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134. 此岸八分 2
作者:严优      更新:2020-03-01 02:27      字数:3526

夜。别院。朱雀的卧室内亮着一盏孤灯。屋内仆从尽出,朱雀一人守着烛火,沉思不语。

卧室就是朱雀的小宇宙,是她的“大象”。孤灯则是“大象”的心脏。烛火跳跃着,是“大象”的心脏在有力地搏动。至于灯下人的心脏,却跳得非常缓慢,几近停滞。

五两和琉璃进来好几次,敦请她早些安歇,她始终不置可否。这个时刻,她真的在“争渡”了。渡,还是不渡?不渡,还是渡?

难以割舍,不忍放弃。是业障,也是因缘。

她永远记得十四年前的那个午后,她们俩如何第一次相见。那时候,她在高师父和王妈妈的护送下,经过漫长的船程与车程,终于抵达了同州符府。高师父事先早已派儿子去符府求告过事由,也得到了符节度的同意。因此,当她进入符府客堂,向符节度夫妇行过礼、彼此简单寒暄几句之后,一直站在他们身旁的那个端庄小女孩就走到她的跟前,含笑向她伸出了双手:“早就想要有个同龄的伴儿,等了你好些天了!我是君怜,你叫什么名字?”

她勉力驱除着陌生感带来的心理不适,由君怜拉着双手,又勉力向她笑了一下:“我叫……杜榷。”

那一天,她恰好十岁。

九岁这个灾难的年份以及九岁以前的所有记忆,就在那一天打结了;所有属于她的个体历史,就在那一天更新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们就长在了一起。像两棵不同的树被移植在同一个树坑中,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君怜的存在安慰着她的存在,并成为她继续存在于这世间的理由。

她执迷不悟,孤独而深情。她所拥有的孤独是如此巨大而独特,连浩渺无垠的宇宙也容纳不下。她原本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她原本可以沿着孤独所昭示的道路走下去,走入旁人难以企及的宇宙幽微之处,探知“大象”深藏的奥秘的。可是,深情却勒在孤独的心口,成为了她最大的羁绊。

别人的羁绊是名缰利锁,她的羁绊,只是有情。她孽障深重,必得被迫尝尽有情众生的诸苦,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迷障重重,她难以逃避,亦无处逃避。

当断则断。这一点,她其实远不如君怜斩截。也许,君怜摧毁“此岸”,便已是替她下了这个决心。

可是……君怜怎么能够如此狠心?

不,君怜当然可以。君怜拥有一个女人可能拥有的一切,便是自己离开,于她也不过是桌案缺了一角而已。假以时日,缺失那角所形成的棱角磨光滑了,她的一切仍旧花好月圆。

……应当祝福她,并向上苍祈求她永远葆有这样花好月圆的人生。自己即便远遁江湖、隐于蓬蒿,忍受命运加倍的折磨与刁难,也要感激她曾经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中收留过自己的心,也希望……纵然众生皆苦,至少她的一切是甜的,是圆满的。

……

晨明。薄薄的朝晖透进卧室。纱帐低垂。

朱雀大睁着眼睛,一宿的辗转反侧让她头疼如裂。种种念头在脑中翻江倒海,将她折磨得快要疯掉了。

现在她只知道,自己要赶紧行动,要趁着这股子气势,赶紧了断。

可是熬夜的疲劳与焦虑击垮了她。她想要坐起来,蓦然发现自己竟手脚瘫软,挣扎无力。她被自己气得笑了。

五两听到动静,赶紧前来服侍。她让五两去拿一粒安神丸来。她说,她感到身子不适,要再睡一会儿,不要打扰她。

朱雀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晌后。

五两和琉璃在房中不远处做事,见她睁开眼,都喜道:“姐儿,你总算醒了!现下身子可觉着好些了么?”

朱雀心事重重,不想说话,只勉强嗯了一声。

“姐儿大半天没有进食,现下奴婢去拿些吃食来吧?”五两问道。

“不必了,我还要接着睡。”朱雀说完,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朱雀再次醒来的时候,日已黄昏。

她动动眼皮,翻了个身。“醒了……醒了……”有人在小声说,是承璋。然后她听到脚步声过来,有人在榻前低声问候:“姐儿,好些了么?”是廷献。

她睁开眼睛,静静审视他片刻,方问道:“你来做什么?”

“小人听说姐儿身子不适,特地过来探视。”廷献谦卑地回答。

“你用不着这么周到。”朱雀坐起身来,问道,“是你主子叫你来的么?”

“不是,大姐儿并不知道姐儿这边的情形。”廷献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的平鱼脸。朱雀真想给他一下子。

“所以你想要我问你,为什么你主子不知道我这边的情形,是吧?”朱雀冷笑道,“我是这么想的:既然她一向什么都知道,所以倘若她不知道什么,那就是她不想知道。……廷献,不妨跟你直说,她之所以不想知道,是因……”

“姐儿,”廷献打断她,“大姐儿昨日不知为何忽然动了胎气,回房后就病倒了。叫了御医来看过,也不得要领,只是开了方子煎药。晋王殿下着急,今日连衙署也没有去。……”

朱雀愣住了,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君怜动了胎气?!倘若君怜有个闪失、皇孙有个闪失,她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廷献想必猜到了一些原因,所以才急急打断自己的话,不让自己当着别人的面直承其事。

廷献是细致的,但她从廷献的话语中感受到了无声的责备。

她知道,自己理应受到更大的责备。

“五两,”她看向一旁,“尽速给我梳洗,我要去看望她!”

主院。正房。暮色渐浓。

为了避免光线刺眼,君贵吩咐只掌上了靠窗的那一排灯。房间大,烛火远,光线摇曳而昏暗。绛纱挂起,细纱反射着烛光,星星点点的碎芒。

君怜躺在榻上,似睡非睡,容色忧戚。君贵陪坐一旁,尽量保持着淡定,不时俯身查看一番,偶尔也柔声低低说两句安慰的话。

廷献入内,低声向君贵禀告榷娘子前来探望。君贵点头。

朱雀走到君怜榻前,与君贵彼此以眼神致意。君贵起身将自己所坐的杌凳让给她。朱雀摇摇头,在榻边坐下,伸手拉过了君怜的手腕。君怜略微睁了睁眼,没有反对。

切脉。脉象混乱。这是朱雀从未见识过、更无从把握的混乱。朱雀犹豫片刻,将手伸向君怜隆起的腹部。虽然隔着薄被,隔着衣裳,她却立刻得到了一种强烈的感应:胎息还在,虽然弱,还在。

她如释重负,蓦然滑下一行浅泪:“……都是我的错……”

君怜抓住了她的手。

“都怨我……”她无所顾忌,只想忏悔。君怜使劲地握住她,想要制止她。她一愣,注意到了君怜的眼神-那眼神里的意思异常坚定。她忽然省得:倘若自己当着君贵的面直承其事,一旦皇孙真的有什么闪失,自己就无法继续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就真的可以不“争”而“渡”了。退一步说,就算皇孙安然无恙,此事也必定会在她与君贵间又添一个心结,导致两人日后再难平安相处。而这,是君怜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所以,有些话,无论如何,也不可以说出口。

即便病倒床榻,君怜也熨帖如斯,体情如斯,用心良苦如斯。

只是,君怜想得太天真了,倘若他们真的有什么闪失,她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怎么可能继续在此停留?

她热泪长流:“……都怨我……没有照顾好你……”

君怜叹了口气:“不怨你,是我太过娇气。……唉,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这样娇气的人!”

君贵怕朱雀引动得君怜愈发伤怀,忙笑道:“瞧你们俩都说些什么傻话呢!适才御医不是说了么,只要过了今晚,就不妨事了。……又没什么大碍,朱雀,你就别对着她哭了。倘若惹得她再哭起来,可怎么好?你原本是通医术的,又懂得养息之道,现下该想个法子,怎么让她高兴一些才好啊。”

朱雀点点头,抹去泪水,向君怜道:“你还是松松心,快些好起来吧。我有两个字,自己始终写不好,还等着你写呢。……你可要写得大大的,我让承璋拿去宝文堂装裱起来,挂在书房的墙上,天天看着。”

君怜眨眨眼睛,破颜一笑:“……嗯,好。”

君贵好奇道:“朱雀,你想要什么大字?”

“……此岸。”

“此岸?”君贵复述着,换了一种商量的语气,“……朱雀,你看啊,君怜正病着呢,咱们还是让她多将养几日好不好?这写字劳神的事,暂时就别惦记她了吧?实在要得急,我可以代劳么?”

朱雀与君怜闻言,尽皆一笑:“不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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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此岸这个概念,与彼岸相对。如果彼岸指涅槃境界,此岸则指娑婆世界;如果彼岸指隐逸仙游,则此岸指安居凡世;如果彼岸指弃世出家,则此岸指留恋红尘。君怜的意思,是希望朱雀不要放弃凡俗的人生,选择出家那样孤绝的道路。

大象也是一个道家概念,指宇宙至道。

渡,渡口,争渡,也都是佛道常用概念,指由此及彼的处所、过程、状态等。朱雀内心挣扎,所以自己跟自己争论要不要“渡”,要不要抛弃尘世远走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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