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青黛才是如斯。
看见府邸里的丫环多瓢了他一眼，便偷偷摸摸买了岩叔爱喝的高粱酒，哄着岩叔将那丫头开除。若是听说那丫头身世可怜，再打发那丫头不少银两回去渡日。还听说那丫头无家可归无依无靠，又挑了府邸人品无可挑剔的下人与之成亲。她常常借着夸别人来高抬自己，说，喜欢看他的女子还算知道什么是知书达理，应该有个不错的夫君。
如果跟他出席宴会，遇到达官显贵的千金向他低身求舞，她原本躲在旮旯地地方饶有兴致品甜点，嘴巴包着满满东西就蹭蹭过来，跟他五指相扣，十指交握，向千金小姐道歉，说，他十年前已经被她预订。是的，十年前，第一次在青家遇见她，也是十年前，他成了戴着婚姻枷锁的别的女人的丈夫。他知道，当年的她是无地之容，才悄然离开江城远走海外。他亦明白，以前他给不了她的，现在他可以。
艄公冒着大雪渡船过来。
咖因为青黛一刻都不愿待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她还是喜欢闲来无事去逛逛书店绸缎铺花花小钱买卖衣服，还是喜欢坐在江城像模像样的西餐厅品茶喝咖啡，还是喜欢跟陌生人交错而过听不同人讲话说不同的口音。
“你呢？”坐在乌篷船里，她刚掀开窗帘问许绍棠，毛茸茸的绒雪便飘进来粘到她丝发上。
许绍棠伸手过来轻抚掉那寒雪，笑道：“我只喜欢跟你在一起。”
聆“所以你就纳了跟我一模一样的姨太太？”她芙蓉如面，全然赏景，出口便是自嘲：“看来我这模样的，也只能给别人当小妾，有时候愿意给人家当小妾，人家也不一定要。”
见她讥笑人的功力丝毫不减，一如当年冷酷地对待恩师，他笑容非但不苦涩反而是欣然：“我怎会让你当小妾？”
她听罢微怔，这才放下帘子看他，巧笑美目：“要我跟宋子蘭平起平坐？就算宋子蘭同意，我也……”
然而这“不同意”犹未出口，心口便骤然生出一股冷气，迅速沿着脖子青经窜到脸颊红脉直灌头顶，她像这寒冬腊月被顷刻浇了冰雪冷水，身子一个寒颤，胃部便如冲胀寒凉的气囊突然被抽空了般，趴到窗口就是呕吐，非但没吐出何物，干呕声宛若一波接连一波的浪潮不断外涌，不稍片刻，人像被抽尽温度，抽干精神，四肢寒凉如冰，头脑昏眩疲累，只想被宛若尖刀的窗棱搁着心胃。
亦不知搁了多久，才感到置身在温暖如春的怀抱。
许绍棠斥声如雷，呼啸如火车笛鸣：“冬芍？！”
冬芍掀帘进来，蓝布碎花小袄上全然是白皑皑的雪，身子紧绷得像瘦小竹竿，唯诺道：“大少爷！”
青黛那已像皱巴巴软纸的秋眸瞧见冬芍大大的眼睛闪着恐惧，忙虚弱挥手，长喘嘘笑道：“我没事，只是有些晕船。”
从西洋坐船回来远途跋涉十来天都不曾听她言过晕船，知道她是心善，为冬芍开脱罪责，他厉声不由更大了：“今天给小姐吃了什么？”
冬芍虽然守在船外，舱里长时间的恶心声却没逃过她里耳，现在见大少爷紧锣密鼓地追问，咬着嘴唇，惊恐道：“小姐一直说没胃口的，只捻了几粒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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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黛待冬芍说完话便挣开许绍棠，依到竹藤舱壁，冷冷一笑道：“我就说是晕船了，你偏不信，非得去教训人家小丫头，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恶人先告状，刻意为难一个下人。”
许绍棠皱成高川的眉宇顿时没了红怒之色，心痛道：“我只是怕自己待你不够好，你莫生我气。”又去扶她，哪知她胳膊疲软却抚开自己，攀着船舱站起来，见自己又伸手去牵她，玲珑身子早一步移开，踩着不稳船板摇摇晃晃地走到船口，分明有话**出，顿了顿，终掀开帘幕去了船头。
上岸后，艄公拇指食指撑在嘴角吹了三声嘹亮口哨，不大一会，曲肠小道便有人骑马踏雪飞驰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匹黑毛骏马，那骏马俨然是为她跟许绍棠准备。
瞧他心甘情愿地单膝跪在雪地为她做脚凳，看他一向不招尘色的长褂皮鞋黄土斑斑，泥渍侵染，见他被她一遍遍刻薄奚落刁钻挖苦，星朗眼眸仍盼着她笑，她杵在油纸伞下，宛若被利齿卡住嗓子，除了痛，依然是痛。
出山之路不长却窄，走在泥石小道，最后从一字山间穿出去。
他脱掉外褂执意披在她头顶遮雪，只露一件贴身马甲裹着白色衬衣格外令她格外不自然。出来后再回头看，除了青松掩映，碧萝倒垂，却瞅不出有路，犹如桃花源的绝密路口。好不易上了大路，福特轿车早已久候，他下马后伸出两手接她，无意间碰到他衬衣袖子，硬邦邦，像凝了冰霜起不了半点褶皱，想去视而不见，她终是脱下青蓝呢绒大衣递了过去，他情思神韵稍稍一怔，微笑，便是如饮良蜜的温柔。
车窗外忽而是久未耕值的稻田，忽而是影影绰绰的村落，她脑袋枕在窗棱，享受轰隆隆的磕磕碰碰。到江城城区已是万家灯火，雪停天暗。
车直接驶到许家大门。
许善岩垂手踱步，门沿徘徊，听见轿车嘎然而止声，忙蹭蹭迎到窗子边，急唤了声：“大少爷，”然而瞧见相临许绍棠的高雅淡粉色毛衣，眼睛瞬间瞠大，后续之话硬生生缩了回去。
许绍棠心灵会神，转身握住青黛悠然搁在腰间的玉手，笑道：“我现在有急事需要处理，让岩叔先领你去我的卧房休息一阵子，我顺便让他们做些你平日爱吃的，可好？”
青黛眼明心细，见许善岩发现自己便话语藏掖，又见许绍棠指派人领她去卧房，心霎那间怦怦跳动，却颔首笑应：“嗯！”
跨进许家门槛，走在一如往昔的雕梁画栋，她提着心，却佯装无事般旁敲侧击：“岩叔，我离家多日，宋陶的案子可有进展？”
许善岩只知亲家老爷被抓是大少爷的计策，不敢胡乱应话，躬腰应说：“这件案子是警署调查，我也不是很清楚。”
“既然岩叔不知，那请岩叔带我去见宋子蘭，我有话想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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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善岩做事向来瞻前顾后，听她有此要求，顿感家毋宁日，难以掌控，忙小声劝道：“我知小姐对青老爷的事耿耿于怀，可此事已交于警局处置，就让法庭来查明是非曲直，让法庭处置宋老爷，岂不是更好？”
她不介意许善岩的搪塞，勾嘴笑了：“岩叔，你怕什么，我又没说要私审宋子蘭，只是想问问她，愿不愿意我待在这个宅子，若是不愿，我立马走人。”
周旋来去还是掉进陷阱，许善岩额头冒汗，拿袖子擦了擦，瞧见前方已是大少爷的梅园，忙陪笑道：“小姐，你远途劳顿也累了，要不，您先去少爷卧房歇息会儿，我这就去唤少奶奶过来。”
她瞬间止步，霞色齐眉，嫣笑道：“如此，谢谢岩叔了。”
许善岩被她一步步逼到绝境仿佛才恍悟，这刚进门没两分钟，他已经潜移默化成了争宠夺权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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