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鱼与之熊掌
作者:弓子      更新:2020-03-09 21:34      字数:4276

妆府从廊檐至院角,全都挂满了喜庆的彩带,走到哪处都是炫目的灯笼和喜庆的彩带。

“小姐,你可回来了,今日……”杨掌柜从长廊另一头走来,掀开我的阔袖仔细查看:“还好,上了点药止住伤势,走,回秀楼,我给你仔细清理。”

“恩。”我呐呐点头,任由她牵着我护着伤口往秀楼走。

“今日,原本该是女方去男方家里铺房,我今儿个早上打算叫上风莱上苏家挂帐幔来着,今天碧水出事,给耽搁了。”她抱歉的摸摸我的发:“诶,原本挺欢喜小姐这门婚事的,只是这么匆忙,实在憋屈,这苏家未免太敷衍了吧,六礼缩减成三礼。”

我静默许久,才开口:“恩,无所谓了。”只要他愿意娶我。

杨掌柜见我不开口,也就不再提,只是摸了摸我的钗冠欣慰道:“还好,这嫁衣和钗冠衬得起小姐的美貌。”

“今夜,风姑姑不来陪我守婚吗?”我看向床上的纸鸢,心里思念鸳姑姑。

“诶,听说风琴那一堆乱事,她一时走不开。”杨掌柜答道。

“小姐,荀掌柜和李姑姑等几位在花厅求见小姐。”门外侍女禀报。

我皱皱眉头,将衣袖放下来,理了理头发,随杨掌柜出门迎客。

花厅烛火通明,李沉鱼摸着把玩着桌上的喜饼,见我到来,赶紧将喜饼放回去:“诶呀,小姐,咱们几个是过来给你守婚的,夫人走得早,我们可不能让小姐让苏家人看轻了。”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到荀掌柜身边关切道:“荀掌柜身体无恙了?”他前几日称病不来月会,我原本想着有柳家一天压着,他不敢再踏进妆家呢。

“多谢小姐关切,哎,一把老骨头毛病多,小姐婚事匆忙,老朽来不及准备,将珍藏的南阳极品珍珠献给小姐,望小姐为人妻后蒸蒸日上。”荀掌柜讨好似的说道。

我看了看锦盒里的珍珠,确实是少见的大颗,平时吝啬的老头子,怎么今日这么大方了。见他转移话题,不在生病上解释,我也识趣不提。我道谢:“荀掌柜有心了。”

“诶呀,荀掌柜大手笔啊,今年夫人大寿时,送的珍珠,也没这颗一般大,你对小姐真是诚心啊。”李沉鱼唸着娇滴滴的嗓音,凑上来。

“哪里哪里,李姑娘送的才是绝世珍品呢,据说是失传已久的暖玉香啊。”荀掌柜夸到。

李沉鱼配合的打开礼盒,将其中一个红色的玉瓶打开,一时一股淡淡的酥香涌入鼻息,直觉温暖芬芳,小腹燥热。

其他人也面色有异,李沉鱼适时盖上,递过来:“小姐永享欢愉。”

我静静的看着她和荀掌柜一唱一和,并没有接过,杨掌柜觉得场面尴尬,代为接过。

其他掌柜也纷纷献出礼品,或是珊瑚,或是玉器,送子观音都送上了。我敷衍的感谢了几句,派了守卫送他们离开。

“这李沉鱼送媚香,安得什么心啊。”杨掌柜不满道。

“呵,或许是在讽刺我吧。他们哪里会安好心,安得全是势利心。明天过后我就是苏夫人,他们见我开始得势,自然跑来依附。先搁着吧,反正我也不会用。“说起来,苏家在大宋,算是什么地位,

“我伺候小姐沐浴。”杨掌柜说道。

我点点头,跟着她往浴池方向走。

婢女早就备好热水,水面上撒着芳香的花瓣。我杨掌柜将我的发簪拔出,拿过一旁的牛角梳从发头梳到发尾。

“小姐一头好发,比夫人的还要柔顺。”杨掌柜称赞道,声音哽咽:“从小给你梳头,那时候还梳着总角,一转眼,都已经长发及腰,将嫁作人妇了。”

我拍拍她的肩,安慰道:“这是怎么了,好好地哭什么,我嫁了人又不是不会来了,咱们还是一座城里。”

“我就怕,小姐有了新家,不回来看我们这些老骨头了。”杨掌柜悲伤道。

“不会,不会,这妆家生意照旧啊,你呀,还是我的好姨母。”我轻轻抱住她:“就算你不想见我,我也要耐着脸皮回来蹭你的茶喝!”

杨掌柜含泪点点头,我拭去她的眼泪,那么温热。

“原本新婚前夜是由母亲给女儿教述男女洞房之事,你母亲不在了,你跟我们这些老寡妇在一起,听得也多;以前和薏红那姑娘偷看的不少,我就不多说了。”

我泡在水中把玩着头发,心里忧心安哥的安危,冷不丁的被杨掌柜一句话,羞得通红。

尴尬的咳了咳:“杨姨你知道啊。”

“哈哈,那时你跟薏红常干这这种,藏在接客姑娘屏风后偷看的事,你以为风琴这么多年老鸨的眼力没有?你呀!”

杨掌柜点了点我额头:“女孩子大了好奇也是有的,那时夫人又不怎么管你,想你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里,把得住分寸,我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我窘迫的干笑几声:“我洗好了。”

杨掌柜拿过棉布给我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又给我套上红艳的长裙,一起走上秀楼。

“依依,你这么大的事,都不派人上山只会我。”一进门,就听到熟悉的责怪声。

黄姬一身紫色夹袄,上前拉着我的手埋怨道:“要不是风莱派人告诉我,我或许还不知道呢!”

一旁的风莱附和点头:“今天红颜馆半月小账,风琴病了,我只好暂代,匆匆赶过来时,在大门遇上闻信而来黄姬,就一起在这候着小姐了。”

我有些感动:“母亲走后,妆府,好久不曾这么热闹了……”

“诶,不提那些,说点高兴的,乖侄女,我就知道,你终会心愿达成,来,看姨母送你的礼。”黄姬拉着我往桌边坐,打开桌上的木箱,里头花钿,金钗,玉器,画作,字帖,骨扇美不胜收。

“这些都是磬予王在世时,自己遍地寻访和赏我的那些珍品,我那时舍不得拿出来戴,后来他……世上再无悦己者,就更用不上了。“说完她挂着眼泪笑道:“我方才还说不提这些不高兴的事,自己倒说了。”

“依依很喜欢,谢谢姨母。”我欢喜道,随手拿出一副画作,展开,转移话题道:“定是哪位名家手笔。”

画展开,只见一个一个窈窕的女子趴在花丛中,抓着草堆里的蚂蚱,笑容憨态可人,浑身纯真之气。

好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这不会是磬予王描摹的黄妹妹吧。”风莱打趣道

“她何时这么天真浪漫过,不过倒像咱家花季时的小姐。”杨掌柜揶揄道。

黄姬砸吧嘴:“确实,我自幼家境贫困,才被卖进红颜馆。这样的华丽的牡丹丛,还真未见过。”

是了,牡丹丛!我见过一样的情景的画,在太上皇宁陵殿的侧殿挂着。

“喜欢就好,还有一物,依依必定喜欢!“黄姬兴奋道的拿出一张地契,正是水云台的地契!

“姨母!”我惊呼:“我不要,水云台是姨母最珍贵的东西,那里有您同磬予王的宝贵回忆。”

黄姬拉着我的手浅笑:“依依乖巧,这水云台上次被苏文方带人一闹,早就引起很多人觊觎,我已经连续拒绝十多个欲买下水云台建成寻欢作乐私宅的人了。给你,它才会安全,才不会被世俗媚态侮辱。”

“我替你解决那些人。”我坚定道。

“傻丫头,那些人势力不小,你别明面得罪。现在你将做人妇,很多事不能任性而为了。收下吧,也让我不必提心吊胆。我过几日,你完婚了,我就去龙泉寺,从此遁入空门,祈求下辈子,能与他再结段缘就满足了。”黄姬浅笑道。

我还欲说什么,风莱冲我摇摇头,我缄默片刻,收下地契:“我只是暂代保管。”

“看看我给小姐挑的的礼品。”风莱从身后拿出一件玲琅彩裙。

“华丽是华丽,就是,太露了。”杨掌柜评到。

我接过彩裙,上面的悬挂小银坠,触碰发声,清越动人。

“这是……”

风莱盯着彩裙沉默片刻,道:“还是以前我做乐师时,妄想将舞曲融合,请西域能工巧匠定制的。后来接手了画风舫,就没再继续作曲编舞了。”

她将裙子在我身上比了比欣慰道:“还好,我家小姐身形正合适。”

“太贵重了!”我捧着衣裙拒绝道。我原本就打算水舞间后绝舞。

“我老了,你天资聪颖,但愿能圆这条裙子的价值。”说完,将谱子给我:“你舞技必能比你母亲更上一层楼。”

望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贺礼,心里感动和感慨无以言加。

“还有我的,呢,秘方,这秘方保准有效。我给好几个暗香阁的家妓试过了,百试百中,呵呵,一入门不到一个月就怀上了。”杨掌柜窃笑道。

我接过药方笑道:“我可不想这么早做母亲,我还不会呢。”

“什么会不会的,等你有孩子了,就自然……当年我倒是想跟人家生一个,自己养也行。可惜,人家不愿意。”杨掌柜遗憾到。

我自然知道她说的是陆乌冬。

“就你想得远。自己没达成,到催着依依生孩子。”黄姬打趣道。一室欢笑。

屋外传来丑时的更声,黄姬不舍道:“太晚了,赶紧给依依装扮上,还有两时辰天就亮了。”

“好,咱们给依依打扮成咱大宋最美的新娘。呵呵。”杨掌柜拉着我坐在梳妆台前,坐好,拿上木梳,梳直头发。

我定定看着铜镜里的的女子,乌发挽在脑后,繁美的钗冠别在发上。额上描摹精美的牡丹,眼尾彩绘着比翼。可是眼神里,没有一丝喜悦。

黄姬将嫁衣一层一层的给我套上,系上那条莲花腰带。推着我站在镜前惊艳到:“我家依依绝对是大宋最美的新娘,苏家那公子福气啊。”

她将那枚桃色凤玉给我系上,又在衣襟别着如意锁。

一番倒腾,我已经将将站不稳,身上的金银珠宝,太重了。

末了,三人满意的绕着我转圈,再加了一个手镯,换了一条耳坠。

终于能放过我,扶我坐在床边,盖上红色方巾。

几人终于满脸喜庆轻松一把的准备离开,去安排待客接婚之事。

我站起来,婷婷施礼:“今日,有劳各位姨母了。”

“客气什么,早点生个儿子哄我们祖姨就好就好。”黄姬调侃道。拉着她们走了,带上门。

我静静的坐在床边,满目的红色,脑海里全是这十年来,与苏络青,为数不多的交集。

久至雨幕里的广袖,宫墙外的脆弱,面具下的俊美。近至荣月楼的相逢,母亲肖像的执笔者,碌石巷的怀抱,以及那一纸婚书。

一夜坐到天明,远远听到唢呐锣鼓声,才从回忆走出。

外面喧哗渐近,我拿掉遮脸的方巾,开门,走到屋外栏旁。

不远处的妆府门前巷口,一列迎亲队伍缓缓而来。为首的白马上,一身红色华服的苏络青拽缰而骑,意气风发。脸上一如平时挂着疏离敷衍的笑容,忽然他抬头望过来。

我没有躲开他的视线,彼此对视,眼里既没有喜悦,也没有眷恋。

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多欢喜,或许,我一直执着追求的不过是个结果,如今唾手可得,我却觉得没意思了。

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抑制心里的苦楚。

我转身,回房,合上门。望着桌上的珍贵的贺礼,紧握拳头,怕是,要辜负她们的情谊了。

走到屏风后,换下嫁衣,折好摆在床上,伸手抚平褶皱,这算是我对这场执念一般的婚事里唯一喜爱的东西了。

我取下发上的钗冠,松开发髻,将头发梳到头顶,挽成男子发髻。从衣柜里取出平日穿得的男装套上时,穿鸳鸯扣的手指,微微的颤抖。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谁能体会弃熊掌取鱼时的恐慌和遗憾。我不怕从此妆依依人生里再无苏络青,我怕的是从今往后苏络青身边再无妆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