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风雪夜难寐
作者:说书客王猴      更新:2020-02-12 11:50      字数:9917

在场所有人都很惊愕,不明白蒋总镖头为什么忽然把手中的兵器扔了。

雪后初晴,薄弱的阳光水滴一般落下,打在地上的一把木柄长斧上,也打在了蒋总镖头的脸上,松弛的皮肤在微微发颤。

“败、败了。”蒋总镖头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这双手因已经握了三十几年的长斧,留下了令人骄傲的老茧和伤痕。

一滴泪落下,忽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刺破皮肉,有鲜血渗出。他慢慢抬头,在阳光下更显沧桑,把目光转到地上不远处的长斧上,阳光打在斧刃上,已经闪不出耀眼的光芒,“终究是抵不过岁月,我……还是输了。”

“爹,您没输啊,是您老人家赢了!”蒋勤亭一脸不解,指着蒋总镖头对面半跪着的少年,“如若不是您方才及时撤招,武迟这狂小子已经死了。我们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得真真切切,是您老人家赢了!”

武迟面无表情,对蒋勤亭的结论不加反驳,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衣裤上的薄雪,朝着蒋总镖头拱手道:“承蒙指教。”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蒋总镖头挥挥手,示意高呼他胜利的人安静,放下前辈的身份向武迟回礼,“你武功比我高,何谈指教一说。反而是我要多谢你。”

这更加让镖局的众人感到不解,在他们看来,明明是蒋总镖头手下留情,何以却向一个手下败将致谢?

一声叹息,悠长而凄凉。蒋总镖头微张了张口,还是没有做出解释,背负双手离开。

蒋勤亭捡起长斧,愤恨蹬了武迟一眼。

自武迟为了替他的驴子报仇,盛怒之下坠入霍不思的圈套,终内气乱窜走火入魔,以残忍的手段杀了他的恩师亦是仇人的霍不思。陷入无意无识的武迟在地上躺了几天,鼻子闻到了肉的香味,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向肉香的源头,遇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

这个道士被绑在一辆大黄牛拉着的板车上,板车内还有许多的酒和肉。武迟吃了道士的肉,被道士带走了。这个道士虽然神神道道的不像正常人,但却是有些奇妙的手段,武迟跟着他不到一年,就逐渐恢复了清明。

就连残缺的运功法门,那道士也拐弯抹角的传授给了武迟,令他的武功更上一层楼,并且不会陷入疯魔暴戾的状态,可以放心大胆的使用内力。

武迟的走火入魔完全好了之后,道士莫名其妙消失了,好像他的出现正是特意来帮助武迟似的。

为了继续追求更高的武艺境界,武迟一个人在江湖中兜兜转转,四处去拜访挑战听到或者见到的高人。没用多少时间,武迟就在江湖中又一次崭露头角,不过这次是明面上的,扬的也是真名。

出名之后,麻烦也跟着来了。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消息,曾经叱咤风云的杀手组织头目——霍不思,就是死于武迟之手,并且霍不思的毕生的武功以及多年积攒的金银,悉数被武迟所拿。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能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武功突飞猛进。

其实这样不切实际的谣言在武林中从未断绝过,纵使武迟不论哪一点看起来都不像是个有钱人,可财迷心窍的那群人就是认准他把霍不思的金银藏起来了。于是,曾经在霍不思手底下做事的杀手,纷纷找上门来。

武迟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来一个就打一个,正好可以用来练手。自从跟着破衣道士之后,武迟的心就变了,暴戾嗜杀远离了他。

他的武器依旧是一把砍柴刀,和他以前用的那把造型上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以前的那把是铁刀,现在用的是木雕而成。

他很久没杀过人了。

可挡不了别人因他而死。有些江湖人,对名与利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们的一生都在倾尽全力去维护自己辛苦闯荡出的名望,忽然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这样的落差与打击,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有人死了,自然就有人替他报仇,江湖仇杀由此而来。

这是一家客店,生意算不上兴隆,但是每天的客源也够维持运转。大堂内稀稀落落三两桌客人,吃着早茶,大肆议论着昨日的比武。最让他们津津乐道的,还是蒋总镖头弃斧认输一节

武迟从楼梯一步一步下来,忽然所有人的眼睛都一齐移向了他,嘈杂喧闹的大堂,瞬间静如死寂。

无论是谁打败了蒋总镖头,都会成为城里最瞩目的存在,更何况是武迟这样一个冷面神秘的少年。

别人都在发愣地看着他,可小二不能跟着发愣,甩了甩毛巾,小跑上去,殷勤笑道:“客官昨夜睡得还好。要用些什么早饭,小的替您准备。”

武迟选了一个角落的冷清位置,靠着墙角坐下,道:“一碗阳春面,一碗清汤。”在桌上排出二十文钱,继续道:“再给我备些干馍馍,谢谢。”

正吃着面,门外走进几个大汉,为首者正是蒋勤亭,一行人披麻戴孝,神情悲愤。

蒋勤亭红着眼,把小二喝到跟前,问道:“武迟还没走吧!”

小二被他喝得心惊胆战,却也勉强笑脸回话:“蒋爷何事这么大的火气。您要找的人在哪儿呢。”手指着最角落的孤零身影。

蒋勤亭捏紧拳头,大踏步走到武迟桌前,跟随他而来的几个汉子在后高声道:“闲杂人等都快滚出去!”

大家都惧怕镖局的人,话声刚落,就相视咋舌,一起跑了出去。

武迟对周边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慢条斯理地吃着面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首先得有力气不饿肚子,其次必须静之又静。所以就算被腾腾杀气包围了,他连头也没抬,握筷子的手很稳,一滴汤汁也没溅出。

蒋勤亭一拳捶在桌子上,武迟轻轻把住碗边,桌上其他的碗筷茶壶都被震飞,唯独他手中的面碗稳如磐石。

“我爹死了!”蒋勤亭咬牙切齿,一字一词是蹦出来的,“你知道吗。”

武迟吃面的动作停了一瞬,点了点头。能够不说话的时候,他尽量不说话,因为不太擅长与人交流。

蒋勤亭眼中要冒出火来了,双手按住桌角,弯腰俯身,把头凑到武迟面前,道:“你怎么知道他会死?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的!”

武迟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蒋勤亭,道:“你方才说的。”

“我爹他是自杀的。”蒋勤亭周身的气力似乎瞬间泄了,一下坐在凳子上,垂着头,“他说他败了,不仅败给了你,还败给了自己。所以他只有去死。”

武迟道:“他可以不死的。”

武迟自始至终闲淡与关吃面的态度点燃了蒋勤亭的怒火,甩手把面碗打飞,怒道:“这都是因为你!明明是我爹赢了,可他偏偏说自己输了!是你,一定是你暗中作祟。是你杀了我爹!”

武迟伸手使出一招猿猴揽月,将飞出桌面的面碗接了回来,语气冷淡,道:“是我赢了。”

“吃吃吃,我让你吃!”站在武迟身后的一个彪形大汉出手想按武迟的头到面碗里去。眼前突然一花,武迟移了身位,他一手按空,失了重心,载在桌上。

武迟端着碗,边吃边说道:“等我吃完。”

蒋勤亭杀气腾腾,道“去下面吃吧!”

刀出鞘,劈面而去。武迟跳起,脚尖在墙壁上轻点,越过众人的头顶,倒挂在楼梯上,道:“还有两口。”

“替总镖头报仇!”一个大汉怒吼,一拳打出。蒋勤亭将面前的桌子朝武迟踢去。

武迟踢出一脚,击退出拳大汉,两手肘抵住飞来的桌面,将其按正下压,落地时借势微旋,扫开众人。

屈膝半蹲桌前,夹起一筷子面条送入嘴,道“还有一口。”

“给我让开!看我砍了他。”挡在蒋勤亭面前的人慌忙闪避退开,只见他一个大踏步,纵身一跃,一把寒光高举过头,“杀了你这狂小子!”

此招之势,犹如排山倒海压来。刀未到,其风之重压已令桌损。

武迟不惊不慌,端起面碗仰头。性命攸关之际,大刀当头,他居然连看也不看一眼?这是已经放弃抵抗,还是不屑一顾。

刀势未尽,却已半分也落不下,因为一双筷子夹住了刀锋。

“我吃完了。”武迟喝完汤,放下碗,捏住筷子的右手向内挽。“嘎嘣”一声,薄脆的木筷居然拗断了精钢锻造的大刀!

有人从旁边挥刀拦腰斩来,武迟右手动了动,筷子上夹着的一块铁片就将刀击飞,斜插在墙壁上。

没人敢动了,大气也不敢出地站着,一双双眼睛齐齐盯着蒋勤亭。是就此罢手还是豁出性命?

蒋勤亭看着武迟毫无温度的眼睛,奇怪这样年轻瘦小的一个人,武功为何强得不可思议。

“哐当”,刀落在了地上。镖师们暗自松了口气。

“我打不过你,我爹也打不过你。我明白他老人家为何要以命谢罪,并不是因为败给了你,而且因为你留了他一命,他却想对你施以杀手。难怪他会突然扔了手中兵器,都明白了。”

蒋勤亭说完,对武迟致了声歉意,领着众人离开。

面也吃完了,事儿也解决了,该离开了。武迟唤出小二,道:“馍馍备好了吗。”

武迟把馍馍装进包袱里面,准备走了,却又被小二拉住。

小二看了看躲在柜台的老板,苦着脸道:“我也知道不该提的,可小的也要吃饭。您看这店里面的损坏,多少得给点赔偿吧。”

那些东西的确都是他打坏的,还有什么好说,赔呗。

武迟身上的钱本来就不多,赔了客店的损失后,穷得一文钱也没了。还好有先见之明的买了点馍馍,可以坚持一段时间。

习武之人是很需要食物补充的,练武之后体力消耗极大,需要大量的食物填饱肚子。武迟是那种不管置身各种环境,都不肯懈怠自己的痴人。

普通人能省吃俭用十天的馍馍,到他手里,两天不到就吃得精光。

武迟不知道该如何去挣钱,学母亲做针线活?他不会;又继续去从事旧行当——杀手?他不肯。自打离开道士以后,武迟还从没有为生计烦恼生活很照顾他的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道士临走的时候留了点银子给他。这些银子快花光的时候,一窝倒霉的劫匪撞上来了,救了人,别人给了谢礼,把土匪交给官府,又莫名其妙得了赏金。只不过,这钱来得快,来得简单,所以他花起来也一点都不心疼。人也大方,时常受骗请客。

深秋临冬,一路上也遇不见拦路抢劫的土匪,山里面的动物也躲起来,不易捕猎。

武迟肚子饿了四天了,这两天一直靠喝水充饥。更要命的是,这四天来,从未停止过高强度的练武,致使他形容消瘦憔悴得可怕。

天刚蒙蒙亮,他就头晕眼花,摇晃着脚步走进了镇子,饥饿已经快让他丧失了所有的感受,包括寒冷。

呼吸的空气都是叫人冷的可怕,像是要冻住你的鼻孔喉咙。

凛冽的气流参杂了一丝半缕的暖流,武迟抓住了这点点暖流,一步一步跟着它。

暖流的源头来自一个雾气氤氲的大蒸笼。那一大片的白雾,远远就给人一股温暖的感觉。

武迟就这么走了过去,盯着蒸笼,道:“我饿了。”

老板是个中年汉子,矮胖矮胖的,很可爱。他正忙碌这呢,没注意到武迟的到来——武迟走路都是悄无声息的——所以被吓了一跳。

他看了看武迟,道:“起这么早?有点面生啊,外地人吧。馒头还没蒸好呢,得再等等。”继续埋头揉面。

武迟现在一旁,让滚滚的白雾笼罩着他,很温暖。

馒头好了,老板掀开了最上一层的蒸笼。白面大馒头!

武迟吞了吞口水,又道:“我饿了。”

老板道:“您要几个?”

武迟定定看着馒头,道:“我没钱。”

老板朝他挥抹布,道:“没钱就走,别在这儿挡着我做生意。”

武迟不走,一来实在饿的走不动了,二来也不想走。他本不是如此不要脸面的人,哦对,他是根本不知道脸面为何物的人。所以他对老板的逐客令不闻不问,就这样现在店口,看着馒头,道:“我饿了。”

老板撵他不走,拿起棍棒作势要打,见对方毫无反应,傻子一样,也就放下手。他检出几个馒头放在碗里,递给武迟,道:“算我倒霉,大清早的遇上了你。话先说好啊,这可不是白给你吃的,要替我干活还上。在这里,可没有施舍二字。”

武迟目前不知道该去哪儿,与蒋总镖头一战,他察觉到了自己武功方面的某些不足与破绽,需要静心花时间来弥补。能留下来替老板卖馒头,至少解决了他的吃饭问题,睡觉他从来都是以天为被大地为床,所以不考虑。

就这样,武迟以令老板瞠目结舌的饭量,留了下来。

风雪夜难寐

拖了个棺材上路的唐奉道,一路走来并不轻松。不仅时常有人拿异样的眼光大量他,在背后妄加猜议;甚而连捕快都惊动,胡诌了些罪名出来缉拿他,最后不得不花费些钱财平消。经过某些忌讳甚重的村庄,村人集众拦道,不准他携棺而过。不得已,他只能绕道而行,在路上又耽搁了不少时日。

荒郊野外,暮色低垂,唐奉道走到一条三岔口前。看见岔口路边插着一根古拙的标牌,白雪压在上面,有些字迹被挡住。他走上前,用袖子擦去雪,看清上面写的是:路遥风仆,欢迎来宿,前行半里,遮风挡雨。末了还刻了一个大大的箭头指示方向。看来是某个小店招揽客源的广告。

之前,若是路上没遇见客家酒店,唐奉道都是择地而栖。半夜将尸体搬出来靠在棺材旁,自己躺了进去,虽是逼仄不易翻身,但也能够挡一点风寒。只是难为了某些清晨而出的走卒小贩。

唐奉道放下板车,摸了摸干瘪瘪的钱袋子,抖不出半文铜钱。环顾了四周的凄凉雪景,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天是越发冷得紧,夜间还不晓得会才吹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雪,如果不去能遮挡风雪的地方,只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所以,就算真的要拉下脸面去乞求,他也只能跪得更利索一点,越是犹豫拖沓,越是痛苦。

风雪在外,客店的门是闭上的,但门檐两角挂着的两个随风摇摆的迎客灯笼却像是在说:“还在开店哦,别走,快进来喝口茶歇一歇,喝口酒驱驱寒。”

唐奉道不敢带着棺材进门,藏在了不起眼的地方,才上前扣门。门内有人高声畅谈,言语粗犷,有女子笑声细语。

扣门声响,屋内顿时安静,只闻风声呼啸。

“门没闩上,用力推开就行。”门内传出懒洋洋的声音。

推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歪倒背着大门坐在桌前的懒散小二,大概三十来岁;其次就是在柜台后翻看账目的掌柜,是个女子,素妆荆钗,朴素常态。小二正对着的是柜台左旁的内院通道,深灰色的布帘轻轻晃动。在唐奉到开门进来的同时,有人掀帘而退。

“进来就就把门带上,冷飕飕的。”小二转过身来,斜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

唐奉道关上门,想着要开口乞求的事,有些紧张局促,就这么木呆呆定在门口,一会儿张口一会儿紧闭,一双手把裤缝揪扯得快碎了。

大概是一眼就看透了唐奉道是个困窘的人,女掌柜只抬了一眼就继续低头算账了,压根不打算招呼他。开客栈这么多年,哪些是客哪些不是,她心里透明。

小二也应该是明白唐奉道不是来花钱的主顾,没有起身迎客,只是挥了挥手,用软绵绵的声音道:“出门在外,难处大家都知道。坐下来喝口茶解解渴,身子暖和了就走吧。客栈打开门是做生意赚钱的,不是开善堂做赔本买卖的。”

还未开口就被堵了回去,被看穿心思的唐奉道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马就冲门而出,可耳边风啸拍板的声音拦住了他。虽然一直在坚守读书人的气节,但也不想为了一点薄面就害了性命,觉得不太划算。

唐奉道两手相贴,横臂胸前推出,躬身作揖道:“外面风大雪寒,只怕一夜不止,小生一具凡体薄衣单裤,耐不住夜寒。还恳请掌柜的行行好,借方寸之地寓居一晚。小生日后定当以厚礼相谢。”求人的话语,说得倒是不卑不亢。

“你们这些读书人,就喜欢夸夸其谈,说些虚头巴脑话,”小二轻声笑了笑,“我们也没少接济读书人,个个都说日后相报,还在璧上提了子款,可也没见哪个真回来了。最后还是我们自己花钱粉刷墙壁。”

“我不是忘恩背信之人!”唐奉道强调,想了想又道,“我不会碍着你们做生意,借我一间柴房或者马厩鸡窝,已然心满意足。”

“哦?你们清高傲物的读书人也肯屈身贱地?”小二正了正身子,目光灼灼,“该不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吧。”

凶残歹人示弱获取同情之后,背后插刀子的事例,在世上可不少见。

“我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恪守圣言法礼。”唐奉道连忙替自己辩护,“今日着实是风寒夜冷,路上又没碰见什么破庙残屋,迫于无奈,才特来乞求。”

“行了,我们也并非凉薄之人,此忙也不足挂齿,都是红尘客按理不该拒辞。只是今夜店内稍有不便之处,只能抱歉了。”小二起身去打了一壶酒,往内院走去,“天冷,我去给你温壶酒,带着路上喝吧,能驱驱寒。”

都说女人心肠比较软,唐奉道把哀求的目光转到那位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女掌柜身上,开口道:“女菩萨,我......”话未说完,女掌柜就抬手示意他不用讲了。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本就脸皮薄的唐奉道哪里还开得了口,低着头捡了处不显眼的座位坐下,望着壁上的油碟灯火发呆。

酒很快就温好了,是放在大花被子上的,被子是抱在小二怀里的。

一壶暖酒,一床厚被,交到了唐奉道的手上。

小二道:“可别在心里骂我们冷漠无情,店里实在留你不得,可也不会对你见死不救。这床被子足够御寒。出门往东面走,行不过半里有一低坳处,可避风。你歇会儿就走吧。”

女掌柜在噼里啪啦拨弄着算盘,小二手肘撑在桌上打盹,无人理会唐奉道。他倒了一杯酒,浅酌一口,酒水虽温,烈性未失,入喉之后便感觉到了酒劲在体内激发出的热意。

一杯酒饮完,身上的寒意已消退了大半。唐奉道微红着脸,向二人道谢告辞。小二不知道什么时候备好了一根烈焰附着的火把,交到他手上,送出门道:“兄台气宇轩昂,落魄之下亦昭显不俗之气,我知你并非普通书生那么简单。今夜实数不便,有得罪之处,还望兄台切莫放在心上,日后来寻小店的麻烦。”

唐奉道满心有的只是言语不尽的感激,哪里会有什么心生出埋怨,知晓他们在外做生意的是怕得罪人,过忧之下把他当成了什么不可貌相之辈,便想说些让对方安心的话,道:“大哥你言重了,你们赠了我温酒厚被,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日后等我找回了钱财,定当回来厚礼相谢。”

风吹得弱了,火把的火焰摇摇晃晃,照出一片闪闪烁烁的光亮。唐奉道将棉被搭在棺材上,一脚深一脚浅地朝东面走。嘴里喊着口烈酒,倒也不怎么觉得冷了。

刚走出没多久,有五人从夜幕中走了出来。凛冽寒冬,那五人的穿着虽厚,却东一个窟窿西一条裂缝,身上的臭味就从这些窟窿和裂缝中偷溜出来,未看清面目就已先闻到味儿。

火光照耀出众人的面目,五人皆是白发苍苍面有沟壑的老者,身处风寒之中,却面色红润,毫无冷意。

唐奉道入江湖不久,眼力还没练出来,没看出这五人都是内力深厚的高手,只以为是同他一样的行路人,看他们去往的方向,正是那小店。看他们身上破烂的衣着,想身上也没有银子,去了也是白去,便好心劝告道:“几位老人家可是去前面客店投宿吗?若是身上没银子就别去了,我刚从那里出来。店家人是好心的,就是不太方便,不借人留宿。前面又处低洼地,可以避风,几位同我一起吧。大家晚上挤挤,互相有个照应。”

这五个老者虽是乞丐,却是陈谢马周庄五长老,穿得虽破烂和普通乞丐无二,兜里面的银子可不少。到了他们这个地位,若还是去靠乞讨为生,未免有损帮派颜面。

几个长老正眼也没瞧向他们好心提议的年轻人,从旁而过。碰了一头钉子的唐蜂道也知趣,说句打扰了,就继续往前走。

谢长老注意到唐奉道拖着的板车上搭的是一个长盒子,微皱眉,想其到大小刚好可以装一个人。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马长老,用眼神示意他。

马长老得到提示,回头凝神细看,发觉唐奉道的身高体型和他们追查的花飞羽极其相似,心中一震,连忙高声道:“阁下请留步!”

唐奉道应声止步,转身道:“众位是想好要和小生同行了?”

马长老踏出一步,伸手按住棺材之上的大花被,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他。跳动的火焰把他的脸照得黄黄的,马长老如刀子一般的目光看得他心里有些不自在,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怎么这么盯着我的脸看。”

马长老越看眉头皱得越深,回头看向其他人,都是微微摇头,看不出有半分易容之象。谢长老低声道:“兴许真不是他,但保不准里面装的是什么。”

马长老又板着脸,敲了敲棺材道:“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唐奉道想也没想,道:“装的是人……”

“什么!”五人顿时一惊,散而围之,道:“把人留下!我们放过你。”

唐奉道一脸糊涂,挠了挠头道:“我听说过江湖中有劫人的,但还是第一次遇见劫死人的。”

“他死了?”谢长老看了看庄长老。

庄长老道:“最后一拳是我打的不错,可重不至死。”

陈长老道:“这怪不得老庄,我们每人都伤了他,谁都有责任。”

周长老道:“别吵吵,人还没见到呢,真死假死还不一定呢。”

马长老也道:“是啊,是不是他还说不准。喂,小子,把棺材打开!”

看他们那架势,唐奉道知道其中肯定是有些什么误会,既然他们要看,那就看吧,反正棺材板也没钉牢实,很容易打开。

棺材打开了,他们一齐把头凑了上去,然后又快速把头扯了回来。唐奉道偷偷笑了笑,道:“不是你们要的人吧。”

“快走!他娘的晦气!”马长老臭着一张脸,如果不是看在唐奉道不像江湖人,早就上去打他了。

五人继续往前走,看见了挂着灯笼的小店,敲门,进入。

小二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伙计,知道来的这五个人不可以貌取人怠慢了,赶紧客气地迎了上去,道:“几位,上好的房间打扫干净备着呢。咱先上楼?”

谢长老道:“谢一路的雪够大的,我们一路没吃,先上点酒菜,吃饱喝足了再睡觉。”

可店内没有其余的客人,所以他们随便选了个位置坐下,小二给每位倒了一碗热茶,然后就去后厨吩咐。

菜要现做,但是酒却可以先上。杯酒下肚,又因现场没有需要避讳的江湖人,五人开始低声谈论起事情来。

小二侧着耳朵偷听了几句,装作和女掌柜闲聊,低声道:“好像是在追寻什么人,看样子是丐帮的。你说会不会是冲着他们来的?”

女掌柜侧了他一眼,道:“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门又被打开了,一阵酷寒的冷风吹进,瞬间侵略了温暖的大堂。

“直娘贼,真够冷的!快给大爷我上一壶好酒!”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厚厚兽皮裘衣的汉子,一脸刺猬一样的长胡子,挡了大半张脸,头上带了一顶兽皮帽,一副关外人士的打扮。

门也不关,大踏步甩着手,大马金刀坐下,大声道:“还是他娘的屋里暖和。”这人说话永远都是吼出来似的,好像胸口有什么堵着,不大声用力就冲撞不开。

五位长老坐的位置正好是对着门的,门大开着,寒气直直冲着他们。热酒作祟,每个人都打了个寒噤。

马长老酒喝的多满脸通红,被冷风一吹,酒劲儿上头,醉了。猛地站起来,对着刚进来的那人,指着门口,怒道:“这门是你打开的?”

那人回答:“是我!”

马长老道:“你手断没断?”

那人抬手翻来覆去看了看,认真道:“看来好像没有断。”

马长老道:“门既然是你关的,手既然也没断,那你怎么不把门带上!”

那人笑了笑,二郎腿翘着,道:“因为那风吹不着我,我干嘛要费那力气。”

马长老气的胡子都快飞起来了,接连说了好几个你字,却因为舌头喝大了,后面的话说的含糊不清。

小二这个时候刚好出来上菜,瞧见着局面,立马去把门关了,说了些好话,才把马长老劝坐下去。

大胡子眼睛转来转去,最后落在了打算盘的女掌柜身上,他笑了。菜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跑到柜台前,去骚扰女掌柜的。

“小美人,你家当家的没在啊。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凄冷的夜,也太薄情了,今晚我来陪你吧。”

小二的赶快跑过来,笑道:“大爷,她当家的就是我了。”

大胡子的手搭在了小二的手上,想要抽回来,却没抽动,皱了皱眉,重新大量了小二,心中道:“算了,这般状况不能多事。”稍微用劲,撤回,独自喝酒去了。

没多久,门又一次被打开了,这次进来了七个人,每人腰间都配了一柄宽厚的大刀。

最先认出他们的是谢长老,拱手迎了上去,道:“铁老弟,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了。”

来的这些人是铁家堡子弟,带头的是铁广茂,他也拱手回礼,道:“我们听到消息,说梁盗在附近,便来查探。”

另外四位长老也起身问候。

谢长老道:“原来是这样。可惜了铁贤侄少年英才,却遭到如此大难。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尽管吩咐。”

铁广茂知道他们丐帮进来也是内乱不止,帮主袁求还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他们那儿还有余力去帮别人。这一番客套话,他还能不懂吗?当下也只是答谢,并未当真。

熟人相识,便坐在了一起,相谈甚欢乐。客人已经上楼歇息去了,小店打烊。

小二和女掌柜还没有去休息,而是去了后院的厨房。

梁盗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江依寒微隆着肚子站在他身旁。

小二道:“大哥,你也是干嘛?”

梁盗道:“兄弟,我们就在这儿始终会给你门招惹麻烦。你们好不容易才退离江湖,不能因为我们,又被卷入这麻烦的风波。”

小二道:“大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我之间的情感,还谈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这就是你的家了,不准走!再说了,你藏得好好的,他们发现不了,来这儿只是巧合。”

女掌柜也上前去扶住江依寒,劝道:“说的是啊,江妹身子也需要静养,禁不住你这样折腾,就安心留在这里,一切有我们照应。”

江依寒道:“我身子骨强,不碍事的。”

梁盗道:“我已经想好我们的去处了,你们就用不着替我们担忧。外面风雪都停了,再过不久天就该亮了。后会有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