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五指的漆黑里，仿佛只有一束光线独照着她和嬷嬷。
嬷嬷膝盖依在地，而她依在嬷嬷心怀，嬷嬷还像十多年前教她打拍子，唱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她也跟着哼唱：“糖儿歌儿莫吃饱，少吃滋味多，多吃滋味少。”不知不觉间，一滴温热落到她唇上，啪地一声溅到她舌苔，咸咸的，粘粘的，她干裂的嘴唇抿了抿，嗓子顿如扎了根绣花针刺痛，用尽力气安慰着嬷嬷：“嬷嬷，你莫哭，我没事儿。”嬷嬷听不懂她的话，一如既往地吟唱，源源不断地落泪。
她手瞎摸过去，摸到嬷嬷的瘦削颧骨，摸到颧骨上面皱纹密布的眼角，却无论如何都抹不掉那似雨的泪，因为嬷嬷的泪不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是额头，是嬷嬷像保护小鸡仔一样用自己佝偻的背和瘦骨的臂膀为她挡开所有的飞来横祸，所以嬷嬷的泪是殷红色的，大片大片的殷红色把白梅染成了红梅，把白帕染成了红帕…...
她不敢醒，可她分明听到了余晖射进房门，一个焦虑万分的声音：“秋蝉，小姐的病怎么样了？”
咖“回夏荷姐，烧是退了，梁医生说今天该会醒的，不知怎地，还没醒来？”秋蝉稚嫩的嗓音透着孩童的天真和期盼。
“大少爷还有半个时辰要到家了，炉子里的火还不够旺，你先去添些木碳来，还有茶壶，你再重新烧一壶备上。这屋子最好在重新收拾一遍，干净整洁最为重要。”她徐徐睁眼，模糊里只瞧见说话的是个衣着暗紫色小袄的姑娘，春桃一般年纪，端了个铁盆晃动进门，盆沿搭了块半浸的白色毛巾。
面前穿淡蓝斜襟褂子的小丫头捞出毛巾拧干水滴然后搭在她额头，一股冰寒之气瞬间卷走了她全部体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却听那小丫头可爱道：“夏荷姐，这小姐是谁啊？为什么大少爷跟梁医生都那么紧张？你看，那吕小姐来咱们章台两天两夜了，大少爷连问都不问，这个小姐前脚刚到，大少爷后面就来了电话，听那话音挺宝贝稀奇的。”
聆夏荷那铁钳捣了捣炭火，骄傲道：“你小妮子这回眼拙了吧，连她都没认出来！就是大少爷命李大哥去找的那位小姐，想不到真被李大哥给找到了。”
秋蝉长长地“哦”了声，大悟道：“原来是她！”
江南章台的秋冬最美，落日的余晖常将旋落的枫叶染成耀眼的艳红，融进这片寒风扫不去的秋色里，心旷神怡外会增添不少阳暖心静。
可不论这景色再是怡人也容不进林亦之的眼睛，忘了腹部伤痛，轿车未熄未停，他人已是先跳下来，一步跨进林家大门，直奔左侧东房，什么侍从上前禀告安排，什么伯父要事等待约见，什么山茶花香水仙负水，他充耳不闻，两眼不见，步履湍急，生怕晚了一分，迟了一秒，终于他瞧见了那抹魂萦梦牵的婀娜影子，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坐在榕树下的秋千，夕阳给她的素容度了层自然霞色，三分动人，七分好看。
他微顿，轻步迈去，踩着新枯的马蹄莲，无声无息靠近她，但那手距柔肩两毫厘之距之时突然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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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份暗黄报纸横在他眼底。
一份的头版新闻逃不开他近日常见的大体黑字“一代大师街头遇害，全家受连几尽破亡”，标题下配有一张巨幅照片：血迹斑斑的大街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群里有人睁眼，有人闭眼，有人十根手指蒙脸，却都盯着一匹砍掉头的马，四分五裂的车，还有倒在血泊里的人，那人穿得是颇有体面的长褂，一张儒雅饱学的面孔，睁着愤怒咆哮……
一份的整版评论涉足这场凶杀案的前因始末：报纸前日向大众公布青家与容家的婚事，青老连同两位家仆便在青年路遇害。青老勒骨碎裂，胸口中抢。青家老仆一人割喉，当场死亡。一人脑伤，至今不醒。凶手杀人手法残忍专业迅速，不仅来无影去无踪，而且置人死地不留活口。现在，青小姐下落不明，死伤不知。据青家其他下人交待，青小姐失踪前已身患重病，不能行动。笔者分析，青老待人宽厚，从未与他人结宿愿，而青老家底清白，亦不是钱财满贯的大户，这极有可能是常有预谋的组织行动，目的是阻拦青小姐嫁进容家。谁抢走了青小姐，谁必然是操纵凶手的幕后主谋？
一份是陈述青老灵堂由其门生许绍棠瞻前顾后，前来参拜者或是其生前好友，或是其桃李门生，或是政坛要员。祭奠场景空前绝后，不下上万。国务总理许德芳公开表态，不惜人力物力财力定要救出青老女儿，定要将谋害青老的人绳之于法。
泪啪哒啪嗒掉在报纸，也滴穿他心脏，他心如刀绞，疼痛难当，手缩了回来，人也悄然退出院落。
院落门外，梁治平静默等候，瞧林亦之神色黯然出来，忙躬身解释道：“望元帅你息怒，青老离世的消息，青小姐早晚会知道，如果存心瞒她，我怕她会将报纸上的胡说八道当成真实。”
有谁会预料他受伤的两天时间竟生出了地动山摇的大事？先是报纸恶意散布青黛跟容洛订婚的消息，后是青老遇难，青家仆人遇害，青家仆人遇害之时，青老根本不在案发现场，却被转移至青年路，而且那言论的矛头直指他林亦之的后腰。若不是李秉承知道此事不能再有所隐瞒，详加报告，他至今仍被蒙在鼓里：青黛自那日离开黄家便一病不起，青家仆人出事之时，正是他们设计将青黛移往医院然后偷龙转凤带来江南的途中，未曾料到，途中会突然闯出四个人大开杀戒。他微微一笑，意味深长拍了拍梁治平的肩膀，道了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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