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的马蹄声在这宵禁了的街道上尤其明显。而坐在其间的马车主人更是心绪不宁。
把玩着一对精致的文玩核桃，整个车厢中只有核桃摩擦间的声音，在那忽明忽暗的幽幽烛光中，也只有那张怔怔出神的俊颜。
黎阳今年才四十，刚到不惑之年，平日里云氏对他的容貌服饰都打理得妥妥当当。每日看着娇妻那张雍容华贵的精致面容，他自然也是极为注重自己的打扮的。
可一想起妻子对于女儿的终身大事一直是希望她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家，过安享一世富贵。所以对于祁王和女儿之间的那些事，他与儿子从未告知过妻子，就怕她难以接受。
只是现在，他收起核桃，皇帝此时召见，定是想要和他说一些不方便白天说的事情。
哎！只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平平安安出嫁吧！
“吁——”
车夫将车停在皇宫东侧门，那里有一个专门为他们这些深夜进出宫门的大臣留出的小门。
虽说是小门，可这也是相比整座皇宫来说的，对于他们这些大臣府邸而言，也是一扇极大的朱门了。
“吱呀——”
成庆一人站在门后，笑盈盈地对着一脸沉重的黎阳说道，“镇国公辛苦了，请随咱家来吧。”
黎阳看着他眼中的暗示，眼眸微转，一身寒意收敛，又是平日里的温润君子。对着成庆拱拱手，“劳烦公公带路。”
因为是私召，所以这一路，除了前方提灯的小太监之外，也只有成庆与他相伴而走。
“成公公，陛下可是在昭阳殿？”瞧着这路有些陌生，想到再这般走下去便是皇帝儿时读书的地方昭阳殿了。
成庆仍旧是笑眯眯的，手持浮尘走在黎阳身侧，轻声说道：“今日圣上只召见了您。”
今日召见，着实怪异，且令他难以安心。
“听说广灵郡主再过三日便要及笄了？”成庆似是无意地与他闲话家常，“老奴对郡主可是印象深刻，郡主之才华，当真是这世间女子少有的，便是您家公子，亦有所不足呢！”
黎阳微微一顿，复又起步。成庆见此，勾起嘴角，好似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捂住，“是老奴忙昏了头，镇国公的大公子可也是个风朗俊逸的少年郎呢！”
“犬子当不得公公如此夸奖。”黎阳谦逊道，“是臣教导无方，让子女献丑了。”
“瞧国公爷这是什么话！”成庆一耍浮尘，笑道，“您的子女皆是龙凤之辈，圣上也是时常夸奖呢！”
“便是近些时日的别院，也多亏了郡主帮忙才能起来的呢！只可惜……”未尽之言，让黎阳冷汗直冒。
之前女儿怜惜灾民，且对于祁王也是有心相助，方才提了这么个主意，偏偏太子不争气被人暗算，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如今皇帝想要保住太子，自然需要一个顶缸的人，听成庆话中之意，皇帝只怕是选中了他的宝贝女儿了！
成庆见他低头沉思，也不打断他，两人各走各的，随着那微弱灯光，走到了昭阳殿。
这昭阳殿本是后宫妃子所居，可在数十年前先帝为储君时，当时的皇帝将这处宫殿特意隔出来，做了先帝的读书求学之地，为此还特意将其围成一个特有的宫殿，与后宫彻底隔绝。
时移世易，如今这也是太子曾经求学之地。不过自太子娶妻后便再也不曾踏足过这里。
如今，皇帝在此处召见他，黎阳心中更是沉重。
世人皆道皇帝宠爱祁王，却不知其实他最宠爱的一直是他正妻皇后所出的嫡子太子顾峰。
虽是晚间，可这里灯火通明，他已进入此处，便看到昔年的美景。两侧宫阁依旧，路侧流水环绕，香草萋萋，便是这冬日亦不曾停歇过它们的美丽和芬芳。
那提灯的小太监早已不知所踪，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他与成庆。
“成公公，皇上可是在东阁的华光殿？”黎阳看着眼前这陌生了二十多年的宫殿，满是感慨，可他知道皇帝特意选在了这里，定是有备而来。
为了女儿，他不能输！
成庆见此，并不在意，为他牵引着往东阁而去。
“吱呀——”
那个身着常服的挺拔身影站在殿中，背手而立，及腰的乌黑长发也松松垮垮地随性披着，若是不知这是执掌天下的皇帝，他定是要以为是哪家的风流公子哥呢。
“微臣参见皇上，万岁……”
刚刚弯下腰，便被皇帝扶起，两人四目对接，一人疑惑一人淡笑。
“自清何必如此拘礼。”皇帝扶着他站好，看见他眼中的疑惑，心中感慨，好一个镇国公！
今日来此的目的，成庆早已替他言明，可他仍旧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便知道他定是不愿的。
“自清，你我君臣许久未曾对弈过，不如今日你我执棋？”
“微臣遵旨。”见他不愿说破，黎阳心中一直提心吊胆，现在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东阁本是太子疲乏时休息的地方，自然是装备齐全的。且今日皇帝亲至，成庆早已将一切准备妥当。
暖暖的火炉搁在一旁，两人在炕上坐下。手执黑白棋子，在那斑驳的棋盘上厮杀。
“若是自清胜了，朕…便放弃打算。”他想知道自己这个好友，这些年过去，是否依旧保留着年轻时的执拗，他是否还可掌控。
黎阳眉眼一抬，“如此，请恕臣失仪了。”
皇帝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不知道，可他知道若是这次输了，那么女儿的一辈子都将被毁去。想到女儿的泪，想到妻子的伤心，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输！哪怕，因此失去皇帝的信任。
一字天元，很是罕见的下法，却很眼熟。
“自清。朕，不希望晋儿与你女儿太过亲近。”
第一次，皇帝说出了他的想法。
黎阳执棋的手一顿，抬头去看儿时的好友，见他眼中带着冰冷，还有一丝他不懂的神情，好像是被触犯了什么一般。
“微臣……”李艳猛地低头。这件事情，他想要答应，可想到女儿清白已毁，若是祁王不要她，将来可如何是好！
“朕不需要你的推脱。”皇帝极为强硬，“广灵郡主，朕自有打算。晋儿那边，朕会断了他的念想。”
见他有些不情愿，皇帝眯起眼睛，白子屠了他的龙。“广灵郡主是个妙人儿，可却不是一朵适合晋儿的解语花。”
“微臣明白。”黎阳拽着黑子的手微微泛白，强忍着心疼，安置下黑子。“微臣今后，定会注意祁王与小女之间的距离。”
皇帝看着棋局的变化，微微皱眉。
“你可知道，北国的那些灾民已经在有心人的挑拨下，组成了起义军？”这是最新收到的军情，想起这件事情的起因，他便头疼。
祁王无错甚至有举世大功，可他选择成全太子。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太子竟这般愚蠢，竟然被人算计，将好好一件功劳变成了人祸。
经历此事，他倒是对太子有些不满，可终究还是他最为疼爱的嫡子，除了为他善后，还能做什么？
“你镇国公府与晋儿如何，朕不在意。”他放下一子，围了他的城。“因为贤儿，你多护着也无妨。”
贤儿便是淑贵妃的闺名。而淑贵妃算起来还是黎阳的表妹，舒氏夫人便是他母亲的亲妹妹。
黎阳没有抬头。自从淑贵妃诞下皇子的那一刻开始，镇国公府与他们母子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割不断，除非他们彻底放弃。
“若是太子真的无法承担重任，这天下，终归是晋儿的。”
“皇上。”黎阳挺直腰杆，直视皇帝，淡然道，“我镇国公府追随祁王并非为了这从龙之功。再说，像臣这等的，便是没有，无论哪个皇子继位，都不会寒了老臣的心。”
听他如此不客气的直言，皇帝反而笑了。这说明，这还是他的好兄弟，还是他可以依仗的大臣。
“朕知道，太子秉性未必适合成为一个明君，可朕还是想要让他继承者天下霸主之位。因为，他是嫡子！”
不是他不想要立贤，也不是他看不到两个儿子之间的差别。可他更在意他百年之后，大昭国该如何。外敌环饲不可怕，可怕的是大昭国的掌舵人若是无法掌控国内的势力，那么等待大昭的便是倾天大祸！
“峰儿是朕一手教导出来的，朕相信，他定能够成为一个明君！”他放下一子，吃了对手三个子。“自清，你快输了。”
黎阳不急不缓，继续下。“啪嗒——”
“皇上，微臣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大昭，就算是我的至亲，也不行！”
这大昭是他们祖祖辈辈守护下来的，承载了他们太多的情感，他当年亲眼看着那些疼爱自己的叔伯们出战再也没有回来。自己的父亲也是一病不起，镇国公府中的那些无名牌位，足有数千人。
皇帝看着他，莞尔一笑，“朕定不会让自清失望。”
二人相识一笑，继而下棋。
“啪嗒——”
“皇上，微臣侥幸。”
最后，黎阳以半子之险赢了皇帝。
“朕，愿赌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