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日，金陵都是暴雨连连，碧湖水涨，淹了邻近几条街道。天公不做美，生意也没法做。
“小姐，幽州那边来信，问您何时动身。”檀木找到竹林中的我。
我擦拭着匕首锋刃，讳莫如深：“不着急，等一应重要书籍，金器摆设和舞姬运完，我再走。”
檀木看着我，神色不悦道：“小姐这是另有牵挂吧，于刺虽然来金陵不久，但是办事能力很强，他自会善后一应事宜。”
我将匕首入鞘，叠好帕子，转头看向她：“我现在走，很可能被冠以畏罪潜逃。苏络青被疑入狱不要紧，杨掌柜她们，我却不能使其受牵连。”
“只怕是小姐这番话是始末倒置了。”
我不欲与她攀扯，拿上匕首出了竹林。
才将将入了回廊，就见久病不愈的荀掌柜领着一众花楼掌柜过来，神色不善。
于刺一脸嬉笑着拦在他们身前，见我过来，摸了摸后脑：“小姐，属下无用，拦不住他们。”
我摆手：“没事。”
“妆掌事，你一直借口不见我们，怎么，得让这外人把妆家家底掏空才能相见吗？”荀掌柜鼻头喷气，指着于刺：“当初你塞这么个外人来代理就罢了，如今，他竟神不知鬼不觉的搬空了红颜馆和画风舫，城西几家鸿字茶楼也关门了！今儿个，你得给他个处置！”
我拂去肩头的雨渍，淡淡道：“是我授意的。”
其他几人一听，顿时像叮住了蛋缝，满脸愤怒：“什么？你竟然勾结外人要妆家倾家荡产！”
“也不知是听信了这小白脸妖言，还是她妆依依在外做什么什么亏空的生意，要变卖了几家去填补。”
“岂有此理，论资历，你娘见了我，私下按辈都得称一声叔伯！你竟然宁愿用一个外人，且屡次无视我们几个老辈，暗地里给我们使绊子！导致妆家生意一塌糊涂，还连累我茶楼生意！”荀掌柜吹胡子瞪眼瞪眼，指着我的鼻尖囔囔。
于刺眼皮跳了跳，试图拦着他的手。
我清了清嗓子，不耐道：“鸠占鹊巢各位可知？你们不要忘了，口口声声所指的无论是画风舫还是红颜馆，皆是我妆家的，包括你们栖身多年的茶楼别院，亦是。各位，切莫本末倒置得好。”
一行人一瞬间安静片刻，各个脸色不善，荀掌柜冷笑几声：“哼，没有我们几个老辈撑着，能有妆家的今天。现在你倒是要跟我们撇清关系了。当初你娘去世后，若不是苏家助力，我等联合荣华月，早就将你杀了，各得三分财！哪有你嚣张的机会。”
我撇撇嘴，想不到这老头如今倒是全然不再要脸，也不愿再虚与委蛇。
“所以，你们是瞅着如今苏家犯事，觉得我独木难支，可以来覆我了？”我眯眼看着一众人等：“你们今日如果只是来气势汹汹的闹腾，大可不必，我不是闺阁里任人拾掇的小姐，并不会畏惧这一套。有这功夫，还是想想出了这扇门，怎么养老吧。”
“你这是威胁我等！”荀掌柜瞪着眼，生气的推搡了我一把。
想不到这老头一直装着沉疴难愈，力气倒是不小。
我松开拇指，袖口的匕首伸出一截，反手，便削掉那只推搡那个手。迅速侧身，险险没有沾上飞溅的鲜血。
荀掌柜痛呼一声，顿时矮身抱手，其他人纷纷退却一步。
我掏出手帕擦拭着带血的锋刃，眼带杀气：“还有谁要动手啊？”
于刺邪气的歪头笑了几声，腰中软剑出鞘。
“小姐，沾血这事还是交给属下得好。”于刺挑眉看着一众人，四周守卫一并围过来。
我扫视了对面一干人等，鼻尖呵气，将匕首缩回袖口：“碧湖不是涨水吗？几位掌柜今日乘兴游玩时，不慎落水身亡，实是天公留人，呜呼哀哉。”
于刺眼里闪过一丝戾气，点头应到。
李沉鱼原本躲在人群后，这时，畏惧的站出来：“小姐饶命，我都是一时糊涂了，才跟来的……”
“妆依依，你当金陵知府还是你家娘亲的姘头吗？杀人偿命，你敢！”一旁的刘掌柜扶着失血的荀掌柜，朝我威胁道：“我们也是养了自己人的，你以为你杀了我们，他们还能让你活吗？”
我扬了扬下颚，淡然笑道：“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
转身，离开着嘈杂之地。
屋檐外雨势渐大，倒是个杀人不留痕迹的好天气。
转过回廊时，尽头站着一身红衣窈窕身影。
我皱眉咬了咬唇，挪步走过去。
“你原来也是知道鸠占鹊巢、本末倒置这类辞藻。”妆红衣嘲讽道：“你倒是义正严辞的骂他们，可曾顾虑自己，正是那鸠占鹊巢之人。不会是妆家借你做了几年妆依依，便真当这妆家的财产是你的了？”
我不悦的皱了皱眉头：“辽国的实力你又不是不知道，赵恒这一仗没有意外，必输无疑。以他阴桀小气的性格，败仗后必然会向富庶之地下手，我可不想让妆家成为他国库充盈的一份子。我也不是挥霍无度的人，妆家这笔钱，我会替你存着。”
她潋滟的水眸与我对视一眼，面露不喜：“行，我信你身为皇族的信誉。不过，你怎么还未离开？”
“我自有计划。”我高深莫测回道：“你自京城过来，他可还好？”
妆红衣意味深长的笑道：“牵扯大案，入了刑部，没上够十八道刑具，是不会提出来审问的。”
我抿唇不悦道：“我说得是罄予王。”
“哦，他啊，伤已经养好了，我开了几幅调理的方子，给他养养精神。”妆红衣状似无辜道：“我还以为，你是关心苏……”
我使了一个白眼，她也识趣的住了嘴，却并未收敛：“听说，苏络青接了以前的未婚妻回府居住？”
“你倒是消息灵通。”我咬牙切齿道：“你从前见我就是百般刁难，那时只以为你是狗仗人势。后来知道自己占了你妆家小姐的身份，害你多年在外流落，多少心有愧疚，可以不理会你的刁难。但是现在，好歹有个分寸吧。”
“你不喜欢听，我却不得不说。”妆红衣仰着一张妖孽的笑脸，丝毫无谓：“我就是来传递消息的，苏络青下狱不说，黄家军七品以上校尉皆被囚禁，替换为御林军校尉。黄国公府已经被封，此案，刑部已经开始搜集证据定案了。”
我久久不语，只是淡淡看着檐外雨帘。我不明白，此事说到底，黄家军也是受害者，赵恒为什么……
妆红衣见我不动神色，白费了一番看好戏的铺垫，心情不悦的离开。
妆府绣楼。
东窗下搁着一张红漆梨花书案，我熟稔的从抽屉下方的暗格中取出那道明黄圣旨。
望着良久，最终卷好收起来。
我走到屋外，撑开纸伞，独自前往欢颜阁。
因为连日暴雨，巷子里多数店铺都未开门，欢颜阁的大门也是紧闭，我走上前，轻扣了三下，过了半响，门开了条缝。
店掌柜见我，先是一惊，而后恭敬的引我进了后院。
苏玉铭仍旧坐在一堆工具后，神色坦然。
我将手中的印鉴，摆在他眼前：“他落入牢狱，我想你需要这个，召集族人救他。”
苏玉铭手上打磨的动作未停，抬眼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印鉴：“你知道他为什么出事后，仍旧将印鉴交给你？”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不屑的抿唇，转身离开。
“以他的性格，自然不愿族人牺牲，只为救他。这个印鉴落到任何一个苏家人手里，都会用于去救他。”苏玉铭停下手里的活计，追上来，将印鉴放入我手心：“没成想，他自己也估错了你的情意，即便被欺骗，你仍旧愿意救他。”
我皱眉不解道：“所以他是笃定我会带着印鉴离开大宋？”
他摊手：“显然，他并未完全掌握你的想法。”
我沉思半响，冷静道：“你想多了，我没想过要救他。”
苏玉铭笑而不语。
我走出欢颜阁好远，心绪依旧难以平复。
苏玉铭的淡定使我明白了一件事：苏家即便脱离了皇权，依旧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络青下狱，明显是有人谋害。而此案，对第三点疑惑，我百思不得其解，今日见了苏玉铭我才隐隐明白。黄家军被□□，苏络青下狱，作局之人巧妙避开苏家和妆家罗网般的眼线，又拥有突袭运粮军队的兵力，另能避开各州府关卡搜查，藏匿粮食。有此权力，又兵力者，非万人之上不可。
苏络青知道，苏玉铭也明白，所以此时，苏家才万万不可与之匹敌。若是中计，便让皇权忌惮，与之抗衡的力量。
眼下这番都是我的猜测，我回了府，立即休书给祁孝廉，以他常年伴君的城府，必然比我更能看透其中。只是……
我将信纸对折几番，放进信封。心中不定，他会不会告诉我，也是未知。
我提笔，在信封上写下：祁兄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