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明春
作者:小隐于林      更新:2020-02-02 04:50      字数:5909

鸣冤的女子被带入了司寇府,过了不久,又被带入了王宫,进了睿思殿。

嬴玹不知听了那女子什么话,立即传了月麟和姒远之入宫。

月麟到睿思殿的时候,姒远之已经到了,她见姒远之身旁还跪着一名女子,细看之下讶然出声:“姒娘?你怎么在这里?”

姒娘抬起头来,挑着柳叶般的细眉朝她冷笑道:“我若不在这儿,我堂兄岂不要被你们冤死了?月麟,你我结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何曾见我姒娘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害你的人?”

月麟对于姒娘的话并不感到惊讶,似乎早已知道姒远之的身份。月麟向姒娘道:“我早知姒将军是你堂兄。我若有心害他,早在大王挑选禁卫军统领的时候,就该劝大王不要用他了。”她温婉地朝嬴玹笑了笑,“大王看重姒将军的才能,月麟不该因私仇从中作梗。”

嬴玹的目光温和地扫过月麟的脸庞,他的声音里有令人安心的沉稳:“姒远之的任命是寡人定的,月麟没有丝毫阻挠,之后也不会去害他。”

“不是她,那便是别人陷害!总之兄长是被冤枉的!”姒娘牙尖嘴利,犹如带刺蔷薇,“竟然还有流言说兄长与月麟那厮勾结?还有那封信,简直是笑话!兄长若真与月麟有私,早被我姒氏踢出族谱了!”

嬴玹听着姒娘的话,心情莫名地轻松起来,似乎姒娘说话的样子越生气,他就越觉得愉快。不光嬴玹知道,几乎满王城的人都知道,听香阁阁主月麟和流云香馆馆主姒娘是对头,如果姒远之是姒娘的堂兄,而月麟老早就知道姒远之的身份,那么月麟几乎是绝无可能与姒远之有深交的。

“月麟,你本也只是被流言和一封不知真假的信牵扯进来……现在既然能证实你与姒远之不存在勾结,郎中令府即日便可解禁。”嬴玹呼出一口气,他看着月麟,语气温柔起来:“令你受罪了。”

月麟的心里终于落下一块大石,她知道姒娘的话足以让嬴玹消除对她的怀疑。只是,她的嫌疑排除了,姒远之的却没有。果然,嬴玹向姒远之和姒娘道:“事情都是起在姒远之头上的,他盗取太后的陪葬品,这又作何解释?还有那封信,岂知不是你们故意栽赃月麟的?”

姒远之叩首道:“大王,既然流言有虚假的成分,其他所谓的证据,也未必可信。臣自问无愧于心,大王若对臣还有一丝信任,可从杨胥身上查起,他当日所言,全无半点实话。”

姒娘又道:“民女以流云香馆所有产业起誓,兄长绝不是贪权慕禄之人。”

嬴玹微微地皱起眉来,他自然也希望姒远之是无辜的,但盗卖陪葬品是对熙太后的大不敬,令他无法不勃然生怒。况且姒远之是否真的觊觎上将军之位,那些明面之下的权力争夺,谁又能说得清楚?

睿思殿门口有人朝叔河悄悄打了个手势,叔河轻轻退出殿去,不一会便又进来,在嬴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嬴玹眼底露出了微微的诧异,道:“叫她进来。”

来人缟衣白冠,像一枝雪梅,不事张扬,却带着凛冽的芬芳。“明春见过大王。”她跪行大礼,不施粉黛的脸上严肃而从容。

因是自小服侍熙太后的婢女,嬴玹对她一直很尊敬,他免了明春的礼,问道:“你说你知道是谁盗取了熙太后的陪葬品?姒远之的案子,是否有冤情?”

明春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她郑重地磕了一个头,才说道:“那些陪葬品,是奴婢拿给杨胥的。”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嬴玹惊诧道:“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请大王恕罪。”明春又磕了个头,说道:“这些东西,原是太后生前赏了奴婢的,太后不在了,奴婢想将这些东西留下做个念想。可奴婢人微言轻,谁肯信这些是太后赏了我的呢?所以奴婢才偷偷将这些东西藏起来,托杨胥带出宫去,交给宫外的家人暂为保管。谁知道牵扯到了姒将军和郎中令大人……”

嬴玹皱着眉,似乎不太肯相信,他问:“为何杨胥会攀诬到姒远之头上?”

“大王有所不知,杨胥本是太后的人,自然是帮着奴婢说话的。如果他将奴婢供出来,先不论大王信不信,便是偷运宫中物品出宫,也是不小的罪名。至于他为何要诬陷姒将军,奴婢真的不知。”明春低着头,“大王若不信,可以叫杨胥过来对质。”

听罢明春的话,最为震惊的人是月麟。明春?怎么可能是她?如果明春有意要害她,何必出来认罪?之前又何必找到她说出那样一番话?

不对,明春没有说实话。她是……为了帮她们,所以舍命出来顶罪么?

月麟死死地瞪着明春,但明春没有看她,她目视着前方,面容平静得如同深邃古井,不起一丝波澜。

嬴玹很快吩咐叔河去带杨胥,明春看着姒远之,歉然道:“请姒将军原谅,奴婢也是惜命的人,所以直到事情闹成现在这样,才出来说出真相。”她看了看嬴玹,接着说道:“如果因为此事令大王少了一只臂膀,奴婢就没有脸面下去见太后了。所以恳请大王相信姒将军,他和郎中令大人都是无辜的。”

嬴玹对于明春的说辞仍然半信半疑,他道:“姒远之府中搜出的信,字迹是他自己的,你这又如何解释?”

明春摇了摇头:“这个奴婢确实不知。”

姒远之连忙解释道:“或许是有人模仿臣的字迹,陷害于臣。”

嬴玹沉吟不语,他细细回想整件事,逐渐将一些碎片拼接到了一起。姒远之的信中所提“为月麟争上将军之位”,与杨胥指证姒远之偷盗太后陪葬品时所说“取代嬴永年成为上将军”如出一辙。如果明春没有说谎,杨胥的指证就是子虚乌有,那么他为何能说出这些话,就很值得人回味了。

杨胥是最关键的知情者,或许只有等他来了,一切才能有个分明。

然而叔河去了很久,最终回来时,并没有将杨胥带过来。

“大王,我们搜过了杨胥的住所和宫里各处地方,没有见到他的踪影。”叔河试探着问道:“咱们继续再找找?”

嬴玹颇为不豫:“他本是戴罪之身,又是关键的证人,为何不看好他?”

叔河的面色有些尴尬,小心地答道:“前几日他不是被罚了几十板子么,丢了大半条命,天天在床上躺着呢,都以为他跑也跑不到哪去,没曾想……”

嬴玹皱眉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找,可找来找去,并没有找到杨胥的踪迹。他就像是忽然从人间蒸发了,杳无痕迹。

明春似乎也急了起来,“这下怎么办,杨胥是唯一能证明奴婢所言非虚的人……”她思索了半晌,忽然哎呀一声,向嬴玹道:“大王,奴婢在托杨胥办事的时候,送了他一支和田玉簪子,若能从他房里找到这支簪子,是不是就能证实奴婢所言?”

嬴玹微一颔首,吩咐叔河:“你去找找。”

这一次叔河回来得很快,他带回了明春所说的那支和田玉簪子,另外还有几叠纸。嬴玹皱眉接过那叠纸,只见纸上反复写着姒远之的名字,还有“将军”、“永年”几个字样。

嬴玹心中一动,他示意叔河将这些纸拿给姒远之看,问道:“这些可是你的字迹?”

姒远之一张张仔细看了,挑出其中几张放在一旁,说道:“乍一看这些确实很像臣的字迹,但这几张下笔有些犹豫,所以墨汁晕开较其它几张严重,字的节奏感也很差。臣的字没有那么难看的。”

姒娘冷冷说道:“这显然是杨胥在学兄长的字迹,否则他没事练兄长的名字作甚?”

“明春,姒远之府中搜出的信,究竟是不是杨胥伪造的?”嬴玹皱眉问道。

“奴婢不知!”明春慌然叩首,“奴婢只是托他将那几样东西带出宫,若奴婢与杨胥串谋要害姒将军,今日又何必来认罪呢?”她沉默了一会,嗫嚅道:“大王,或许……有人借着奴婢这件事另有阴谋也说不定……”

另有阴谋?会是谁?嬴玹凝思良久,“杨胥只怕不是畏罪潜逃,就是被人灭了口……总之现在是没有对证了。”

一旁沉默许久的月麟终于开口了,她道:“姒将军下去了,对谁收益最大,自然就是谁捣的鬼……大王不要忘了,当初想争禁卫军统领一职的,可不止一家。”

贵族大臣董仑,偃党嬴魁,嬴氏宗族嬴永年,还有魏靖,都向嬴玹推举了己方的人,除了魏靖是嬴玹可信之人外,其它的人都有嫌疑。

这些人,都是朝中旧派,一直以来反对月麟的呼声最高的,也是他们。

他们就如外皮腐烂的老树根,全拔掉了,树会倒,留下来,却时时会隐隐作痛。嬴玹想让老树长出新的根出来,但这些根都不够茁壮,很容易被老根排挤至枯萎。

嬴玹非常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这件事牵涉到“老树根”们的时候,他对姒远之的怀疑迅速减轻了许多。

月麟忽然笑了起来,她向嬴玹拱手道:“恭喜大王了。”

嬴玹一挑眉,“寡人有何可贺?”

“无论是谁指使杨胥陷害姒将军,这些人费了这么大心思来对付他,不正告诉了大王谁是真正能用的人么?虽然经历了一些风波,却换来大王一个臂膀,当然是可喜可贺的。”月麟笑道。

“你倒会说话。”嬴玹也笑,他令姒远之和姒娘平了身,却向明春道:“你虽照顾母后多年,劳苦功高,但这次的事总归是你不对,寡人也不能徇私。”

明春的脸上露出恭顺的表情,她磕头道:“奴婢听凭大王处置。”

既然那些东西是熙太后赏赐给明春的,自然就不存在偷盗之理。不过按大雍律法,私自夹带宫中物品出宫,也是要判杖刑四十的,对于明春这样的柔弱女流来说,几乎就是死刑了。月麟皱起了眉,她瞥了一眼伏在地上的明春,明春对自己的结局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起伏的情绪。月麟虽然不知道明春是如何做到的,但从她进门到现在,月麟已经明白她每一句话里的所有用心。她不能让明春白白送死!

“大王,明春姑姑毕竟是伺候太后的老人,若就这么打残了,恐怕也不好。”月麟斟酌着说道,“不如……便罚她为太后守陵五年,将功折过,大王觉得如何?”

嬴玹念及明春是熙太后的心腹婢女,原本也有意放她一条生路,听过月麟的建议,他当即便允了。

从睿思殿出来,明春亦不与月麟等人交流,月麟纵有许多疑问,也只能暂时藏在了肚子里。

嬴玹很快向朝中澄清了姒远之与月麟的冤情,姒远之不但没有任何处罚,嬴玹倒像比往常更信赖他,时时叫他随行御驾。宫中人人都说,姒远之是因祸得福,他将与昔时的祁钺将军一样,成为嬴玹的心腹臂膀。

几日之后,熙太后葬入王陵,待祭礼结束,月麟才抽空单独去王陵与明春见了一面。

明春独自住在王陵外的一间小木屋里,条件虽然简陋,倒也还算干净。只是明春尚未婚配,一个人住在这种几无人烟的地方,月麟究竟有些不忍。“待过段时间此事平息了,我与大王说说情,让你回来,给你指一门好婚事。”

明春的脸上带着薄薄的笑意,“奴婢自五岁开始就跟着太后,到如今也有三十三年了,早已没有想过婚嫁之事。奴婢厌倦了宫里的勾心斗角,只愿公主成全奴婢,让奴婢在此地清清静静的,了却余生。”

月麟见她意愿坚定,知是说不动她的,只好作罢。她谢道:“多谢你帮我和姒将军解围。”

明春似乎知道月麟是为此事而来,也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截了当地说道:“奴婢并不知道要害你们的究竟是谁。”她一边说,一边到里间屋子的抽屉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这块玉坠,是我从杨胥身上得到的。以他的身份,用不了这么好的玉坠,奴婢猜测,可能与他幕后指使者有关。”

月麟狐疑地从明春手中接过玉坠,只见这枚玉坠十分通透,几无瑕疵,确实是上上等的货色。月麟心中迷雾重重,她问道:“杨胥现在何处?你是怎么得到这块玉坠的?”

明春的目光低沉下来,她压低了声,仿佛害怕惊醒潜伏在心底的恶鬼:“杨胥已经死了。玉坠是我从他脖子上取下来的。”

月麟虽已猜到杨胥遭遇不测,但这话由明春亲口说出,仍然让她觉得惊诧,她想起那日在睿思殿发生的一切,杨胥住所搜出的玉簪和纸张……“这一切……你是怎么做到的?”月麟禁不住问道。

“奴婢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明春说道。她随手拿过桌上纸笔,写下“姒远之”三个字,竟与姒远之的笔迹,是一模一样的。见月麟面露惊讶,明春苦笑道:“要保护好太后,奴婢总要会一些本领的。但杨胥并不会这个,伪造诬陷你与姒将军那封信的,还另有其人。”

明春慢慢地将事情的经过与月麟说了。其实她出来承认陪葬品是她给杨胥的很容易,买通禁卫军从姒远之平日办公的场所拿到他的手稿并模仿字迹也很容易,但这一切的“容易”,都基于“死无对证”。

杨胥确实是熙太后的人,与明春也很熟,所以当明春以送药为名约他出来,杨胥没有丝毫怀疑就出来了。明春给他喝了一碗放了过量的“见手青”的药。她用的“见手青”是之前从月麟宫里搜出来的那些,良姝把它呈给了熙太后,而熙太后交给了明春保管。

杨胥死得很快,几乎一句声响都没发出。明春把他拖到发现季雨尸体的那口井边,扔到了井底。自从季雨出事,这口井周围都被封了起来,没有人会到这口井来打水,自然也就没有人会发现杨胥。

处理完杨胥的尸体之后,明春将自己的玉簪和模仿姒远之笔迹的纸张悄悄藏在了杨胥的房中,只等人来搜出,证实她的言辞。

月麟惊讶于明春的胆识,她居然敢下手杀人,而且做得这么干净果断。

“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心狠手辣?”明春的嘴角噙着一丝纤薄的苦笑,“但在这宫里的人啊……没有几个手上是干净的。杨胥的手上,同样摊了季雨一条人命,如今也算是他偿还了。”

月麟禁不住轻轻“啊”了一声。季雨,那个单纯善良,被蔺春秋比作纯净飞雪的女子,原来是死于杨胥之手。杨胥将她扔入了井底,如今自己也被人扔到了同样一口井中,当真是报应。但月麟并不觉得畅快,相反她觉得悲凉万分。“为什么宫里的人,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才罢休呢?”月麟叹息道。

“不只是宫里,这世间斗争,哪一个不是你死我活呢?”明春摇了摇头,她早已生了倦意,不想再理会这些勾心斗角,“公主,这次的事,是奴婢身为郧国人为母国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万望公主成全。”

月麟的确想将明春留在身边,但强扭的瓜不甜。她只好点头,“你安心过你的日子便是。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月麟目光炯然,“你是从何知晓姒远之是我们的人?”

在姒远之的事件中,月麟并没有生命危险,如果明春不是确认姒远之是她的人,她不会舍命去帮他脱罪。

假如不是明春站了出来,月麟只能凭姒娘的说辞,去博嬴玹的心态,就算保得住姒远之的命,也保不住嬴玹对他的信任。但姒远之对于月麟,的确很重要。

嬴玹有一句话猜对了,姒远之退而不受商丘侯之封,确实是为了禁卫军统领的位子。

但月麟除了栖霞宫失火那次,平时几乎极少与姒远之有往来,她与姒远之的有意疏远,包括她与流云香馆表面上的仇隙,都是为了使自己与雍朝的军权撇开关系。明春是如何知道的?

“奴婢猜的。”明春神秘地笑了笑,“公主别忘了,太后也姓姒,姒姓是郧国第二大姓,在雍国却很少见。加上大王征询公主的意见之后,将其他几位大臣推举的人选都撇开了,独独用了姒远之,奴婢便猜八九不离十了。”

月麟舒了一口气,如果明春只是因为这些原因而猜到姒远之,在不知道她身份和流云香馆真正背景的其他人眼中,就不会怀疑到她与姒远之有什么关系了。

这一桩事算是安全过去了,但究竟是谁想害他们?月麟捏着手中的玉坠,微微地蹙起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