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深秋，早晚虽已凉了下来，午时的日头还是很烈的。京兆府衙后的大狱里，却是日头都照不到的，阴冷一片。贾府的女眷便关在女狱里头，因着都是大户人家犯了事进来的，后头都有些人脉。是以条件还算不错，一府的人都被关在靠前的几个单间里，而不是靠里的通炕大房中。便是这样，府里的人也受了不少的苦楚。
她们这一干人都是锦衣玉食娇养出来的，便是随身的丫头，平日里也都是绫罗裹着，鸡鸭鱼肉用着。如今到了狱中，除了贾母，李纨两个——一个诰命是上皇亲赐的，如今又年过八十；另一个少年守节，朝廷颁了贞洁牌坊的——余下的都被除了大衣裳，只剩得贴身里衣，外罩着粗布囚服。秋季天凉，这狱里头又有绫罗被褥盖着。王夫人等人无不瑟瑟发抖。又瞪着贾母，李纨身上的衣裳眼睛发红。
贾母年纪老迈，又是牌上有名的，上头也怕她出了事，格外恩准鸳鸯在身边伺候她，和着惜春三人一间房。贾兰年纪尚幼，也被恩准与母亲单关在一起。余下的主子们，都是和自己院子里的侍妾关在一块。王夫人便与贾政的几个妾室关在一块儿。既然都入了狱，自与外面不同，几个女人都相互盯着，仿佛斗鸡一般。王夫人身边没有可靠的人，又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争不过这些年轻的，也不动手，余下的几个妾室还盼着有出去的一日，也都忍着。
王夫人冻得实在图不得，也不顾贾母的怒喝，几次明里暗里叫李纨除了衣裳与她。李纨不动声色，将衣裳裹在贾兰身上，对王夫人的怒骂置若罔闻。都关在不同的房里，王夫人也伸不出手去抢，见余下的人都嘲讽的看着自己，方忿忿的住了嘴，安静下来。
又说吃的，在狱里头，除了有人上下打点，别说鱼肉，便是青菜都是少有的。早晨不过是一碗数的清米粒的清粥，一个棒子面窝窝头；下午是两个窝头，一碟咸菜。
先还有人仗着身份，或是矫情，摆出一副主子样来，并不动筷。也有少数人看着贾母用了，也都识趣的用了。一日才过，装样子的便受不住了。在贾府时，虽是每顿饭只用一小碗，但鱼肉俱全，都是有油水的。屋子里又时常摆放着点心以备充饥。这里那有什么点心水果？过了饭时，也不管你用没用完，一律收走。像李纨、凤姐这般有心计的，便是用不下，也将干粮揣起来，以备后用。那些摆架子的，饿了一日，晚上只在炕上烙饼，第二日用起饭来狼吞虎咽，一丝不敢浪费了。
过了几日，薛家几人也蓬头垢面的被压了进来，不知受了什么苦楚，看的贾府众人心惊胆颤。薛姨妈彷如疯妇一般，先是和自己的儿媳妇扭打在一起。被管事的将两人单独安置后，又朝着王夫人破口大骂。王夫人不甘示弱，两人对骂起来，将几十年的老底都翻尽了。且不说薛家，便是贾家听得王夫人放高利贷，谋害庶子，将腐朽的老参给婆婆，外甥女送去，看她的眼色都变了。两人对骂了半日，待实在支持不住了，方醒悟过来。又有婉儿要为自己儿子报仇，揪得王夫人大打出手，叫阖府人看的目瞪口呆。后来还是贾母喝止了。
贾府众人一开始众人还指望着有王家、史家疏通疏通，岂知入狱眼看着有半个多月，别说疏通，便是来看一眼的都没有。贾府上下皆灰了心，王夫人神色怨毒，又开始絮絮叨叨的咒骂自己哥哥嫂子不顾兄妹情份。贾母只是叹气，闭目养神，多一句话也不说。
这日午后阳光晴好，只是照不进屋里来，李纨瞅着外头的阳光叹了一回气，见对面王夫人闭着眼睛养神，偷偷将早上剩下的半个窝头取出来，一点一点掰下来喂怀里的贾兰。这些日子，她也算是看透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什么都是空的。只盼着自己与兰儿日后能好好地过日子，不要像里头的那些女眷被发买成官奴就好了。
安静的过道里传来几个脚步声，其中一个脚步声沉重，听着像是狱中管事的，余下的却是轻不可闻，显是受过良好教养的。贾府众人虽已不抱什么希望，也不由得慢慢抬起眼来。
临到拐角，便听得管事的谄媚的声音道：“就送姑娘到这了，姑娘进去罢，一拐角就是。有什么话尽管说。只是还是快些，最多不得超过半个时辰。”又有一个声音轻轻柔柔道：“谢谢大姐提点，我知道了。”贾府众人听得正是黛玉的声音，一下子眼睛都亮了起来，贾母也在鸳鸯的扶持下坐了起来，都向外看去。果见黛玉一身青色的披风，带着一众嬷嬷丫鬟转进来了。贾府众人的眼睛都死盯着几个嬷嬷手里托着的大包裹，恨不能里面立时飞出烧鸡来。
黛玉抢步上前，一把扶住了贾母的手，呜咽道：“老祖宗，怎么一下子成了这样子。我们在江南听到时，险些把心都跳出来了。”又看惜春一张小脸冻得有些发青，忙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来与她。
贾母抚着黛玉叹道：“傻丫头，天威难测，可不就是这个样子，好在没牵连到你们两个。叫他这几日避一避，他平日常在家里，惹出的祸事也没他的事，料想也没人在意他，过几日就好了。”
黛玉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着，也没敢叫他回来。让红颜在老家那边陪着他呢。又有哥哥的人照顾着……”
贾母还没来得及问“哥哥”的事，一边的邢夫人早喊了起来道：“大姑娘，快将你带了的东西分分。这天儿也凉了，东西也短缺，冻坏了老太太就不好了。”
贾母叹一口气，道：“如今在这里过了这么久，也顾不得规矩脸面了，你若带了什么东西来，给他们分了罢。”黛玉擦擦眼睛，应道：“是！”身后的嬷嬷利索的卸下包裹，取出一套套衣裳铺盖。因着一时带不来太多东西，人又多，只有贾母是一整套的铺盖，一身薄棉衣。余下的都是一身夹衣，一床薄被。
又解了一个包裹，里面尽是馒头。黛玉道：“我想着别的东西不好带，又占地方。这馒头从中间剖开，里面夹得是酱好的咸肉酱菜，倒是能放上两日的。”贾府众人半月没见荤腥，那还有的挑，简直将黛玉活菩萨般供起来。各人拿了馒头，如狼似虎的吃起来。
黛玉看了一圈，轻声道：“我怕兰哥儿，蕤哥儿，巧姐儿身子弱，还带了小孩子的衣裳铺盖，只没见蕤哥儿，巧姐儿两个？”王熙凤病了好一阵子，撑起身来谢道：“谢谢妹妹记挂着，还是上回来咱们府上的刘姥姥，趁乱带走了他两个。好在都是小孩子，也没人追究。”
黛玉看她病成这个样子，又拿了备好的各种药分与众人。自是得了许多感谢。
贾母也是苦的很了，也不多语，就这黛玉带的红枣姜汤慢慢进了半个馒头，方与黛玉说话道：“才是我听错了还是怎么的？宝玉和你哥哥在一起？”
黛玉点头道：“哥哥是我父亲自小培养的，只是常年不住在府里，我也不知道。这回回家扫墓，才遇到的。手中有我林家的信物，又有父亲留下的亲笔书信。”
王夫人吃了半饱，有了气力，酸溜溜说道：“大姑娘可小心叫人骗了。”黛玉笑道：“我一个孤女，有什么叫人家骗的？如今哥哥已经入仕了，身居高位，若不是有他帮忙，我又哪得这么快回了京里？还能疏通关系，进了这里？”又向贾母道：“外孙女急急的回来，手上也没什么准备，老太太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贾母想了一回道：“贾府之事，也不便多与你说，总之是家门不幸，没有得力的人支撑门楣。只是可惜你那些银子，并着潇湘馆里的东西，一并被抄没了去。怕是回不来了。可怜你母亲只留下你一个女孩，我原想着叫你过来安安稳稳的过些日子，风风光光的出嫁。谁知出了这档子事情，竟连你的嫁妆银子都保不住……”
黛玉忙道：“钱财乃身外之物，若是能填补府上的亏空，也是我替母亲尽孝了。老祖宗不必挂怀。”
贾母抹了一把泪道：“我们在里面待了这些时候，总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情。你才回来，现住在哪儿？可见到云丫头了？”
黛玉笑道：“老祖宗忘了？玉儿在京里尚有一座小宅呢。住处却是无忧的。”又皱眉道：“我明儿正要去看云妹妹呢，还要请哥哥上下打点一番。”
贾母一惊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史家难道也出了事情？”见黛玉不吱声，忙道：“好孩子，不管好事坏事，都说出来，起码叫我们心里有个底。”
黛玉方迟疑道：“我们得了信的时候，便是两家都被抄没了，后来哥哥又向我说，王子腾王大人一病……故去了。”
王夫人等都不说话，只听着她祖孙说话。此言一出，王夫人先嘶声喊道：“你胡说！”又听边上平儿惊呼一声，却是凤姐昏了过去。平儿几个好容易将凤姐救醒过来。
黛玉自悔失言，贾母叹道：“早晚知道的事，早知道早好。”想了一想，又问：“你那哥哥我也不便问是谁，只是听着官职不低，可得知宫里的事情？抄家时乱哄哄的，许多罪名我也没听清，好像有关你大姐姐的的。进了这里，一个个俱变成了瞎子、聋子。什么信儿也得不到。”
薛姨妈一直听着，冷笑道：“你也不必问林家姑娘，这事儿我尽知道。”又向王夫人冷笑道：“都是你养的好闺女，大女儿谋害皇子，如今只怕没了命。不知廉耻的三姑娘说是和亲，又和别人跑了。害得我们薛家受了挂累。”
王夫人只听得元春一事便“呀”的一声昏了过去，好容易醒来了，又骂薛姨妈浑说，又骂探春不知廉耻。揪着赵姨娘要打。
贾母喝道：“够了！”又叹息道：“元丫头的事且不说，宫中的事哪有对错？探丫头万万做不来这些事。”又冷眼看着王夫人道：“若不是你迷了心窍，也不会嫁了探丫头。既嫁了探丫头，已然落了把柄在圣上手里，这‘跑’是免不了的。便是她不跑，也有人助她跑。只不知探丫头现在如何了。”
黛玉又陪了一会儿，方道：“现在听说中宫嫡子病重，皇上打算大赦天下。我正请哥哥上下疏通，老祖宗且再忍耐一时。”
贾母抓着黛玉道：“好孩子，你心到了便是，万万别做出格的事，倒把自己陷了进去。你哥哥虽说可信，到底不是自小长大的，万事多上心，防人之心不可无。”
黛玉答应了，又说了一会子话，直到外面来人催了，方离开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