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276. 在水彼方 2
作者:严优      更新:2020-03-01 02:28      字数:3923

李榖听了范质的话,点点头,踱过来接了奏表看。见礼部侍郎窦仪闲立一旁,李榖又让他去帮着监核粮草委积。窦仪本来没有这样的职分,不过战时一切取便宜行事,给他派别的活也不为过。只是首相在跟前,亚相却跨过首相直接下令,有些逾越。窦仪偷偷看范质一眼,范质微微颔首。窦仪便即应喏而行。

政务营帐外,周军的战鼓声,士兵的呐喊声,频繁拉弓的砰砰声,箭枝穿破空间的咻咻声,响成混混沌沌的一片。唐军反击的声音却似乎离得很远,几乎不怎么听得到。

不提防突然一阵猛烈的响声,倒教帐内人都吓了一跳。李榖、范质等都跑出帐门去看,观望着,议论纷纷。

“这是又开始发砲了。”“前日发砲,说是距离太远,投不着唐军的营寨,不知今日砲车挪到哪儿了。”“好像没听到落点的动静。”“那也自然,发十砲,能有一砲砸到他们寨门上、栅栏上就不错了。”“这一砲,许是又砸水里了。”“嘿,一时砸不到也不要紧,官家点子多,总能想出法子来的,咱们就别操心了。”……

皇帝行帐外,绣着巨龙的大纛旗在风中飘扬。君贵正站在由一堆木箱子搭成的瞭望台上往远处观瞧。

计划中,皇帝的行宫原本应当设置在北岸淮水与淝水的交汇处。可是,那得等到浮梁从正阳移过来并重新架设好之后才行。君贵不愿退回绝对安全的正阳关,不顾众臣劝阻,暂且将自己的营帐安在了攻战前线,寿春城东面的坡地上。

林远和邓锦等担心箱子不稳,可是又拗不过他,只得紧张地守护在近旁。行帐的位置在这一带的最高处,加上木箱子之后,视野就更好了,可以将寿春城外这一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东面、南面是水寨,西北面是城濠。战场上的声音显得遥远,却仍旧带着让人牵肠挂肚的震颤尾音,在空气中飘荡,抖动,回旋。距离消弭了声音中一切残忍的细节。

数十只丈余宽的小船,每船坐了十数个会水的军士,正前赴后继地驶向唐军的东面水寨。这些船是李榖前军带过来造浮梁之余的机动船。在李重进、李继勋等人的指挥下,这些小船携带着满满的箭枝,箭枝上捆绑着浸润了猛火油的麻布木屑包,准备给唐军的寨门和栅栏放上一把大火。水寨的水面很宽,超过了弓箭的一般射程,加上引火物的重量,他们无法在岸边将火箭射到寨门上去,只能主动接近它。火箭之外,船上还携带了装满猛火油的密封陶罐。火箭与陶罐是组合武器,火箭可以令唐军的木麻之物燃烧,陶罐摔破之后,猛火油泄出来,沾到火会在水面上燃烧,并有可能延及唐军营栅。

还有一些周师小船承担的是另外的任务。他们携带着一卷一卷的麻绳,麻绳的一头绑着巨大的抓钩。每只船上除了划桨的普通军士,还有至少两个大力士。他们要尽量接近水寨,并相机抛出抓钩,这样,当他们携带绳索返回并固定它之后,他们会呼着号子,合力拉拽绳子,直接撂倒水寨的寨门和栅栏。

靠近水岸,可以感受到喊声震天,鼓声如雷。行驶到水面中央的周军小船,遭受到了来自唐军水寨的凶猛攻击。水寨内的楼船并列为墙,唐军居高临下,从诸多望楼、刁斗或其它不知什么小窗中射出箭雨。即使有藤甲与牛皮混制的盾牌的阻挡,仍有不少周军被射中,或者倒在船上,或者掉入水中。最先被唐军集中力量摧毁的是携带绳索和抓钩的小船,因为带绳的抓钩对于栅栏的威胁较大,虽然唐军并不相信周军能找到受力点去拉动那些绳索。然后唐军的攻击转向了数量更为巨大的火攻船。

小船上的周军纷纷以火箭还击,成千上万的火箭带着迷离的光亮和乌黑的烟尾飞向水寨的栅栏。无数的陶罐也被奋力掷向栅栏。然而,火箭加陶罐的理想组合并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大多数火箭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就沿着抛物线坠下,沉水熄灭;少数侥幸飞到水寨上的,竟然在接触到栅栏和船体时熄灭了—要再经过很久的实战交锋,周军才会发现其中的奥秘:经验丰富的唐兵早已用湿泥抹遍了这些竹木工事的外层。至于陶罐呢,摔碎的那部分很少能恰好碰到燃烧的火,而有些陶罐子根本就没碎,直接囫囵沉到了水底。

这就是小船能够接近水寨的最大极限了。即便是水寨攻防战,船小的劣势也一览无余。周师没有大战船,皇帝的计划本来就是抢敌军的战船来用。可是唐军水寨里的防守者很精明,他们牢牢把住了各处寨门,只守不攻,根本就不给周师接触到唐军战船的机会。

四面岸边,在攻击部队的稍后方,数十万民夫正在奋力工作:有人将碗口粗的毛竹一捆捆运过来,有人将毛竹就地捆扎成竹筏;有人抬过从不知何处的山中采来的石头,有人挥起榔头,将石头砸成合适投石车投掷的大小;有人在砍削制作箭杆,有人在修理损毁的箭镞,有人乘上竹筏,去向水中打捞那些没有派上用场就坠落的箭枝;有人在制作牛皮筋,有人在调整弓弦……

更多的竹筏下了水,更多的勇士跳上竹筏,有人拿着藤甲牛皮盾牌,有人拿着弓箭,去增援已经进入敌方射程的同袍……

更多的火箭从小船和竹筏上飞出去,本来就阴霾的天空被这些诡异的火光和难看的灰烟、黑烟割裂成不规则的碎片……

又响起了一连串的砲声,听声音是从北面张永德所部传来的。隐隐似乎还有士卒的惊呼。这串火砲大概起到了一些作用。

君贵站在瞭望台上,仔细观察着整个目力可及的战场,眉头紧皱。

任何一面都行,任何一面撕开缺口,王师都可以趁势涌入水寨、占领水寨,向寿春城更加逼进一步。寿春是一枚太过重要的棋子,他要尽早将它掌握在自己手中。

高平之战后,没有人再怀疑他是一名优秀的统帅。他在那场挽回了帝国命运的大战中所显示出来的军事天赋,是他今日能够驾驭群豪的基础。然而,仅有高平之战是不够的。帝国的稳固和发展,需要他本人付出更多的汗水,乃至血水,乃至肉体的损伤。这一点,他分知必然,他无所吝惜,也无所畏惧。

作为王师的首脑,他的军事天赋体现在很多方面,其中尤为重要的,是从纷乱的战局中迅速找出最具战略意义的那枚棋子,然后因地制宜拟定出最适合发挥己方优势的战术,并交给最合适的人执行。此时,从他所在的东坡,他几乎可以看到三面战场的情形。然而,让他感到头疼的是,在这一片混战中,他一时竟然很难准确地判断出全局的肯綮究竟在哪里,很难清晰地告诉他的部下,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最快捷、最高效地达到目的。

《孙子》有云:兵贵胜不贵久。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战斗已经进行了数日,王师几乎寸功未建,他开始体会到李榖前军不能速战攻克的困难所在。

他低估了水在这场战争中的威力分量。水战与陆战的差异超出了他的预计。他原想把陆战的打法搬到水战上来,可是,水隔离开了他和他的敌人。他的将士其实不是在跟敌人作战,而是在跟水作战。水造成了他们的攻击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徒劳的。敌人并没有出动太多的防守力量,并没有使用太多的防守办法,仅仅靠这一片水,就教他们吃了恁大一个闷亏。

他们都在按照他的军令,攻打各处的寨门。寨门如同城门,当然是必须攻克的要冲。可是攻破之后又怎么办?谁也不知道水寨里面是怎样的布局。成千上万的兵马坐着小船冲进去,会不会恰好掉进敌人的陷阱?在水中,他们以往陆战攻城的经验都不起作用了。他们也许不会去想,但他不得不想。水战能不能顺利转化成陆战,这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不过,他相信寿春城能够分出来防守水寨的兵力是有限的。而这有限的人,又有自己的生理极限。他们要吃喝拉撒睡,天塌下来,他们也躲不过这些需求。而大周有的是人力,士卒加上民夫,几十万人可以轮班攻打,以疲劳战术拖垮唐军。

寿州只是第一大站,还是那句话,他必须速战速决。几十万人每天消耗的粮食、兵器像一座小山,还有战服、旌旗、医药、饲料……,百事百样。除了后方的调度补给,最好还有寿州的牙库来补充军需。

他已经吩咐李榖迅速拿出安民的办法来,对淮南百姓进行宣抚。到目前为止,寿州的百姓对王师还是欢迎的,已经有好几拨附近村民牵牛奉酒到营寨来慰问了。牛是庄稼人的宝贝,村民肯送牛,说明他们下了血本。李氏朝廷在淮南搞“博征”,乡民虽有茶盐之富,却被课以粟帛重税;淮南还有大片养军的营田,民众被强募耕种,付出甚多,所获甚少。如此种种,都令他们苦不堪言。听说周帝在其国境内实施轻徭薄赋的政策,是个好皇帝,他们自然盼着他来接管此地,以减轻自己的生存压力。

这很像君贵前年初入河东境内的情形。一开始,王师出兵的正义性都是不容置疑的,民众也乐意替他们生发和解释这种正义性。但是,倘若战事拖延下去,难保王师众不会出现剽掠扰民的情形。所以,必须加快战争的进程,将王师将士的士气和心志引导向积极的、正确的方向。

他看向身侧的林远和邓锦:“司超、赵匡胤有军报回来么?”“回陛下,暂且没有。”“立刻派人去打探!”“是!”“是!”“康俨将浮梁挪过来了么?”“臣适才去问过,正阳关浮梁的底船和面板已经全部拆开,正叫人分别驾驶牵引了,陆续往下蔡而来。”

“叫康俨加快速度!军中所自携的粮草本来就支撑不了多少日子,全靠从后方运输补给。沿淮屯粮处还好用水运,从陆路来的肉盐衣物军械之属,没有浮梁怎么过来?你们跟他说,移过来的船,直接分一半划到南岸。让他们从南北两岸同时架设,可以缩短一半时间。”“是!”“是!”

远远一骑驰来,侦候至近前跳下马,手举一只银筒拜礼道:“陛下,西线军报!”

林远接过来打开,将军报呈给皇帝。皇帝展读毕,叫声“好”,向近卫们露出了一个踌躇满志的笑容:“安、随、申、蔡四州的数万州兵,已经遵令在光州附近集结完毕了。传令何超,让他立刻率领这支人马攻打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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