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299. 王事靡盬 1
作者:严优      更新:2020-03-01 02:29      字数:3742

兼马倍速的宣徽南院使向训所部,终于抵达淮南前线,到濠州行宫觐见皇帝。

皇帝精神大振,立刻任命向训为权淮南节度使,充沿江招讨使;又以韩令坤副之,为沿江副招讨使。皇帝说,听闻扬州军士横暴贪滥,多行不法,大违王师出征初衷,致使乡间“白甲军”蜂起,必须严肃军纪。

随后,皇帝屏退了众人,特别对向训提到了赵晁。赵晁代表着侍卫亲军中的那些老油子,他们敢拼敢杀却恣意妄为,至今仍颇有势力。皇帝要向训寻机收拾赵晁一顿,杀鸡儆猴。实在不行,就直接杀了猴也是可以的。说到这里,皇帝举起右掌,化掌为刀,咬牙做了个斩截的动作,表情显得冷硬无情。向训严肃受命。

休整一日后,向训率部仍旧兼马倍速,赶赴扬州。

坤宁殿偏殿。

枫胶散玉匣,蕙炉销兰炷。一派隐约的暗香中,君怜在拜文殊,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口中轻轻念叨着什么。廷献率两三侍从陪于殿侧,皱着眉头一筹莫展。

莲叶捧着一只药盅,轻手轻脚入内,廷献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莲叶将药盅放到书案上,走近廷献,悄声道:“圣人已经拜了这半天,你怎么还不去扶起来?”“刚去过,圣人不让扶。”廷献亦悄声答道。

“素日最多三炷香而止,今日已经……五六炷香功夫都有了吧?”莲叶急道,“圣人吃得少,没力气,时间再长了怎么受得了?”廷献解释道:“圣人心里不松快,只有在拜菩萨的时候会好些,所以我不忍……”

“廷献,你好糊涂!”莲叶性情较采儿爽利,也不管廷献年资比自己深,当下便埋怨道,“你怎么不长记性,上次在思存殿,圣人不就是拜着拜着,突然倒在唐妈妈怀里了么!”

廷献脸色一变,也不再理莲叶,忙趋到君怜身后,低声劝道:“圣人,今日拜够了,该起来了。”君怜不理他。廷献向莲叶使个眼色,两人执意来扶:“圣人,好歹起来歇歇吧。再这么着,让唐妈妈知道了,又该骂死我们了。”

君怜由着他们扶起,也不多言,慢慢走到书案前坐下,脚步显见得是虚浮的。莲叶陪笑道:“圣人,该进用药汤了。”君怜看她一眼:“好。”伸手接过药盅,也不先尝尝,一闭眼便喝了,如同寻常喝汤吃茶般从容。

廷献与莲叶看她这情形,又是放心,又是担心。伺候着漱完口,廷献问是否召皇子皇女来跟前玩耍。君怜想了想,说道:“过半个时辰,再领孩儿们到万春堂吧。”

因想起日前章昭容诞下了皇儿,君怜问道:“唐妈妈从章娘子那里回来了没有?章娘子母子一切可好?还有……”廷献不待她问完,忙抢道:“都好得很呢。这三处殿阁、两位新皇子那里,除了唐妈妈,臣每日也都会定时替圣人去慰问的。圣人快别操心了,只等着臣回报就是。”

君怜苦笑了一下:“我不为这些人、这些事操心,留着这颗心又有什么用呢?”

这当儿宫人入报,太常寺少卿冯吉求见。君怜颔首道:“宣。”

一时冯吉入内行礼。君怜打点起精神,和言道:“冯少卿,何事?”冯吉礼道:“臣今日来,一是禀报新曲演舞初排已毕,请圣人的旨,何时观看初演,以便臣等改进;二则也是请圣人为此套曲正式命名。”

君怜以手扶额,说道:“初演的事,待我问过令主,让她和庐陵郡夫人替我去看看吧。至于曲名么,我现在就写给你。”廷献闻言,忙过来铺纸设笔,滴水磨墨。君怜思忖片刻,提笔在一张内用鹅黄笺上写道:烈焰旋师曲。

写完,递给冯吉看,又微笑问道:“依冯少卿看,此名如何?”

冯吉是个性情中人,见此立即拊掌笑道:“妙!此名甚妙!不知道的外人便是未闻旋律,未看歌舞,光听这曲名,也能立刻感知到它所展示的王师神威了。难为圣人想得出这么高妙的曲名来!”君怜神情却没那么激动,只颔首一笑。

一时冯吉告退,莲叶等均建言圣人回去休息。君怜说:“我还要在这里看会儿书,你们且出去。”廷献知道难劝,试探道:“那么我替圣人取芝麻烧来,少时圣人饿了……”君怜扫他一眼,不置可否。廷献略一斟酌,便自去了。

侍从们退出之后,君怜来在书架前细观群书,忽然看到了以前君贵给她送来的《太白万胜诀》。君怜记得这是张永德所献,说是用来卜算事机,颇为准确。

君怜将此书取下来,坐在椅中慢慢翻阅。

淮南前线。向训率部抵达扬州。

韩令坤已提前接到皇帝命令,知道自己要改为替向训做副手。向训资历老,战功又高,韩令坤倒不敢有什么话说,爽快率部从迎谒向训于营门,并引领至中军帐。应援的殿帅张永德与向训交情不错,也在出营门迎接之列。

禀皇帝旨意,向训不暇歇息,略叙寒温与战况后,便立刻着手整顿军纪。恰有一小队十数军士掳人妇女财货归来,不知营中如此肃穆所为何事,还在呼朋唤友,准备瓜分战果。向训正愁没人做筏子,忙命亲随将士将他们一体搜拿住,发现其中恰好有赵晁的裨将。向训牢记皇帝的祝福,无论赵晁等人如何求情,只摆出一张铁面,不论其过往功勋,就在行帐前向诸军传达皇帝谕旨,宣示其罪名,将那十数人枭首示众了。

于是军中肃然。赵晁、白延遇等回想向训雷厉风行的手段,意识到他这行动背后必定有皇帝的意思,各自出了一头汗,竟不敢再带头作奸犯科了。东师由此获得了难得的安宁,并且,这种安宁还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濠州。皇帝行宫。夜深了,刘奉武等人轻手轻脚往来照料庶务。君贵独自在沙盘前抄手沉思。

他明白,江南有数十年积累的根基,李伯玉绝不可能轻易奉上淮南全土。他们俩之间需要的,是更加惨烈而残酷的战役结果,是一步一步走下去,将局面推进到决定命运的决战时刻到来。

如果能将李伯玉逗引出巢,来个一战定乾坤,那就痛快多了。或许……自己应该在这方面下下功夫,让密谍设法在背后做做小动作,鼓动南唐的一两个要害人物去撺掇唐主亲征,再来一番“皇帝对皇帝”—李伯玉总比晋阳已故的刘崇更配得上这个说法。

推进吧,源源不断地推进吧,但是要快。兵贵神速,数万大军出征在外,还有数十万民夫,人马,粮草,士气……,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他拖不起。

王师东线的形势看上去正持续好转。向训抵达扬州后据州自镇,遣韩令坤率部北上,在楚州城附近的湾头堰击败唐军万余人,俘获与战的伪涟州刺史秦进崇。而张永德与韩令坤一同北上后,分兵从楚州西进,在泗州城附近的曲溪堰击败唐泗州守军万余人。这个战果让他大喜,下诏褒奖。

他原本是用向训去替下张永德的,计划在向训到达扬州、情况稳定之后,便让张永德回来。张永德不肯轻易放弃外战机会,愈发踊跃攻伐,想要多立功劳。他喜爱抱一这股生龙活虎的劲头,又兼要切实抚慰其丧父之痛,便特意遣内臣赴营赐他一条金腰带。

然而,两个淮上重镇的进攻战却仍旧难以让人满意。它们坚硬如铁,一碰就是噩梦。

牛皮城寿春不必说了,李重进、李继勋、侯章、王璨等率领王师主力,勉强克服着军中逐渐弥漫开的懈怠与失望情绪,继续发起下一阶段的进攻,却收效甚微。濠州也非常坚韧。与寿州相似,濠州也有水寨防于城外围。守将郭廷谓足智多谋,拒不投降。

敌援军方面倒是出现了滑稽的情形。

向唐主申请支援寿春的猛将柴克宏,辞别南唐皇子李弘冀从常州北上,不想却在半途突患急病,未至而亡。其所部人马立即南还,这支战力算是消解了。而由齐王李景达和枢密使陈觉所率领的南唐援军主力,在六合遭到赵匡胤歼击后,残部气急败坏地退回了江南。于是这支战力也算是消解了。

从敌我两方面的大局对比看,形势对王师还是有利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君贵却突然在心底深处感到了一丝慌乱。

东京大内。紫烟阁。书房。一支新鲜的海棠花斜插在立地大花瓶中。又是海棠初蕾的季节了。书房内香炉尽灭,只有这花香点染春意。

廷献向朱雀呈上一张纸,纸上是廷献写的五个字:烈焰旋师曲。

朱雀抬眼看着廷献:“这是……翚娘为新曲起的名儿?”廷献点头:“是。”“旋师曲……旋师……我原本还以为,翚娘会将新曲命名为某某出阵曲、某某破阵曲之类的呢。”“卑职原也是如此想。”

朱雀的视线扫到墙上,那幅御笔横批“浊世清芬”赫然在目。官家不在的宫城,对于翚娘,的确显得太枯静了。朱雀叹了口气:“看来,翚娘这是在盼着官家回来啊……”

廷献默然片刻,问道:“……依令主看,官家还要多久才会回来呢?”“我怎么知道?”朱雀苦笑道,“翚娘跟我提过,官家走之前说,这场仗,估计怎么也得打个半年、大半年呢……”

“官家是……是正月初八离京的,距今不过三月有余,离着半年、大半年的期限,还有好长的日子。可是……可是卑职看着圣人这情形,倘若官家不回来,却是不得好的意思呢。”

朱雀沉吟道:“不知前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听闻,寿州久攻不下……可是,对于打仗而言,这也是正常的啊,翚娘何至于忧急至此……”廷献道:“令主何不找季少监来问问?兴许他还知道一些原因。”

朱雀不语。她的品级虽高,却是内职,季飞卫是外职,自己管不到他,不便传他来见。倒是采儿虽然离宫,仍旧挂着内职,自己找她来问询,可谓名正言顺。

“……这样吧,廷献,你替我去找采儿和飞卫,请他们夫妇得闲来我阁中,叙叙家常闲话。”廷献忙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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