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林甫来到狮子岗时，这里已经人山人海。站在高处眺望了一下，估摸着怕是有两千多人。本来还担心如同上次那样，需要派人去乡里好好宣传一下。而今看来，却是用不上了。

这些人有衣着整齐的，也有衣衫褴褛的。不只有魁梧的壮汉，竟然还有年迈的老者夹杂在其间。偶尔还能看到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在人群里张望。

沈林甫带着弓手们向前走去，狮子岗营地修建好的栅栏的外面站满了应募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沈绍叫了声‘县慰大人到’，听到后面的声音，一个个回过来看，发现有官员至。

虽然不认识，但是听到是县慰大人，一个个还是识趣地往两边挤。

“你是书生？”沈林甫走着走着，对旁边一个比较儒雅的青年说道。那青年面平高瘦，一身灰袍有些发旧，还有几个补丁。但是胜在干净，倒不觉得突兀。

两边数百人看着县慰大人问话，倒是停下了嘈杂的声音。

“回大人话，学生周诊，周家庄人氏，现就读于县学。”周诊作了个长揖，躬身行礼对沈林甫回话。显得毕恭毕敬，但还是能看出他有些紧张。

“既然入了学堂，为何不好好读书，跑到这乡营来凑热闹。”

“请大人明察，学生着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学生自小家境贫寒，家里为了供我念书，早已灯枯油尽。前些时日，妻子又生了病。家里已经几天没有米粮下炊了，听庄里的周五说，做了乡勇每个月有两贯钱，所以学生想来试一试。”

“可有功名在身？”

听沈林甫问到功名之事，周诊面显难色地回道：“学生惭愧，十年寒窗，已经是四次落榜了。”

大宋做官只有两条途径，要么科举，要么荫庇。沈林甫因为父辈的原因，做了个小小的县慰。而周诊作为一个寒门子弟，就只能埋头苦读了。

“若是入了乡营，可不是只吃白饭过日的。平日里缉拿盗贼倒是小事，必要时还要下湖绞杀水匪，护佑我巴陵百姓。这一刀一枪下去，都是会死人的？周秀才还是想好了再来吧！”

沈林甫冷冷地说道，周诊听着如丧考妣。像一只被彻底淋湿的落汤鸡，六神无主。

沈林甫本想对着四周好好说一下，怕死的都回去，巴陵乡营不是寺庙庵堂。但突然想起，来应募的都是普通老百姓，不是种地就是打渔，要么就是在谁府上做帮工。

虽然钱对他们很重要，但是要命的事，他们现在恐怕还接受不了。只有等入了乡营，循循善诱，激发他们身上的血性以及乡土之情。要是现在真一嗓子吼出去，这乡营也就别建了。

就在沈林甫快要走近营门时，后面的周诊突然喊道：“大人留步。”

听到后面有人叫自己，沈林甫回头一看，正是周诊。

“怎么，周秀才想好了？”

周诊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上前大声说道：“学生怕死，可是没有钱，一样会穷困潦倒，受尽饥寒。倒时候不只是学生落魄山野，连父母妻儿也会因为我的无能而困苦不堪。

而今想来，纵是死又何妨，若是能让他们过得体面，若是能为守护巴陵出一份力，学生就是葬身鱼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见周诊说着说着，倒是声音越发洪亮，变得慷慨激昂。虽不知道这小子是真情还是假意，但是这番话，还是很正确的。

沈林甫接过话头，双手拍掌说道：“说得好，若是不能让父母妻儿活的体面，若是自小生长的乡土都保护不了，岂不是连那委身青楼的娼妓都不如？

她们入了青楼，尚知道父母亲恩。而我等七尺男儿，怎么因为贪生怕死，就让父母妻儿吃糠咽菜，让这巴陵如同水贼的后花园一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不满各位，汉阳军剿匪那晚，正是沈某新婚第一天。那天晚上，若是没有汉阳军，沈某现在已经身首异处。家中妻妾，也恐怕早被贼寇掠劫去了贼窝。

可是如今禁军已经撤走了，水贼来了，还能靠谁？靠那堵破旧不堪的城墙吗？还是靠你们屋外的竹栏篱笆？

而今我巴陵能靠的只有我们，只有在场的诸多大好男儿。死，不只是你们怕，我沈林甫也怕。可是怕又能怎么样，若是水贼来了，我一样得拿起刀冲上去。

为什么？

因为我的身后，就是我年迈的祖父与父母，刚进门的妻子，还没有嫁人的妹妹，以及列祖列宗的祠堂。

我沈某今天在此立誓，将来水贼来了，要是谁见到我往后跑的，你只管一刀砍了我。这话我说的，没人追究你的罪责。”

讲到最后，沈林甫也义愤填膺。众人被感染到，纷纷叫道：“我要参加乡营…我要参加乡营…”“我要杀贼…我要杀贼…”

这一幕正好被前来接沈林甫的宋时行、方运达看到。

“以前只听闻大人少时凶狠，没想到也是热血男儿。”宋时行对旁边的方运达由衷地说道。

“哈哈哈～如果宋参知犒军那晚在的话，就不会惊讶了。”方运达笑着头说道。

“为何？”

“那晚大人作了一首词，激扬澎湃，连汉阳军总管都解下佩剑相赠。”方运达负着手在身后，笑着说道。

“不知是怎么词？”

于是方运达侃侃而道：

“宋参知听好了，只待方某为你背来。

破阵子·为汉阳禁军赋壮词以谢洞庭剿匪之壮举。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洞庭下炙，一碗酒笑谈厮杀。沙场秋犒兵。

勇士杀敌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我等乃宋军！”

宋时行并不知道沈林甫在犒军那晚做了一首‘破阵子’。。

听完之后，如同雷霆贯耳，久久不能平复。在见到沈林甫之前，他听到的都是坊间恶语。见到之后，觉得沈林甫为人亲和，做事果断，破有魄力。而今再听得这‘破阵子’，既钦佩沈林甫的文采，又震惊于沈林甫的志向胸怀。

那周诊听完沈林甫的话之后，既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庆幸，也为自己的无知悔恨。以前只是觉得老天爷不开眼，而今却是发现自己只是个井底之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