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作者:我言      更新:2020-02-02 03:11      字数:3330

停车得早,一行人堪堪走至城镇的城门口。待不多时,天际吐白,沉寂的小镇也愈渐热闹起来。

苏与约正坐在城门旁的一间小茶坊内,耳边萦绕着沸水蒸腾的咕噜声与街上百姓细碎的交谈声。

她捧着茶碗,僵硬的指尖勉强能辨识出碗壁上的糙纹。一缕缕雾气卷上了她的眉眼,蒙得她看不清身前的一切。

未入仕时,她早就知道,庙堂之上,没几个人的手能是干净的。

尽管如此,她仍忍不住去期待那谪仙一般的人能够置身于泥潭之外——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脑子里念头翻滚不止,她大概是失望,又不知为何隐隐有些释然。

她……分辨不清。

季扬迈入了坊间,伸手拂去了肩上的余雪,他环视一周,抬步朝窗边走去。

入了冬,那窗早已被糊得严实,况寥正负手立在窗边,对着闭合的窗户兀自出神。

“殿下,又下雪了。”季扬小声道。闻言,况寥背负在身后的手攥成了拳状。

季扬正思忖着如何宽慰他是好,伴随殿下多年,他深知殿下所思所想。他心知殿下如今许是生了他的气,但若不是事关殿下性命,他决不会如此忤逆。

可他却未料到,眼前的殿下竟是深深地一呼吸,松了双拳,转身望向了他。

那人道:“怀抑,方才是我太急了。”

季扬听此心里一暖,眉眼俱笑。

·

半日时光过得极是磨人,终是熬到了正午,此时雪亦停了,一行人草草饮食,重整上路。

季扬估量过,约摸要行两个时辰的山路方能行至下一个小镇,正午出行,大抵赶在日落之前可达。此后再行,即入博陵东路地界,那边驻扎了不少殿下昔日的旧部,只要入了北地,便无大患。而等了半日,若无差错,德静军的援兵亦已入了海隅北路,再过几个时辰便可会师,如此应当成行。

山路积雪不是太厚,但却已很是颠簸。苏与约上腹隐痛,胸口发闷,她强忍喉咽的呕意,面色煞白。

季扬见状很是过意不去,然除去督促她用些热水外也别无他法。

行至半中,只听车外喧闹突起。

三人一振奋,互换了眼神,季扬和苏与约向车正中靠去,况寥则拔剑出鞘,严阵以待。

等了一小会儿,只听得铁器相撞之声愈近,接着传来一声震吼——将军!

这声音苏与约认得,是那为首将士的。

况寥自然也认得,他浑身一紧,立即蹬身出了马车。

苏与约同季扬一起待在车内,又过了一阵子,二人惊觉马车快了起来!

不待二人反应,车帘上端一断,“哗啦”一声落下,刺骨寒风扑面而来。车门闯进来两名将士,口中道:“得罪了!”

说着将二人抱着飞身离了马车。

苏与约双足触地之时,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心跳到了嗓子眼。那将士放开了她,又投身于一旁的鏖战中。

苏与约终是看清了眼前的局势。只见来人是昨日的数倍,身手更为矫健,纵是熙王麾下的得力干将亦讨不着好去。

季扬站在她的身侧,抽出佩剑,同另一位将士将她护了起来。

苏与约心跳如擂,却也将贴身匕首抽了出来,盯着眼前战局。

此番刺杀贼人来势汹汹,混战中接连有人倒地,黑衣人有之,同她相伴两日的将士亦有之。

她愈看愈是心悸,愈看愈是愤然。

敌我寡众悬殊,围在况寥身侧的五名将士愈战愈散,被一群群黑衣人冲乱了阵势。而况寥更是被为首那人缠住无法脱身,他且战且退,竟是出了将士们的围护圈。

季扬看得心焦,急忙吩咐身旁的将士上前助阵。而将士堪堪前去,就有人盯上了季苏二人,大刀即从后方砍来。

季扬侧身切入,抬剑一挡,同那人斗在了一处。

他本就不是武官,拳脚功夫比不得其他人,只得堪堪护住自己,一时亦陷入了苦战中。

苏与约此时前后无人相护,亦无人前来动她。

她先是一愣,而后赶忙寻了近处的一株巨树,她背靠树,手握匕首,极力将自己保护起来。

心跳声捶打着双耳,除却那急速的隆隆声响,她竟是像聋了一般听不到任何的兵戈相交之声。

她抬目望去,只见季扬节节败退,将士们突围不得、而况寥正与为首那人打得不可开交,那二人皆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身形闪动极快,刀光剑影中竟是无人能掺得进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知若是此时能分散那黑衣人的注意力,熙王定是能胜一筹,只是如今这僵局——

她四下环顾,霎时眼前一亮。

距她三步开外,一名将士的尸身旁散落着一张弓及数只箭矢。

她顿时心头狂跳,想着自己若是能射中那人——

不,只要能分了他的心即可!

趁无人注意她,她一个滚身,又兼爬两步,摸着了那弓。

触手只觉得透心地发凉,她长跪,试着去张开那弓,却忘了这弓不同于她修习六艺时惯用的女子弓,她用尽了全力,拉得肩膀几欲脱臼,却是怎的也张不开来!

她心中焦灼,不知如何是好。

又抬眸,只见那二人打着打着正向她这边靠来。

她心念一动,取箭搭弦,就地躺倒,将箭头略斜向上,竟是用双脚双手蹬开了弓弦!

略有瞄准,双手一松,刹那间利箭离弦,直直向那二人所在之处射去。

那边况寥正巧正面对箭,见此后撤一步,那人被诱得向前突步,不料正被那箭刺伤了腰腹。

况寥趁势补上一剑,结果了那人的性命。

苏与约射出一箭后,仓皇跪起身来,看到箭中那人,她大喜。

她与况寥四目相对,隐约辨得他面上的浅笑,她正要回他一个笑,却猛然间看着他神色陡变,右腿一蹬,直直向她飞身而来。

她愣在原处,恍惚间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身后一阵刀风急袭,紧接着左肩一沉,而后腰身一紧,双足离地被带着向前去了两步。

待她回过神来时,她正贴靠在他的怀里,他左手紧搂着她,右手刺出的剑正贯穿了她身后那黑衣人的左膛。

她回头去看,只见那黑衣人手中的大刀脱手坠地,那人也渐渐瘫软下去,身子从况寥的剑上滑脱倒地。

寒风一刮,她霎时觉得左肩刺疼,左臂发麻无力,指尖不受控制地打颤,双腿一时间被抽净了气力。

况寥收剑,只觉得身上蓦地一沉,看她似要滑落下去,忙得收拢了左臂,将她往上带了带。

正与将士们纠缠的黑衣人们见状纷纷调转方向,朝着况寥一拥而上。

而况寥左臂正揽着苏与约,见四面八方刺来的长剑,他一时间施展不开,只得奋力阻挡,应对极为狼狈。

苏与约的右耳正贴附在他的左胸前,她听得他闷哼一声,右手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裳,又蓦地回过神来,急忙松了右手,想将自己从他身上推离。

他竟似看破了她的心思,左臂再收,教她动弹不得。

苏与约瞪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看着他因对阵吃力而狰狞的神色和额角滑落的汗滴,忘记了反应。

黑衣人们只攻不守,不知疼般只一意攻击况寥,五名将士在外围奋杀,一时难以冲进去护主。

季扬在外头焦头烂额,正愁无计可施之时,听得一阵马蹄踏雪声愈来愈近。

他回首一望,面露喜色——正是援兵!

将士们纷纷蹬镫飞身下马,不过几招几式便将包围圈打开。

而余下的黑衣人们见大势已去,毫不犹豫地自断筋脉,纷纷倒地。

一时间,天地俱静。

苏与约这时才回过神来,浑身乏力,只觉得又惊又痛,大颗的眼泪开始向外冒个不止,脑中浑浑噩噩。

来援的将士们跪下身去,口道:“属下护主不力,望将军责罚!”

纵是武艺超群如他,也难敌一群杀疯了的死士,他虽未负致命重伤,但背后亦被划伤了数处。

他撑着她的身子,一脸疲倦,低声道:“起罢。”

说完,一边吩咐将士们就地休整,一边忍痛将苏与约揽到身上。

一旁季扬跑上前来,见状直道:“殿下,您的伤!”

“我无碍。”说罢,况寥蹲下身,替她粗略看起伤口来。

那刀伤深见骨,她肩部的棉衣已是渗满了血,她不住喘息,口中的雾气和热血腾起的雾气混在一处,模糊不清。

季扬忙从怀中掏出一包救急的伤药,递给了况寥,况寥接过,却又顿住,似有些犯难。

苏与约此时勉力回了些神智,见他如此,强撑着对他道:“谢王爷救治……”

闻言,他懂了她的意思,一旁的季扬也懂了她的意思,忙带着那些将士们背过身去回避。

况寥左右环顾,又发力将她打横抱起,往远处走了两步,寻了块较干净的地方放下,那边季扬又很快取了水袋与纱布过来,放在一旁后又转过身去。

况寥替她宽衣上药,低声道:“你且忍忍。”

她点点头,咬死了下唇,看着他微微凑近的脸庞,感受着他唇口中氤氲而来的温雾,以及背上的凉意和药粉的刺疼——她渐渐陷入一片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