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传随到尽职尽责的梁治平医生销声匿迹了。确切之言是，有人似乎瞧见梁医生在婚宴当中携同一位清雅女子驱车离开了章台。电话连接到所有哨岗，守关士兵不是报告有位漂亮女人独自开车，半刻之前已过城关，就是告知那女人因出示他亲手批制的通关行证，他们不敢横加拦阻。

九菜一汤的节俭，是假的。

少宴宾客笼络人心，是假的。

这辈子只有他，也是假的。

咖全他妈是假的，只由她蓄谋已久离开他，才是真的。

他一把挥掉书桌台上签署的百年婚证，一把扯起话机砸向玻璃上无能的自己，一股呼啸奔腾的冷血混着六方棱角的寒风从他脚底直冲脑顶，细薄的血管经不住血浆的咆哮拥挤锥刺，肿得浑噩疼痛，胀得撕心**裂，只听砰地一响烟花映天，一口鲜血随之喷出，洒在半面婚书，红渍如狼似虎吞噬起净白，吞噬掉黑字，吞噬着她的名字，他惊慌失措，他狼狈不堪，他跪倒在地卷起衣袖去擦去阻去拦。

——签上名字，你就是林亦之名副其实的太太。

聆——我很年未用这东西了，怕写不好，你教我。

他整个身子瘫软在地，他拦不住，他怎么都拦不住。

李秉承闻声赶来，瞧见这幕大惊失色，忙吩咐下人去催大夫，哪知刚蹲下身子便被他紧拽住衣领拉低到面前，他面色苍白，眼睛凸红，仿佛奄奄一息的雄狮，气喘吁吁地下令：“把她给我抓回来，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李秉承料不到短暂时间会生出这等变故，只好应承：“元帅请放心，我一定会把夫人找回来。”

他听罢笑了，笑得胜券在握，笑得狂妄肆意，笑得笑声席卷了屋子里全部鬼魅寒冷的阴厉又回传进他耳朵侵蚀着他的心腑，又活活勾出她的真心“我从来没想过要嫁进林家”，那是毒药，能毒死他的药，他费尽心机，不停地咳，不断地咳，终于咳了出来，那毒药带着浓烈腥稠，瞬间侵透了婚书的另外半面。

中医大夫来后把脉，说急火攻心，少动些怒气才能尽快痊愈。

他乏力地躺在曾与她共眠的婚床，床面鸳鸯浴双飞的锦缎被面尚是新制的，未染她半分气息，房间内鲜红粉饰尚未撤换，浮现不出她一丝碧影，她伤他，选择用这种方式来伤他。

晚些，林家老爷子腿脚不灵七倒八歪赶来东房，进门便跺着拐杖，责怪起自己老眼昏花，当初夏荷说她不喜欢与下人们交谈，就该警觉这女人对林家是存有异心，当初发现梁治平看她的眼神似懵非懂，就该提防那混小子会有一天给林家抹黑。

林亦之闷声吸烟，无动于衷的冷淡，然而听到“似懵非懂”四字时，肃然一怔。

恰巧李秉承揣着急虑进来，闻到老太爷数落，唯恐火上浇油，只得从旁静候，待老太爷发完牢甩袖而去后，方捏脚上前，低声报道：“梁治平自己回来了。”以为他会勃然变色，雷霆暴怒，想不到他仅是风淡云轻地“噢”了声，便小心应道：“是，在大门外等你召见。”

他香烟磕着瓷缸白璧，抖掉半截烟灰，静淡道：“让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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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秉承见他面无血色，嘴唇乌白，说话又无情无气，一时难以捉摸出，去唤梁治平来时，便诚心提醒说：“元帅他气该是未消，凡涉及到夫人的话题，最好少讲为妙。”

梁治平连连应是，可前脚跨进新房，后刻见他一根接连一根抽烟，房间里烟雾缭绕，乌烟瘴气，禁不住发了话：“元帅心肺有伤，少抽些为好。”

他腰间垫着喜枕，依着铁床栏杆，栏杆上缠着缎带红绸，每次熄烟之时，手背碰到那抹凉丝细腻，心总是有意无意地为之震颤：“是你把她送出章台的？”

本是句问话，可那低深浑厚的嗓音像是逼迫自己必须陈述事实，梁治平手足无措，话不知从何讲起，只得愧疚道：“望元帅您见谅，青小姐她……”

青小姐？全章台的人都知道她是林太太，只有他梁治平在意她是青小姐。他呵呵两笑打断对方，顷刻又恢复死寂，说道：“我不需要解释。”

与他相识多年，自然知道他只听结果，何况也是自己甘心去当的俘虏，梁治平未有多虑，直道：“是。”

他毫无反应，讲道：“当日是你把她带来章台，今日又是你把她送离章台，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元帅……”

无须后话：“你走吧。”

瞧他又从烟盒里抽了根烟，依然那晚那般先敲了敲盒面，因为用力过猛，烟蒂撒了出来，落到红缎锦被，梁治平见他又是孩子气地一粒一粒地捻，蓦然忆起了他曾说的“我这人从来就乐观，唯一想过自寻短剑的时候，就是那一次烟醉的时候。”看着他心口风干的血迹，仿佛此刻才彻悟过来，这世间会有烟醉，因为思念到极致才会有沉醉，沉醉到极致才会有活着不若死去。

在那梁治平走后，林亦之吩咐李秉承着手办理两件事：一是把梁治平给安静解决掉，二是打听容洛如果仍在江城停顿，想方设法留他一段日子。

李秉承见他下令时既没有意气之举也没有恼羞之色，心平气和姿态完全不若往常强作的冷静，后背霎时冒出一身冷汗。

再来说青黛，因连续驾车几个时辰又是一路牵肠挂肚又是夜路难行，天亮到达江城督府已有些熬制不住，不得不招辆黄包车摇摇晃晃地赶回青家。

亦不知过了多久。

耳边嘀嘀咕咕的声音如杨柳枝条有意无意挑逗她不清醒的神经，朦胧之中只感到酸痛的身子悬了空又急剧下沉，可不待她惯性挣扎，一股寒风便顺着小腿呼呼啸啸直往毛孔里乱扎，她心底吸了口凉气，好在左侧是暖烘烘的火炉，软软的，绵绵的，便如游动的鱼儿往里挤钻。

“绍棠，这是毛毯。”珠润沁心的女子柔音，透着百分百的贤淑。

微顿，厚实沉重的东西便如磐石压在心口，来了温暖，也寒了三魂六魄。

“子蘭，房间收拾好了吗？”他的心疼之音顿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冲得她脑袋顿时清新，思维瞬间敏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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