”

吕姮忙道:“母后,臣媳那是强撑的,您从未有过身孕,又岂能体会到孕妇的辛苦。”

马皇后被刺痛了,她已太久未听人提起她不孕之事,这句话这对她来说像是莫大的讽刺。她勃然变色,道:“太子妃,你无视本宫懿旨,故意怠慢为太子祈福的法事,且不依本分,以孕中嗜睡为由,疏于为太子侍疾,本宫罚你去闭门思过,禁足期间若敢抗命出殿,休怪本宫不讲情面。”

吕姮茫然失措地被马皇后身边的太监强行搀扶了送回房中,她只觉有口难言,申诉无门。过了许久才有所憬悟,马皇后罚她禁足,定是为阻拦她去见太子。她阴郁地对银湖道:“一定有猫腻,东宫门外的翟车,太子寝殿外的羽林卫,难道不能说明什么?我有孕在身,本就不宜轻行,为何突然要我去离宫甚远的天界寺敬佛,难道是为了支走我......银湖,母后只说要我禁足,你却是自由的。”

她在银湖耳边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不多时,银湖以熬制安胎药为由,悄然出屋......

寝殿外发生的一切,殿内的妙弋和太子并不知晓,在她的劝慰下,太子终于答应服药,他坚持自己下床,也不肯她援手搀扶,拖着病体极缓慢地走到桌案前,他一手撑在桌面,另一手端起药碗,直将汤药饮的一滴不剩。

妙弋接过空药碗,欣愉地道:“这就对了,今后,太子哥哥也要记得按时服药,配合太医诊治。”

太子凝望着她带笑的眼眸,问道:“今后,你还会来吗?”

妙弋笑意淡淡,道:“我不能承诺你什么,希望下次见面时,能看到你平复如故,安适如常。”

太子点点头,慢声细语道:“你能来,一定是母后的意思,可是有你在我身边,我总能感到如熏风解愠般安适。妙弋,我没有别的妄念了,不奢相守,惟愿相思。”

妙弋心乱如麻,一字一顿道:“不奢相守,惟愿相思。”

银湖辗转走向寝殿方向,却发现羽林卫已四面驻守,根本无法靠近。焦急中,她忽然想起宫门外的翟车,顿时有了主意。行出东宫的必经之地,有大片的灌木丛,她躲避在了枝繁叶茂的绿叶花丛间,终于,她见一行仪从朝宫门而来,那与马皇后行在一处的,正是燕王妃徐妙弋。

银湖赶回房中向太子妃复命,吕姮却并未有太多惊讶,她发出诡异的冷笑,道:“母后,皇后娘娘,她可真不容易!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庶子,拐带来庶子的王妃送进嫡子的寝殿。银湖,你说,此事若让燕王知道了,他会是什么心情?”

银湖谄笑道:“娘娘,燕王可是个性子刚戾的人,若被他知道,那徐妙弋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吕姮阴冷地道:“明日解了禁足,我得找个机会见见燕王。”

妙弋回到王府时,天色已是薄暮冥冥。朱棣正等在前殿中堂,一听得王妃进府的通传,抬腿便迎了出去。他下午回府才知马皇后派来翟车接走了她,这倒也无可厚非,直到他见了盈月,才知妙弋竟是独自离开的,问及众人竟都不知王妃几时回府,此番入宫又所为何事,他随即心生不满,看看天色渐晚,便着人去皇城迎候,岂知才离开不久,王妃已返回府中。

朱棣在游廊上接住妙弋,担心道:“你孤身离府,临行前我又不在你身边,阖府上下竟无一人知晓你的行踪,我差点便要去坤宁宫要人了。”

妙弋与他两手相牵,笑道:“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干嘛这么紧张。”

朱棣道:“邀月台家宴我们才进过宫,母后如何又来寻你。”

为打消他的疑虑,妙弋诌道:“婆媳之间聊得来,关系亲近,走动自然频繁一些。”

朱棣叹了口气,牵过她朝前行去,妙弋望着前方引路的灯笼忽明忽暗,不觉神思飘忽,又想起太子惨白的容颜,冰冷的指节,还有那双失意空蒙的眼睛。出神之际,她甚至没有听到朱棣的问话,他突然停步,将她轻拉向身边,她惊问:“怎么了?”

朱棣眼望她脚前方,扬了扬下巴,她低头看去,正是游廊尽头的一处高阶,方才竟没有留意到,再往前半步势必被绊到。他关切地问道:“妙弋,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我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

妙弋迷茫看向他幽深墨瞳,道:“你问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