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一，天清气朗，断断续续的风雪彻底寂静，若非那房檐上厚厚堆积的白雪，伸出手便会被冻红的天气，倒真像是春季来临了。

难得好天气，自然是百姓们出来活动的时候。一家家一户户，老人们拉着长板凳坐在屋檐下，晒着难得见到的晴阳；大姑娘小媳妇也不拘着，纷纷端了绣凳坐到了床前，开着窗绣着花红柳绿，当真是姹紫嫣红。

黄口小儿、总角垂髫，成群结队，在这雪地中打滚儿、垒雪人、或是几人一组打起了雪仗。你当将军我当王，来而不往非礼也，自是热闹非凡。

老人们看着这喧闹的场景，笑得见眉不见眼，说起城中的趣事亦是感慨万千。

“奶奶——”

一声突兀的惨叫声传来，众人还未来得及查看，连绵不绝的哀嚎声更将那些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如此，原本人间喜剧瞬间成了人间惨剧！

自东城开始，哗哗的大雪倾轧之声连绵不绝，好似说好的一般，不时从房檐上砸落。

百姓见了，纷纷躲避屋檐，跑到空地上，而那些被大雪掩埋的人，除了他们的亲人也无人去关注，奔跑的脚下是否有一个活生生的性命在等着人救援。

“快到东城道场集合——”自皇宫到东城墙根，一声声长唱，一个个手拿戈戬的禁卫军，将那些四处躲藏的百姓赶往空旷的道场。

乾城坐落于平原地区，周围的山峦也是小小的，不足为惧，所以百姓们离开了屋檐后，基本上是没有了生命危险。

但是之前修建的几处楼房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不知为何，在这轰动全城的崩塌震声中也随之轰然倒塌，只留断木片瓦。

“爹……娘……”

数千禁卫军被分散四处，寻找那些被埋在雪块下的人，若是当场有人的，定是按照他们所说的位置开始扒拉。若是遇到一大片高耸雪块的，身侧没有任何人告知方位或者是否埋人的，他们便会留下一人寻找，其他人赶去别处。

“让一让！”“有没有人啊？”

这些赤色禁卫军每过一处便会扯开嗓子大吼大叫，若是得到应声的，不管是倒塌的房屋，还是堆积的雪坟，他们二话不说，立刻上前，配合默契。

西城是贫民居所，自然房屋构架也是极为薄弱的。这一次，伤亡最重的就是西城区。故此赤色禁卫军大部分都被安排在了这里。

“奶奶……”一个断断续续的哭声从一堆雪中传出，若非他们耳力极佳，真心听不到这声音。

嘶哑带着哭腔，定是哭了很久，叫了很久。

赤色禁卫军的队长，一个有着国字脸的中年男子看着眼前足有他一人高、三米宽的雪堆，面色沉重地脱下了自己身上的铠甲。

从身旁侍卫的手中接过雪铲，小心翼翼地撅着雪。

“你们去别处看看。”队长让想要帮他的侍卫去别处救人，“这里有我绰绰有余，别浪费时间了！”

“可是队长……”侍卫担忧地看着他已经泛红的胳膊，“您的伤还没有好，现在这般用力，怕是要废了。”

“废了又如何！”队长呵斥道，“你小子有这时间与我闲谈，说不定还能多救几个人呢！再废话，等老子空了，非打得你满地找牙不可！”

“队长！”那侍卫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伙伴牵着往旁边走去。

“你说再多，还不如救人实际！”另一名侍卫道，“队长方失去了妻儿，正是发泄的时候，你拦着……”

侍卫也不多说了，确实队长现在需要发泄。因为这场雪灾，队长失去了妻儿，前几日他们还为了那刚出生的小儿子庆祝，今日便被埋在了雪里，活活冻死。

方才他们进了队长的家，看到他用手挖出妻儿，那三张毫无血色的惨白面容，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往日里最喜哈哈大笑的队长，在那一刻，无声的静默，令所有兄弟都染上了悲色。

“小家伙，你不会有事的……老子不允许你有事……”队长一边挖一边轻声呢喃着。好似将埋在雪里的孩子当做了自己刚刚失去的孩子。

在他周围的人听了，纷纷收住眼泪，挖掘的力度更大了。

大雪封城后，屋室之上满是厚厚的雪层，本也是有打扫的，可连绵不断地下了将近一月，气温骤降，雪层冰冻，百姓们自然也是不想动的。便是有勤快不怕冷的，也对于屋檐上那层冻得无法破开的冰块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它去了。

如今哀嚎声响彻天地，位于乾城正中央的皇宫，便是不出殿门，那声声哀嚎，作为帝王又如何能够装作不知！

他虽已派了赤色禁卫军前去救助百姓，可到底还是伤亡惨重。

“父皇，不如再加派御医前往营救？”太子站在皇帝左侧，敛去那温和的笑意，一脸正容道，“之前抽派的那些大夫未必够用。如今宫中并无大事，不如让太医也加入其中。”

皇帝端坐高位，看着垂头低语的儿子，心中也甚是满意。

“就准太子所奏。”

“成庆，带朕的口谕，去太医院吩咐当值的所有太医，仅留二人，其余的，不管当值不当值，全给朕去乾城各处道场治疗伤员百姓！”

“诺。”成庆奉命离去，其他人纷纷低头。

“众位爱卿，可有何办法承接下面的问题？”皇帝饮了口茶，看向殿下的群臣，“乾城尚且如此，下面的州县定是损伤惨重。诸位爱卿，可有何良策？”

众臣工缄默。

“报——”黄门内侍捧着一大叠奏章快步跑进太极殿中。

“启禀圣上——”内侍缓了口气，“留县、松城、凉州、北城……”这一份唱名几乎把乾城与大昭北方的所有州府县城都包含在内了。

“以上诸城县皆有大雪倾轧之事，其中以凉州、西漠、松城最为严重。城墙坍塌，稻谷不存，灾民纷纷涌向乾城附近。”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可面对如此多的灾民，光是想想都头疼。皇帝揉揉自己的额头，接过太子递上来的奏章。

一一翻看，上面皆是雪塌伤人之事。更为严重的是百里之外的通城，乡野之间，多是房屋坍塌事件，百姓重伤无数，当地府城救助难以完成，大部分已然南上，前往乾城而来。

算上之前陆陆续续赶来的难民，如今乾城附近已然收容了几万流离失所的百姓。之前太子募捐来的钱银物资早已拙荆见肘，户部尚书也陈书相告，户部库存不够。

“圣上——”工部尚书出列，面色凝重道，“如今这数万灾民陆陆续续抵达乾城，若是无处容纳，怕是民心不稳。”

对于他的直言，皇帝何尝不知，故而没有生气，反而面色沉稳道，“之前祁王主持修建得北城别院，赐予这些百姓居住。如今……”

他看了一眼站左侧的太子，见他含笑点头，心中有底，“如今已然竣工，正好让他们休养生息。”

“圣上英明——”

“至于……”对于自家库存不够，皇帝甚是为难，毕竟今年大雪成灾，周边那些本就不安分的定是要蠢蠢欲动了。不过好在北方有云大将军镇守，且北方雪灾更为严重，近一年是没有问题的。至于南方，也有人镇压，不怕那些番邦小国趁机捣乱。

“父皇。”太子知晓皇帝的为难，出面解围道，“儿臣府中上有存余，愿将之送予那些无辜受累的百姓。”

听太子如此说，在场的如何也要表态的，纷纷表示愿意献出自家的余粮。

皇帝甚是欣慰，当场表明。“这些粮食算是朕所借。是朕无能，上苍不满。辛苦诸位臣工了！”

“微臣愿为圣上解忧——”

整齐的话语，一致的动作，皆让皇帝感动万分。

如此，住处、粮食是不愁了。

当日，那些在城外随意铺设的褥子中度过了半个多月的灾民大量迁徙，前往北城别院。而正在赶往乾城的灾民听说此事，纷纷前往北城，想要抢占一席之位。

不足三日，那绵延三百里的别院中便挤满了人。嘈杂的声音，气味难辨的屋子，虽不是全部供上了煤炭，可晚间总是有热汤泡脚，暖汤暖胃的。受了一路苦楚的百姓，皆是泪流满目，口中呢喃着朝廷的好。

夜间的山月将这片得之不易的乐土笼罩其间，不算很大的呼噜声汇聚到一起，共同谱写着安眠之曲。

“……”一名素衣小伙子蹲在院子外的角落中，抱紧双膝，无声地哭泣着，思念着在这场大雪中死去的家人。

“小家伙，哭什么？”

小伙子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猛然抬头，那挂着泪珠的小脸上还带着一丝恐惧。

“别怕。”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难得柔和地拍拍他的小脑袋，安慰道，“别哭了，你还活着呢，以后多给他们捎点花费，总好过他们做孤魂野鬼。”

小伙子愣愣不语，之前的那些叔伯们都安慰他说活着就好，只有这个男人说要他多少点纸钱给死去的家人用。

“小家伙，做我儿子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