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阵在良川坝驻守已有一年，一向自信驻地固若金汤，却没想到漏洞百出。想反驳墨不语的说法，又清楚得她说得着实有道理，脸色几度变幻。

墨不语神态认真时，眼眸如含着两枚寒星：“不知我的描述是不是有些乱？若有不明白的地方，乔校尉尽管说，我是您的军师，此乃我份内之事。”

不知从哪一刻起，乔阵已忘记她是个女孩子，态度凝重起来，直截了当地道：“今夜盗匪同伙必然来袭。你可有办法确保万无一失？”

刚刚他审讯时，盗匪口出狂言，却无意中泄露了许多秘密。了解军需运至时间，手握军镇舆图，这些绝对机密的东西，混迹山野的山匪是如何得知的？这样的匪帮，绝不简单。他们虽不肯说出匪窝所在，但十二个人里只要有一个经不住刑讯逼供，就可以追溯到线索。到那时候，不仅是剿匪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极有可能牵出给他们提供军方密要的内鬼。

官匪勾结祸乱朝纲祸害百姓，乃是大忌。乔阵似是看到一副无形又巨大的根系，盘绕在昭平郡的厚土之下，心中沉重异常。

如那盗匪小头目所说，原计划劫持军需的十二名盗匪出活未归，他的同伙一定会闯坝。倒不是如他口中所说的仗义，而是为了自保。或救人，或灭口，总之，若有活口落在军方手中，严刑之下查出什么，必会拔出萝卜带出泥，不但匪窝要端，更会牵出一起大案。因此，盗匪必会殊死一搏。

对视之间，虽然乔阵没有解释过多，墨不语已然猜了个差不多。不慌不忙道：“乔校尉若是信得过，或者我可以帮着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

“布迷阵。我的任命书上或许没说明，我的拿手本事，叫做奇阵术。”

乔阵沉吟一下：“奇阵术……便是你用来捉住这十二名盗匪的手段么？”

“抓那几个人的阵术只是我的手段之一，小菜一碟。奇阵术千变万化，神鬼难测。”说起师门绝技，她难掩骄傲。

乔阵盯着她，表情复杂，徐徐冒出一句：“幸好你不是对方的人，墨军师。”

这句话，赞赏之中透着一丝锐利。墨不语眼神闪了闪，心中微沉。面上却轻松笑道：“那么，您愿意接收我做军师了？”

“还要看你的本事。”乔阵苛刻地道，“已近午时，只有半天功夫了，时间紧急，我们把各要隘先走一遍吧。”

墨不语看了一眼倚着她左肩睡得正沉的宋渊，犹豫了一下。

乔阵皱了皱眉头。富贵公子可真麻烦……招手示意一个士兵过来：“你，顶替一下墨军师。”

士兵：？？？

一个时辰后，宋渊从甜睡中醒来，没有立刻抬起脸，枕在那肩头又赖了一会，回味着刚刚无噩梦骚扰的难得睡眠。过了一会，才感觉到脸颊接触的肩膀不似印象中匀称柔软，触肤是坚硬的皮甲，伴随着飘入鼻腔的烟草气息。

他困惑地抬起头来，看到端坐如钟的士兵，还有那生有一层短须的粗糙侧脸。士兵缓缓转动久久不动变僵硬的脖颈，瓮声瓮气：“公子，您醒了？”

宋渊朝旁边跌倒，险些滚下城垛去。

宋渊找到墨不语时，带着一身有史以来最暴躁的起床气。墨不语正手执舆图，与乔阵一起指挥着士兵们搬石运木布阵防守。见宋渊来，赶忙迎上问道：“睡饱了么？哎呀看你头发蹭都毛乱了。”顺手替他抿了抿鬓发。

一身恼火莫名就被抚了下去，忘记了刚刚的惊吓，两眼放空地在原地呆呆站了一会。他每每难得睡个好觉，醒来后都会有很久一段时间回不过神来。

急于工作的乔阵看在眼里，只觉得富贵公子十分不成器，就知道粘着人家姑娘。忍不住不想给他好脸色。

乔阵等不及地催道：“墨军师，时间紧急，我们还是先布阵。宋公子，我让人带你去帐中用饭吧。”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不久之前他对墨不语的那份“瞧不上”，已十足十地转移到了宋渊身上。

宋渊脸上有不易察觉的冷意一闪而过。想把他和墨不语分开的，都不是好人。不过他总算是从瞌睡的余韵中清醒过来，微微一笑：“或者，我也能帮上点忙。”

若放在一个月前他刚从八面崖“回归人间”的时候，他必会将乔阵视作眼中钉，当场送上脸色，拉着墨不语就走。不过这段时间，他渐学会了与人打交道的方式，只不过在郡王府里一般懒得用。现在毕竟是出门在外，还是得打起精神应对。

他端出了彬彬有礼的身姿，还有一份分寸恰当的清傲，另加一点胸有成竹的稳重。墨不语在旁边看着他微妙的变化，不由揉了揉眼，怀疑是不是换了个人。

乔校尉的神经坚硬如铁，一时领会不到他精心祭出的气场，还在盘算着如何赶紧地将这个碍手碍脚的贵公子打发走。

只听宋渊道：“前一阵我家里打了几样器具，还没来得及试用，这次随车带来了，不如安在守卫薄弱处，顶几个人手。”

乔校尉听得一头雾水。宋渊也不多言，让人把带来的一辆车上的几个木箱抬下，打开盖子，露出里面闪着金属寒光的古怪利器。

乔阵虽不知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是什么，军人的本能却让他感觉到金属构造中透出的迫人的杀气。说话的语气里顿时多了一分敬畏：“宋公子，这都是什么？”

几箱利器原应配上傲气英武的语气来介绍，却见宋渊嘴角弯弯一笑，莫名带着与气氛极违和软软意味，看了一眼墨不语：“这是不语家的独家秘器，我只是代为制作出来。能不能借给乔校尉用，还需不语来定夺。”

乔阵更是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又是哪跟哪？

墨不语知道宋渊故意绕个圈子，乃是为了给足她面子，但是也未免略显招摇，有点尴尬地呵呵一声：“属下自是愿意。”

乔阵满腹迷惑撑得胃疼，此时也没有时间细问，直截了当道：“敢问这都是些什么武器，如何使用？”

“这是转射弩，装于拐角处，敌人防不胜防。这是浮幽火，有人经过就会附着在那人衣服上，磷磷发光，在黑暗中无处躲藏。这是鬼手探，铺在必经之路上垫一层薄土，只要有人一踩上去，就会化作利爪弹出来，绞住他的脚腕。”

宋渊一样一样介绍着，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光华都敛到了他的身上。说到鬼手探时，把那看着像巴掌大铁片般的东西搁在地上，往上面丢了块小石头，铁片就突然变成一个爪形，将石块“咔”地攥住，力度之大，捏得石屑飞溅。乔阵也跟着几乎跳起来，寒毛直竖，激动道：“这都是些什么？是仙术还是妖术！”

宋渊微笑道：“这叫做机关器，也是不语门中秘技。这些机关器配合不语的奇阵，今天晚上就算是来千人以上的盗匪，乔校尉也不必求助援军。”宋渊的笑容将谦虚和骄傲神奇地融合，谦虚是自己的，骄傲归墨不语。他低声问她：“不语，可以将这些机关器借给乔校尉一用么？”

这戏也做得略过头了，墨不语脸都红了，赶紧道：“那是自然。”

时隔五年，她又一次看到了这些熟悉的机关器，却已不是出自同门之手，心中不禁涌起感慨，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钢铁，深叹一声。

不久前还这个看不上、那个不入眼的乔阵，这一会功夫，已用看神仙的目光打量二人：“您二位到底……”

墨不语笑盈盈道：“详情还是明日再叙吧，我们先布阵。”

乔阵有些手足无措：“这些武器如此精密，不知该如何安置？”

“我与不语来安排即可。”宋渊微微颔首，稳重端庄得不可方物。

乔阵的忡忡忧心一扫而空，如打了鸡血般精神，嗓门都高了几度，甘愿为宋渊和墨不语鞍前马后地奔忙。

天黑前后，迷阵得机关暗器全部布置好了。因为士兵们尚不熟悉迷阵方位，容易被藏在其中的机关器误伤，墨不语将良川坝仅有的二百名士兵分散安排，定点驻守，让他们只用弓箭击敌，位置不得擅动。乔阵虽然了解了一二分这两位的手段，却仍然将信将疑。若是阵术和机关器出了差池，士兵们又按令不动，真的被盗匪攻上坝来，他这个驻地军官可是要掉脑袋的。

不过度量过后，他还是听从了她的意见。他虽然年纪不大，武职不高，却也打过数十场大小的仗，他隐约有预感，今晚的战役规模虽然不大，却会意义非凡。

当夜亥时，三人站在瞭望台上，看到远远的地方有灯光明灭了几下。那是安排守在远处的报信兵发出的灯语，意思是有敌来袭，数量约二三百人。

乔阵心中凛然。据他所知，周边地区确有数个流寇团伙在山中或盘距或游移，但因为临近昭平城，气焰也不是十分嚣张，平时在他们监控之下的，一窝能有四五十名盗匪就算不错了，他竟不知道哪里还藏着个二三百人的大团伙，可见他们藏得颇隐秘。这都不该叫做盗匪，更像一支军队，可以称为“匪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