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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方      更新:2020-04-13 22:58      字数:18292

第三十三章

天空渐渐黑了下来,如在清水中滴落点点墨汁,慢慢渲染开来,连西山天边的一抹绚丽晚霞也吞噬不见,转眼已是夜幕四合,巍巍宫殿笼罩在夜幕之下,不见青天白日下的红墙碧瓦、飞檐雕栋,却更显森然屹立,如一头头虎视眈眈、蠢蠢欲动的巨兽,随时会扑将过来。

月桂宫内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却是一片死寂。暖阁内,十几个御医自内室鱼贯而出,人人冷汗涔涔,低首不语,何敏之虽伤未痊愈,此时也被宣召进宫,与众御医为长公主会诊。

“怎么样了?”轩辕川枫面沉似水,倚在花梨木雕花高背椅中,声音不急不徐,却声声如霜,打得众御医如春草临冰,战战惊惊,脑袋低垂。

何敏之方上前恭身说道:

“公主本就是旧疾在身,内里甚是虚弱,如今骤失双亲,未能将心中巨痛宣泄出来,积郁喷发,以至伤及五脏肺腑。”

“那还不快设法诊治?”轩辕川枫渐渐没了耐性。

“这……公主身体极是虚弱,如擅下虎狼之药,催其苏醒,反而夺其仅存之息。臣以为唯今之计,只有先以雪莲、山参等大补之药调住其气息,再图除病之良方。”

轩辕川枫直直地瞅着何敏之,双眸如电,似要将其穿透。何敏之看着皇旁眸中自己的倒影,镇静自如,并用眼睛余光扫了身后众人,又若有所思地向内室看了一眼。过了片刻,轩辕川枫方缓缓闭了双眼,疲惫地说道:

“都退下吧,何爱卿留下!”众人一听,如逢大赦,纷纷行礼退了出去。

“何爱卿还有何话说?”轩辕川枫望向这位差点被自己杖杀的臣子,心里五味杂陈,眼里露出殷殷期许。

“皇上,长公主重创之下,心脉竟微显异象,似是内里五脏都关闭周身机能,处在休眠这中。如非这样,怕早就性命不保了。事关公主性命,兹事体大,微臣不敢妄断,还请皇上速速下旨,招天下贤能异士,为公主诊治才是啊!”

轩辕川枫听罢,心中微微一动,点了点头,说道:

“公主这里还得何爱卿在此守候,明日一早朕就命人在宫外广贴榜文,为公主求医!”轩辕川枫沉吟片刻,“何爱卿的身体可好些了么?”

何敏之闻听,赶紧跪下叩头,说道:

“微臣身体已无大碍,臣定当万死以报陛下隆恩!只是,臣斗胆陈情,柯婕妤虽是微臣表妹,如今却是宫内妃嫔,从此只有君臣之宜,不敢有一丝不敬之念,如今皇上虽不信谗言,却难绝他人猜忌之心,臣恳请公主大好之后,皇上恩准臣请辞回乡。”何敏之说完,又重重地磕了下去,伏地不起。轩辕川枫上前搀起何敏之,叹道:

“这又是何必呢?爱卿年轻尚轻,又医术精湛,留在宫内必大有可为呀!唉,不如先等公主好了再议吧!”

翌日清晨,京城之内广贴皇榜,召杏林高手为舜华长公主诊治重疾,能治愈者,赏万金云云。

一日之内,月桂宫内车水马龙,竟来了数十人为公主治病,皆是无功而返,都被杖责四十,逐出宫去。时至傍晚,有一居士打扮的男子揭了皇榜,由内侍带入了月桂宫。轩辕川枫焦灼万分地在正殿内踱来踱去,一双剑眉紧紧地拧在了一处。四下伺候的宫人莫不小心翼翼,唯恐言行不慎触怒龙颜。

“都是些庸医!再有不自量力者,医不好公主,立即以欺君之罪论处!”

正在雷霆振怒之时,忽然见朱明进来通禀:

“皇上,又来了一位,自称叫什么百草居士的。”

轩辕川枫停住脚步,心中一动,莫不是……?眼前一亮,急道:

“快请进来!”

不多时,一位面目清濯,身材修直,身穿青衣长袍,头戴修竹簪冠的男子随朱明步入殿内。来人看面目也就四十上下,却留着三缕美髯,添了一派仙风道骨之气。

来人向轩辕川枫打个辑,道:“草民宗政旭参见陛下!”言辞态度不卑不亢,看得朱明直咂舌,自己服侍皇上十多年,还未见有人如此风轻云淡地觐见皇上的。那轩辕川枫也不着恼,上前扶了一把,欣喜地说道:

“快快免礼!先生一来,凝儿就有救了!”

来人正是玥凝的恩师,宗政先生!宗政先生见轩辕川枫一心挂怀玥凝病情,丝毫不见帝王骄矜之气,微微一笑,说道:

“草民归隐山林多年,如不是陛下为长公主之重疾贴榜招医,自是来不得这宝贵之乡啊!”

“唉,都是朕未照顾好凝儿,原来虽也瘦小,却无如此羸弱,如今竟是人事不醒已有三日,连御医也都束手无策。先生是世外高人,又是凝儿的师傅,定有救她的法子!”轩辕川枫说着,竟露出殷殷期盼之意。

宗政先生闻听微微一愣,怎么皇帝竟已知道玥凝身怀武功么?当也不多说,开口问道:

“草民粗通医理,不敢妄言!还是先让草民看看凝儿的情况吧!”

轩辕川枫点了点头,亲自引了宗政先生进了穿过暖阁,进了寝室。宗政先生上前一看,吸了一口凉气,只见玥凝鼻息奄奄,面如金纸,连昔日柔顺如云的发丝都槁柘如草,真当是命悬于一线了。

“先生如何?”一旁轩辕川枫惴惴开口问道。

“幸亏草民来得及时,如再晚两日,只怕华陀再世也无回天之力了。”

轩辕川枫一听,微微出了口气。刚要说话,就听宗政先生又道:

“请陛下遣退众人,只留下一名宫女即可,草民治病之时,须得清静,烦请陛下也回宫等候信息!”

轩辕川枫一听,立即遣退一众宫人,只留初兰在旁伺候,遂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寝室。

宗政先生看了看初兰,轻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一直是你伺候凝儿?”

初兰眼圈通红,答道:

“奴婢叫初兰,小姐在姜府就是由奴婢服侍的,先生千万要救救小姐啊!”宗政先生微微一笑,说道:“这个自然!初兰你先守了寝宫大门,万不能让任何人进来!”初兰听罢,使劲点了点头,目光炯炯地守在了门边。

宗政先生从后面将玥凝扶起,运起内功为其疗伤。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只见玥凝头上冒出层层热气,脸上竟一点点红润起来。

随后,宗政先生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燃了火烛,将银针一一在火上烤了,一气呵成,封住玥凝身上膻中、玉常、紫宫、华盖、璇玑、天突、神庭等七大穴位,做完这些,宗政先生竟有了微微汗意。第三十四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在初兰为治愈小姐有望暗自欣喜之时,就听外面人声嘈杂,心中疑惑不解,是谁在外面喧哗?皇上前脚刚走就胆敢上门惊扰小姐?

初兰叫了一声:

“公主病重,不得在此喧哗!”

声音不高,语气却是极重。出门一看,却是美人姜碧瑶,只见姜美人身穿素色暗纹轻锦宫装,头戴一只硕大的玳瑁弯月钗,垂下一缕银流苏上坠了几颗光华闪闪的米粒明珠,鬓边零散插了七八颗亮银镶玉钉,只在如漆发间微露颗颗美玉,与弯月钗相映成趣,真好似众星捧月一般,衬得姜美人愈加明眸皓齿,娇俏可人。初兰心里暗暗赞叹,虽是蛇蝎心肠,却真真长了一副谪仙般的好相貌!遂朝她福了福,说道:

“奴婢见过小主!这么晚了,小主前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是初兰啊,正与这些奴才枉费口舌呢!可巧你就来了,玥凝怎么样了?让我这作姐姐的好生惦记,快带我走看看”说罢,就要往里进。初兰上前拦住姜美人,一笑说道:

“小主且慢,非是奴才们有意阻拦,而是皇上早就下了禁令:公主静养期间,任何人不得探望!还望小主体谅咱们作下人的难处!”

“就是我这作姐姐的也不许么?”姜美人一双妙目楚楚动人,眼里泪光闪闪,让人不由心生怜意。

“恕奴婢不敢抗旨!”初兰小小身躯岿然不动,态度亦是坚定不移。

“那凝儿现在怎么样了?”

初兰见其一副关切的样子,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阴湿滑腻的厌恶之感,淡淡开口道:

“劳小主挂怀,长公主已大有起色!回头奴婢定向公主回禀小主牵挂之情,也好让公主登门拜谢!”按理说,初兰自幼在姜府长大,与家生丫头无异,见了昔日的大小姐,原该熟络一些的,此时却一口一个“小主”,显得易见是故意疏离了彼此。姜美人见状讪讪一笑,说道:

“这倒不必。妹妹怎么时候好了,让人来告诉我一声也就是了。哦,对了,家里二老的后事已料理完毕,叫妹妹节哀顺变吧!”说完,领了随侍袅袅而去。

“初兰,此人既是凝儿的姐姐,为何将其拒之门外?”初兰一进内室大门,就听见宗政先生开口问道。

初兰见主子气息平缓,脸色微红,长出了一口气,将玥凝入宫前后的桩桩件件都说与了先生,如何受人猜忌,如何失了武功,以及姜雨程如何离奇中毒而亡等等,统统说了个明明白白。

宗政先生听罢,叹息一声,说道:

“想不到凝儿离开百草谷不到两年,竟遭此变故!世间多少凡俗事,陡增三千烦恼丝啊!”

宗政先生每日为玥凝运功疗伤,又以辅针灸,加上宫内各色名贵药材的滋养,玥凝四日上竟悠悠转醒过来,见了师傅,免不了一番涕泪横流,又向师傅说了一些初兰不知道的事情,还说了骆云锦的事,见师傅沉声不语,也不敢贸然再提。

半月之后,玥凝已能在庭中散步了。宗政先生临行前,对徒儿劝说道:

“凝儿,既然在宫中有这许多的不好意,不如随为师回百草谷吧。”

“师傅!我父亲死的不明不白,凝儿如何能独自逍遥去?等报了大仇,凝儿再图安乐不迟!”玥凝眼中闪过一抹绝决之色,说的异常笃定。先生一看,只得叹道:

“也罢,经此大难,想必凝儿以后该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了。你在宫中须万事小心,等你大好之后,去后山瀑下洞中找夏姑姑讨件东西来,你不是已经见过她了么?”

玥凝一愣,师傅竟是已经去过御花园的水帘洞了。也不好多问,只点了点头。宗政先生又如此这般交待一番,未向皇帝辞行就离宫而去。轩辕川枫知道宗政先生乃世外高人,不喜俗礼,也不加怪罪,只终日陪着玥凝,如失而复得的珍宝之般,自是格外一番疼宠。

这夜二更,玥凝独自一人来到御花园的瀑布前,按师傅指点,在瀑布外击掌三下,片刻就见夏姑姑撑了伞自洞中跃出,将玥凝接入洞中。

“姑姑,你差点就见不着凝儿了!”刚一落脚,玥凝就抱着夏姑姑的脖子说道。

“孩子,我都知道了!都怨我没早与你约好如何见面,还得烦劳你师傅为你疗伤。”夏姑姑拍了拍玥凝安慰道。

二人相携坐了,玥凝说道:

“对了姑姑,师傅说让我向您来讨件什么东西来着,快拿出来让我看看。”

“凝儿莫急!”夏姑姑说罢,起身去了最里面的石室,片刻,手中拿了一个锦帕包裹的东西出来,打开一看,竟是一本《青鸾心经》。

“咦?青鸾心经?”玥凝惊声说道。

“你再仔细看看,可与你曾练过的《青鸾心经》一样么?”

玥凝拿到手中,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发现此《心经》非彼《心经》,扉页的“青鸾心经”后写了一个小如蝇头“浴”字,比自己习的薄了不少,草草翻看一下,内容也是大相径庭。

“果然与师傅给我的不一样!”

“这《青鸾心经》共有两册,你习的是第一册,这是第二册。一般人也就能练一册。琳妃娘娘与你同宗,也只练了一册。”

“这是为何?”

“凝儿昔日研习此功,可有什么困惑没有?”夏姑姑左顾而言他,反问道。

“嗯,有!就是到了第七重怎么也突破不了,参悟不透其中玄机!如早早成了事,也不至于受惊走火入魔,险些丢了性命!”玥凝回道。

“这就是了!这第七重乃是‘浴火重生’,取鸾凤集梧自焚,受尽万种苦楚锤炼方得重生之意。你闭关受惊,武功尽失,又得失亲之痛,身上的七经八脉统统闭塞淤集,你师傅早知你必不会随他归隐,所以在治伤之时,以内功将其打通,这其中疼痛、苦楚唯你自知,凡此种种,就是你所遭遇的‘浴火之痛’了。经此大劫,你才可重修此功,再待到第七重时,已是水到渠成了。”

冥冥之中,竟有天意么?原以为再也不能恢复自己钟爱的武功,受尽磨难,竟又绕了回来,重现曙光!正在玥凝怔忡之时,夏姑姑将书交到玥凝手中,笑道:

“这本就是你师祖之物,今天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第三十五章

宫中都道,舜华公主病愈后,性情乖张,沉静凌厉,人人敬畏、恭谨,就是昔日嚣张的茹妃也不敢触其锋芒。偏是皇上恩宠日盛,竟在月桂宫后大兴土木,为其修筑“栖鸾阁”、“知春苑”,月桂宫比旧时大了一倍不止。

这日天色将晚,濡湿闷热之气渐退,玥凝身着烟青色软罗家常衣裳,头上只斜插一支色泽透通的白玉偏头簪,歪在桂树下的软榻上闭目养神,初兰在一旁执了团扇慢慢摇动,有绿衣宫女奉上鎏金羊脂盏,初兰接了,小声说道:

“小姐,喝点冰镇果酪吧,清凉得很呢!”

“嗯!”玥凝慵懒地应了,缓缓睁开双眼,伸手接了鎏金羊脂盏,轻轻啜了一口,叹道:

“这清荷真是手巧,在浣衣局呆了许多日子,倒更见机灵了!”

“奴才都知道是小姐安置在那儿的人,也不敢真指使着作些粗重的活计,竟比昔日在栖翠馆时更得人待见。现下又调到月桂宫,自然对小姐尽心歇力!”

“哼,这心怀叵测、恩将仇报的人多了去了,倒真不如这心无城府的小妮子更招人喜欢!”

初兰见玥凝话头不对,赶紧岔开话题,说道:

“这会子日头都快沉了,可比刚才凉快了许多,不如奴婢陪小姐去“芙蕖池”走走吧,听说池中莲花开得正盛,内务府还在宫外购置了好些水禽养在池中呢!”

“哦?这心思倒奇巧!”玥凝听罢,由着初兰扶了,步入内堂,更了衣裳,携了初兰、清荷便往“芙蕖池”去了。

这“芙蕖池”呈椭圆形,约有四、五十顷,引自后山泉水,并有暗渠通往护城河,水质清洌,又是活水,所以虽是水深十尺有余,却是清澈见底,水面上莲叶层层叠叠、青色欲滴,朵朵红莲掩映其中,水中放养了鸳鸯、白鹭、灰鸭等水禽,又加上水中万尾锦鲤,为一池碧水添了无限生机。放眼望去,真当是“接天莲虽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如此繁盛美景,也就只有皇家可有。

穿过池边一排排杨柳,主仆三人上走上九曲水榭,缓步轻移,玥凝心里登时敞亮不少。清荷年幼贪玩,看着水中灰鸭追逐嬉戏,一时童心大起,“咯咯”一笑,向初兰拍手叫道:

“初兰姐姐快看,前头那只叼了只小鱼呢,怪不得引着后面的猛追不舍呢,看来竟是比清荷还嘴馋!”

初兰见玥凝只是微笑,才打趣道:

“我怎么瞧着没你嘴馋呢,给长公主做的西瓜汁你都敢先尝,那灰鸭如何及得上你?”

清荷一听,脸上嫣红一片,急声分辨道:

“我哪里是偷喝?人家只不过怕搁多了蜂蜜,长公主又不喜太甜的东西!”

玥凝粲然一笑,刚要说话,却听前面八角亭中有人脆声喝道:

“何人在外大声喧嚷,也不怕惊了娘娘的驾!”

清荷小脸一白,不敢答话,惴惴地瞧向玥凝。只见玥凝烟眉微微一蹙,嘴角一牵无声冷笑,漫步踱入亭中。只见亭中汉白玉的圆矶上摆了棋盘,茹妃、姜美人各执黑、白两色棋子,正在对峙。刚才说话的,正是茹妃的贴身侍婢流苏。玥凝一边走,一边清声说道:

“婢女无知放肆,搅了娘娘、小主的雅兴!舜华这厢为二位赔不是了!”

虽嘴上说是赔不是,却全无一丝恭谦之色。流苏一见,脸上闪过一丝惊惧,赶紧低头顺眉地退到茹妃身后。茹妃原本听见流苏喝斥,以为是宫中分位低下嫔妃、宫女,听见玥凝清冷之声才抬起头,脸上微凛,起身笑道:

“原来是长公主大驾到此,听说‘知春苑’里景色雅致,还以为也就是我们这些宫内无有园圃的人儿才巴巴地到这儿来呢!”

“景色再好,也左不过是园内小景,终比不得这里风凉畅快!”

姜美人也过来见了礼,亲切地上前说道:

“公主身体可大好了?”

“劳姜美人记挂,已大好了!”玥凝微微一笑回道。

三人落座,茹妃一边让人奉茶,一边偷偷打量玥凝,心里啧啧称奇。大乾朝未嫁女子鲜有穿红色衣裳,出嫁之日乃首次着红装,意喻初为人妇,喜庆非常。云英未嫁的女子为示矜持,无人冒天下之大不违擅着红装,惹人笑话盼嫁之心。只见玥凝身穿一袭水红轻罗宫装曳地,上面竟是一丛手绘的玉色兰花,枝蔓舒展,花蕾初绽,自右襟下摆斜入左侧上襟,一枚幽兰恰好缀在肩头,别致非凡。颈上系一串细碎明珠,珠子虽小,却是颗颗浑圆,光泽柔润,一颗大如鸽卵的红色玛瑙坠在颈下,更衬得肌肤如雪,细如凝脂。头上戴了赤金和合如意冠,金灿灿的莲花底上嵌着一圈豆大的红宝石,两侧各垂下金丝数串,末端坠了亦是颗颗红宝石。相衬之下,为往日清丽容颜添了逼人的雍容贵气。

“平时公主素净惯了,不想这一身娇红却更好看呢!”茹妃抬手正了正头上的凤头钗,赞道。

“我本不喜艳色,都是轩辕哥哥在这衣裳绘这兰花,我瞧着这兰花别致,才穿上身的,让娘娘笑话了!”玥凝淡淡说道,竟是连“皇兄”也不叫了,直直唤起了“轩辕哥哥”,说得又是这等亲近之事。茹妃、姜美人脸上俱是一滞,茹妃眼中忿恨之色一闪而过,姜碧瑶则自顾低头品茶,只作不闻。

“皇上仁厚,自是多眷顾长公主些!本宫瞧着这小丫头眼生得很,”茹妃指了指清荷,状似无意地问道,“这月桂宫是又添了新人了吧,怎不见平时服侍公主的圆脸侍女呢?”

“杖毙了!”玥凝说的风清云淡,似是在说吃饭、走路一般。

“杖毙了?难道这贱婢胆敢冒犯公主不成?”茹妃放下手中茶盏,惊问道。

“吃里扒外的东西,留也无益!”玥凝抬起左手,把玩着小指上的错金掐花珐琅护甲,冷声说道,茹妃、姜碧瑶听罢,心里俱是一颤,面面相觑,难不成是东窗事发了?却听玥凝兀自说道,“她偷了宫里的一些金银细软,竟想送出宫去,被奴才们抓了现形,”玥凝蓦地抬眼定定地瞅了二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娘娘说,这种人如-何-留-得?”

茹妃强自正了正神色,说道:“自然是留不得。”

玥凝莞尔一笑,收了身子,说是乏了,辞别二人,起身娉娉婷婷步出亭去,正在二人暗自松了一口气之际,却见玥凝蓦然回身,笑靥如花,缓声说道:

“玉儿死前,求我让她见上姐姐一面的,可惜呀,忒不经打,还没捱上三十杖就死了。啧啧,死时眼都没闭呢!”

姜美人听罢脸色顿时煞白,良久方缓过劲儿来,却只见舜华长公主已迤逦而去,只余一抹红色隐约可见,竟似是愈远愈加鲜艳如血,映得二人脸色惨白。

第三十六章

知春苑内,轩辕川枫知玥凝不喜繁花,命人移植了大片碧绿的修竹,时值盛夏,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四周抄手游廊下每隔十几步就挂一盏金笼,豢养着各色鸟雀、珍禽,地上无一棵奇花异草,遍植绒毛小草,零星平杂着一种唤作“素夕”的白色野花,加上苑内假山、亭台,竟也是分外别致。

廊下的明纱宫灯透出柔柔光韵,照着玥凝身着浅黄轻绡衣裙,长发披散,恍如在梦中仙子一般。

“初兰,你看,这‘素夕’倒比那些牡丹、芍药更耐看呢,也亏得轩辕哥哥有这份心思!”玥凝信步走在园中小径上,那汉白玉的硕大方砖上遍刻了千瓣莲花,玥凝衣袂飘飘,行走其上,宛若步步生莲。

初兰跟在玥凝身后,低首凝神,恍若未闻。

“想什么呢,如此入神?”虽是询问,玥凝话语间却是一片悠然,让人不辩喜怒。初兰微惊,轻声回道:

“小姐,奴婢在想,白日在芙蕖池偶遇茹妃、姜美人的事儿。奴婢愚顿,想不通小姐为何故意说了杖毙玉儿之事?如此一来,岂不打草惊蛇了么?”

玥凝微微轻笑,说道:

“打草惊蛇?初兰不知道了吧,受惊后逃之夭夭的——是草蛇,我们面前的——却是毒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蓄势以扑,岂不知,凌厉的出击过程也是暴露其‘七寸’的瞬间……”

初兰一听,暗暗点头,想不到小主子竟有这等心机。

原来,玥凝早有怀疑月桂宫中有“内贼”,思来想去,以玉儿最为可疑,是以大病初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初兰将玉儿关入“暴室”,一顿杖刑下来,就招了,玉儿原是梅姑姑的私生女儿,姜碧瑶以母女俩互为要挟,又许以事成之后放出宫去,还母女自由之身。“欢喜散”、“核桃酥”、以小白狐深夜引玥凝到潭边,都是玉儿所为,至于是谁将玥凝推入潭中,却只是说不知道。玥凝也不捉其与姜美人对质,命人以偷窃之罪将玉儿杖毙了。

“初兰,明日将紫儿丫头偷偷带进宫来见我!”

正在初兰遐想之际,见听玥凝轻声吩咐,忙应了。

翌日正午,轻车简骑停在月桂宫门前,初兰自车上下来,后面跟了一位青衣宫女,低首顺眉,匆匆穿过正殿,直奔后面寝宫。

蝉翼青纱窗外树影婆娑,阳光斑驳、细碎地照入内室,早失了灼人的炙热。房角一口青花大缸内置了半缸加了桂花瓣的冰块,正一点一点的融化,室内纱幔轻合、冷香浮动。

珠帘轻挑,随着一阵悦耳脆响,青衣宫女叩头轻唤:

“奴婢紫儿叩见长公主殿下!”

“起来吧!此处无外人,不必多礼了。”玥凝撩开轻纱幔帐,缓步走出,一伸手搀起紫儿说道。

“谢小姐!”紫儿起身说道。

“这就对了!紫儿你可知今日我为何招你入宫?”玥凝微微一笑,问道。

“奴婢不知。”

“你是府里的家生丫头,我父亲他,一向待你如何?”

“老爷宽厚,一直是体恤下人的。”

“那,我母亲待你如何?”

紫儿眼圈一红,喉间一哽,轻声回道:

“夫人虽入府时日不多,却待紫儿极好,不仅从无喝斥,还处处关切、体恤,竟如,竟如母亲对子女一般。”

玥凝强忍心中凄楚,拉了紫儿的手,又道:

“既然如此,你我就如姐妹一般,我知道你待家母极是妥贴周到,所以今日让初兰唤你前来,有事相商。”

“小姐尽管吩咐便是。”

“你仔细想想,自我入宫以后,二老起居饮食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妥之处……”紫儿呐呐自语,猛然又道,“老爷去世一个月前,大夫人让管家将清水轩的厨子给换了,说是嫌膳食调理得不好。”

“有这等事?那新来的厨子现在何处?”

“老爷夫人去世后,人就让大夫人给打发了,说是没了老爷的俸禄,养不了那么多的人。”

玥凝盯着地上淡青的云纹方砖,半天未语。

父亲死于“无茴草”之毒,经向何敏之查证,这“无茴草”生于北疆的苦寒之地,大乾朝最有可能弄到这种毒药的,非驻守北疆的简亲王莫属。莫非是轩辕戈威远?玥凝心中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虽与他只数面之缘,却可以断定那个有着和煦笑容的男子绝不是这种卑鄙小人。问题一定出在这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厨子身上。

“那,这个厨子叫什么?哪里人?长得什么样?你可还记得?”玥凝又问道。

“当然记得,老爷夫人的饭食都是我从厨房布置的。”

玥凝唤了初兰,吩咐道:

“领紫儿去偏殿,刑部的画师早在那儿等候多时了,让紫儿把厨子的模样说了,然后小心将紫儿送出宫去。”

“是!”初兰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一张画影图形的肖像已到了刑部侍郎刘霖的案头,刘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问道:

“长公主的意思是……?”

“秘密缉拿此人!”初兰小声回道,沉吟片刻,又道,“刑部尚书告老还乡的折子已经在皇上那压着了,批都批过了,只差拟定人选接任了。”

刘霖一笑,说道:

“请长公主放心,十日之内,必有佳音!”

初兰施了一礼,告退。

第三十七章

栖鸾阁内氤氲成雾,“玉脂池”里水润汤温,池水以齐盘山泉水加牛乳、百合、玉兰、茉莉煮成,水质柔滑,清香怡人,名曰“素韵汤”,由青玉琢成的硕大鸾凤口中潺潺流出,衬在以碧色璞玉砌成的池内,更显奢华。舜华公主曼妙身姿浸在池中,只露香肩,闭了双眼,仰面躺在池边玉枕之上。

初兰疾步走入,伏在主子耳边细声说道:

“小姐,那厨子已寻着了,刑部的人去的正是时候,再晚一步就让人灭口了。”舜华公主睫毛动了动,猛地睁开美目,柳眉一挑,问道:

“哦?可连杀手一并拿下?”

“一共两名杀手,逃了一个,另一个负伤后吞下早备的毒药自尽了。”

“哼,不过多费些周折而已。刘霖何等老辣,自然有的是法子,那厨子可审过了?”

“审过了,竟是严栋的人!”

“哦,是他!”官场上的争斗也值得痛下杀手么?玥凝双眉紧蹙,百思不得其解。尔后,又吩咐道,“派人仔细查一查严栋的底细。至于那个厨子,杀了吧,左右都是死!”晓是说得风轻云淡,却字字透着凌厉杀机。初兰低眉顺目,轻声应了悄然退出殿外。

银河不渡相思苦,又是七夕月明时。转眼到了七月初七,宫中嫔妃、宫女照例都到御花园燃“七巧灯”,乞求上苍垂怜,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据说哪个女子的灯飞得愈高、愈亮,就愈易觅得如意郎君。酉时刚过,御花园内,丽影绰绰,香风阵阵,或三五成群娇声说笑,攀比哪个灯别致好看,或独自祈福,燃放亲手扎制的心愿之灯。一只只朱雀灯、莲花灯、玲珑灯冉冉升起,映得御花园上空呈现一片瑰丽之色。

盘齐山顶。

“轩辕哥哥,你看,那只蝴蝶灯多好看,翅膀竟如真的一样会动呢!”玥凝指着一只徐徐升起硕大的紫蝴蝶灯高兴得大叫道,脸上尽是新奇和快意,映在流光溢彩的光影之中,说不出的俏丽与妩媚。

“那,哪一只是凝儿做的?”轩辕川枫执了玥凝的手,回首问道。

“放灯的都是心愿未尝的人,乞盼着飞上九霄‘七巧灯’能为自己带来如意郎君。如今有轩辕哥哥在凝儿身边,凝儿还去放什么灯啊。”轩辕川枫闻言,心里微微刺痛,脸上却是尽是和煦笑容。

一只只焰花腾空而起,瞬时将天空染着绚丽无比。

“轩辕哥哥,抱凝儿下山可好?凝儿觉得这山风凉得紧。”玥凝说着,向轩辕川枫身上偎了偎。

“我们这就回去!”轩辕川枫说着,打横抱了玥凝,施展轻功,掠下山去。后宫女子皆到御花园中放灯,各宫一片寂静、黑暗。行到闻萧阁外的松柏丛时,听见前面隐隐有人低语,“不是不让你进宫找我么?”“坏事了,那厨子……”轩辕川枫刚要开口喝斥,却被玥凝一把捂了嘴,玥凝挣扎着下来,二人刚要近前看个明白,不防一旁的马尾松后闪出一人,正是茹妃的贴身宫仆蓉姑姑,蓉姑姑看到二人,先是一愣,不待二人阻止,蓉姑姑早已俯身叩头,口中高呼:

“老奴给皇上、公主请安!”

低语之声嘎然而止,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似是逃了。玥凝暗暗冷笑,天罗地网早已铺就,岂容你逃之夭夭?

正在此时,前方忽然火光大盛,照得四下亮如白昼,只听御前侍卫统领李俭高声喝道:

“何人乱闯宫禁,还不拿下!”侍卫蜂拥而上,在松柏后拎出男、女两人,男的身穿藏青色暗花锦袍,头戴青色方巾,紧紧低头,女的身着深红挑金团花宫装,头上的赤金如意梅花步摇已歪到了鬓边,嘴里不住地叫喊“瞎了你们的狗眼,敢以下犯上,本宫……”二人由侍卫反剪了双手,推到驾前。李俭走到轩辕川枫前,因甲胄在身,只躬身行了常礼,说道:

“参见陛下,卑职巡查到此见有人鬼鬼祟祟,恐有人欲行不轨,将其拿下,不想惊了圣驾,请陛下恕罪。”

轩辕川枫摆了摆手,负了双手,踱到二人近前,说道:

“抬起头来!”

二人闻言,抬起头,正是户部尚书严栋与临芷宫的茹妃娘娘。

“你们这是唱得哪一出啊?”轩辕川枫面沉似水,一字一句地说道。

“微臣进宫,是想、是想觐见皇上的,不想……”晓是严栋能言善辩,也是支支吾吾,含糊不清。

“严大人穿着家常服色就想见驾么?也不怕有驾前失仪之嫌?”玥凝冷声打断。

“皇上,表兄――”一旁茹妃跪行几步,拽着轩辕川枫的衣襟,娇声说道,“臣妾从御花园回来,在此偶遇严大人,刚说了几句话,就被这些个莽夫给揪到这儿来了。”说罢,拿衣袖拭了拭眼角,嘤嘤哭泣起来,一副楚楚可怜之态,与平日之骄矜跋扈之态判若两人,端的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轩辕川枫叹息一声,刚要上前搀扶,听得一个清冷女音响起:

“哦?茹妃娘娘是从御花园过来的?那真是妹妹的眼睛瞎了,在御花园呆了快一个时辰了,竟是连娘娘的影儿也没见着。”说话的正是婕妤柯宝钏,身后已站满了闻讯赶来的嫔妃、宫女。“你们谁见着了?”柯婕妤转头向众人问道,众人纷纷摇头。

轩辕川枫脸上一滞,凑到茹妃脸上,狠声说道:

“你还有何话说?”

“皇上明鉴!老臣真是偶遇娘娘,并非娘娘私交外臣啊!皇上要治,就是治微臣的罪吧!”严栋不住地叩头哀求。

“啧啧啧,看不出严大人一把年纪,还真是有情有义呢,巴巴地选了七夕之夜进宫会见茹妃娘娘,连本公主都感动了呢!”玥凝咂了咂嘴,脸上尽是钦羡之色,眼中却是一片讥讽之色。

茹妃身份殊异,如单是私交外臣之罪,顶多也就是降为低等嫔妃,小惩大戒而已。但如是私通外臣,一字之差却已是大大的不同。

“你、你血口喷人……”茹妃脸色如霜,跌坐地上。

“皇上开恩啊,不是这样的!”蓉姑姑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皇上,莫听这妖女胡说,老臣年已花甲,岂会做这等龌龊之事?”严尚书气得胡子直颤。

“哼,做都做了,还怕人说么?”柯婕妤冷笑一声说道。

“皇上、老臣其实是她的……”

“好了!都别说了,将二人押往天牢,择日细审!”轩辕川枫怒声喝道,“今日之事,不许走漏半点风声!违者杀无赦!”说罢,径自拂袖去了,玥凝举步要走,却又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二人,开口说道:

“将临芷宫的人统统拿了,自个宫里出了这等有辱天家的丑事,个个脱不了干系!”说罢粲然一笑,翩然而去。茹妃恨极,兀自骂个不停,状如泼妇。

侍卫在一片叫骂声中,将二人押了下去,众人一片欷嘘。

第三十八章

是非皆为身后事,昔日荣华成浮云。

昔日茹妃依仗自己苗羽公主、皇帝表妹的身份,眼高于顶,横行无忌,屡屡欺凌后宫一众嫔妃,早已是怨声载道。如今一招走错,沦为阶下之囚,后宫之中莫不拍手称快。宫中世事,踩低拜高,茹妃失势,人人避之不及,现下,连个前来探视的人都没有。

宫内天牢大半设在地下,地上只留几间石室作为入口。一阵开锁的金属碰撞之声,幽暗潮湿的甬道里有人渐渐行进,两盏宫灯从浓墨中挑了出来,绰绰约约照见几个人影。

“皇上,皇上,您可来了,老臣冤枉啊!”严栋听见声响,托着沉重的脚镣扑在牢门上,哀声叫道。

“老尚书何冤之有啊?”一个清冷女声接过话头,“如有什么冤情,玥凝愿为尚书大人向皇上转达。”

严栋双目沌浊,隔了粗大的圆木囚栏,借了灯光瞧见说话的正是舜华长公主。不由身子一震,厉声说道:

“妖女,是你!怎么不见皇上来?我要见皇上,见皇上!”

玥凝听罢,格格一笑,说道:“你以为你还能见得着皇上么?看来这人一老,心也糊涂了,昨夜入宫那么顺利,还想一样顺顺当当地出去么?严大人还真把皇宫当成自己家不成?”

“原来是你!宫内侍卫一连数十日加强了巡查,却在七夕之夜忽然松懈下来。”严栋狠得咬牙切齿,“都是老夫一时大意,着了你这妖女的道。”

“哼哼,”玥凝负手而立,冷笑几声,“好一个一时大意!尚书大夫宦海沉浮半生,何等老辣!岂会轻易上当?怕是骨-肉-连-心,关-心-则-乱吧!”玥凝说着,双手扶上囚栏,双眼灼灼地盯着严栋,一字一句地说道。严栋身子一僵,倾刻间,又如遭风催的朽木一般慢慢跌坐在地上,颌下灰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口中呐呐说道: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该知道的,我自然有办法知道!尚书大人放心,事隔多年,现在没有会追究你与苗羽皇后当年的私情!倒是茹妃屡次陷害与我,实在是留不得!”

“妖女!你竟敢谋害皇妃么?”严栋将涨紫的脸死死贴在牢门上,压得整张脸都扭曲变形,攥着囚栏双手青筋暴露。玥凝见状,蓦地凑上近前,微微仰了仰脸,狠声说道:

“谋害皇妃又如何?事到如今,尚书大人以为我还会有什么好顾忌的么?”

“不是她做的,不是她做的!都是老夫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严栋惶急地摇头说道。

“啧啧啧,可真是父女连心哪,本公主还真有点心软了呢!”玥凝啧啧叹道,严栋心里一松,却又听那厢话锋一转,“可是你们可曾想过我痛失双亲的感觉?就象钝刀割肉一般,先是磨得血肉模糊,又生生地从身上挖下来……”

“无论如何,求求长公主饶她一命吧,毕竟,毕竟她的身份还是非常殊异的。万一有个好歹,皇上如何向苗羽国交待呀?”

“哼哼,我看,是你没法向旧情人交待吧!”玥凝冷笑一声,说道,“当年你意外与瑞钰公主相识,郎才女貌,情愫暗生。瑞钰公主素来骄纵不羁,不顾你五品小吏,委身与你。当时正值苗羽国来求亲,瑞钰公主偷偷打发贴身侍女送出信物,让你进宫面圣求娶公主,你虽进宫,圣驾面前却畏畏缩缩,最终没有说出与公主相恋的实情,以至瑞钰公主含恨西嫁。新帝登基,迎娶茹妃,茹妃的贴身嬷嬷将一封密函送到你府上,从此你对茹妃言听计从,百般维护……”

严栋心中一凉,人人都道舜华长公主心思纯善,想不到这小小年纪竟有这等手段,短短数日已将当年也没几个人知道的旧事察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活了一把年纪,在这清晰如缕的尴尬往事面前早已无以遁形,于是把心一横,说道:“我确是心中有愧!就因当年一时怯懦,至使瑞钰远嫁西疆,饱受离乡之苦。但是,我当年确实不知她已怀了我的骨肉。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对不起她!老夫愿以以死谢罪,只求公主饶茹妃不死。”

“以死谢罪?好!那我就成全你!”玥凝粲然一笑,声音却依旧清冷,“来人,带尚书大人随本公主走一趟吧。”话音刚落,过来两个身强力壮的狱卒,架了满身枷锁的严栋直径往女监去了。玥凝远远地在后面随了,看着这位昔日风光限的一品大员,此刻如死狗一般被狱卒连拖带拽,唇边泛起一丝无声冷笑。

女监内灯火昏暗,照得监内石壁尽是寒色。最里边监舍一角的稻草上蜷缩着一个人,艳丽的胭脂红掐纱宫装皱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早已肮脏不堪,头上发髻凌乱,满头珠翠早已不知去向,想是早已被狱卒抢去瓜分了。

“烟儿!”

烟儿!想不到骄纵跋扈茹妃竟有一个这样柔媚的闺名。烟?严?想必那远在西疆的皇后娘娘对严郎还是放不下吧。

严栋甩开两旁的狱卒,奔到囚栏边上,嘶哑地低声呼唤,伴枷锁的清脆碰撞之声,愈加显得如露风的风箱一般,听了让人胸口添堵。卧在稻草的茹妃听罢,身子一震,旋即爬了起来,踉踉跄跄扑将过来,步履虚浮口中惶急地喊道:

“皇上呢?皇上呢?你怎么不去求皇上放我出去?啊?”

严栋听罢嘴边泛起一丝苦笑,说道:“烟儿,是我无能啊,咱们怕是,怕是再也见不着皇上了。”

“哼,你也忒无用了吧,母后还说你会护我周全,想不到眼下竟也是自身难保了。”茹妃冷哼一声,眼底尽是鄙夷之色。

“你母后说的没错,纵是拼了一死,为父也定要护你周全,我不能再对不起你们母女。”严栋声音低沉,却是说的无比笃定。

茹妃听罢,眼底一柔,叹道:“唉,别说了,事到如今,也怪不得你,若不是因为我,你也到不了今日。”

“孩子,都是为父考虑不周,才让你受这等苦楚,我……”严栋说着,眼里竟有了些许泪意。

“爹!”茹妃一听,打断道,“都到这个田地了,你还说这些做什么?”

孩子终于肯叫自己一声“爹”了,严栋不禁老泪纵横,茹妃自里伸出手为父亲擦拭眼泪,心里也尽是一片酸楚。

第三十九章

“尚书大人,是时候该上路了!”

正在父女二人相互安慰之际,站在暗处的青衣内侍说道,内侍手中托了一只银盘,盘中放了一只酒壶、一只酒杯,递到严栋面前。

茹妃一愣,不待说话,就见父亲已拿过酒壶,嘴对嘴地灌入口中,喝罢将酒壶一扔,冲着青衣内侍说道:“恳请长公主信守承诺!”言毕,就已脸色腊黄,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翻滚起来,脸上五官移位,状似痛苦万分,却不呻吟,压抑之中更显锥心之痛。

“爹,爹,你怎么了?爹――”茹妃死死抓住牢门,吓得也是脸色煞白。

如此痛不欲生地折腾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严栋渐渐停止了痛苦的扭动翻滚,七窍同时渗出黑色的血液,蜿蜒自灰白变形的脸上流下,如一条条血虫,更是骇人。

此时,茹妃已瘫坐在地上,忘了哭喊。

“茹妃娘娘,这骨肉永决的滋味,如今尝来可还好?”

随着一声轻笑,一个人影自暗处闪出,身上雪衣曳地,臂挽冰绡,发髻高挽,只在鬓边斜绾了一只薄玉白玉兰,映着淡淡灯光微微颤动,宛如世外仙姝,不是旁人,正是舜华长公主。

“贱婢,我早该猜到是你!”茹妃眼里满是怨毒,恨声说道,“承圆宫可还住得安稳么?‘琳妃’没少去拜访你吧。”说罢竟吃吃笑起来。

玥凝心里一动,那里装鬼害自己差点走火入魔的人竟是她!“茹妃娘娘可真是健忘,承圆宫早就没了,本公主住得是月桂宫,可当真好得很呢!每日里车水马龙的,拜访的人自然少不了,唯独不见什么‘琳妃’!”脸上却不动声色,依旧一副风清云淡的样子。

“哈哈哈……好得很?你还敢说好得很?”茹妃一阵狂笑,“你这贱婢仗着一副臭皮囊蕴意勾引皇上,连你的好姐妹姜碧瑶、于晚晴都容你不得,恨不得生啖你的皮肉,这月桂宫还住得长久么?实话告诉你吧,你爹娘就是本宫与姜美人联手害死的,恨只恨没一起将你除去,留下今日祸患!”

“知道留下祸患就好,冤有头,债有主,谁都跑不了!”玥凝缓步上前,凑上茹妃的脸说道,话语柔若春水,目光却冷如冰霜。

蓦地,茹妃右手透过囚栏向玥凝抓来,还未触到玥凝衣角,却被玥凝修长如玉的手一把扣住,电光火石之间,玥凝欺身上前,另一只手穿过囚栏稳稳扼住茹妃的脖子,一点点收紧,茹妃惊恐万分地瞪大眼睛,拼死挣扎,却是徒劳。就在茹妃脸色由红变青,双眼翻白之际,玥凝蓦地撒开双手,力道顿失,茹妃一下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本公主一诺千金,答应尚书大人留你一命,就绝不会轻易杀你。尽管杀你如捻死一只臭虫一样简单!”玥凝朝地上的茹妃一笑,自顾说道。

说罢,如雪裙裾一旋,玥凝转身向牢门外走去,经过严栋尸身旁,喃喃说道:

“尚书大人,玥凝一定信守承诺,留你的私生女儿一命。可是你却忘了,有一种活法,远比死了更难受!”说罢袅袅而去,只留下茹妃坐在原地发愣,摸着自己脖颈上的紫痕,半晌心有余悸。

翌日,狱卒上报刑部,户部尚书严栋在天牢畏罪自尽,只留下“遗书”一封,称茹妃乃自己与瑞珏公主的私生女儿,两人既为父女,绝无苟且之事,毒害姜雨程之事皆因朝堂党争,全系自己一人所为,与茹妃无关,求皇上开恩饶茹妃不死云云。

轩辕川枫看罢“遗书”,得知茹妃身世,对其更是嫌恶,却碍于天家颜面与两国关系,不便立即将其赐死,正在为难之际,玥凝亲手端了参汤自御书房外进来,见轩辕川枫愁眉紧锁,一边放下参汤,一边用小手摩挲着轩辕川枫紧锁的眉头说道:

“轩辕哥哥想什么呢?竟是如此费神,莫不是在嫌凝儿淘气么?”

轩辕川枫闻听,脸上立即绽开和煦笑容,道:

“凝儿只会让我欢愉无比,怎么让我如此伤神呢?”轩辕川枫脸上一黯,长长地叹了一声,“唉,凝儿不知,这茹妃竟是姑母与严栋的私生女儿,严栋已在天牢自尽,留下遗书,尽数将毒害你父母的事揽在自己身上,并求我饶茹妃不死。”

一听轩辕川枫提到父母之事,玥凝眼圈一红,落下泪来,问道:

“那轩辕哥哥打算如何处置茹妃?”玥凝也不用丝帕,抬手用袖子擦拭了一下眼泪,更显柔弱可怜。轩辕川枫抬手将玥凝揽在怀中,安慰道:

“我自然知道毒害你父母的事与茹妃脱不了干系。她从小骄纵蛮横,又心胸狭隘,想不到如今竟做出这等天理不容的事来。我有心直接赐死她,却……毕竟她还是名义上的苗羽公主啊。”

“轩辕哥哥不用为难!凝儿明白你的苦处。如果赐死茹妃,必定引来两国刀兵之灾,如今四方战火刚息,大乾需要休养生息,是再也经不得一点战祸了。”玥凝倚在轩辕川枫怀中轻声说道。

“凝儿……”轩辕川枫心里一热,只唤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轩辕哥哥忧愁,凝儿便也忧愁,轩辕哥哥困苦,凝儿便也困苦。凝儿一心想为轩辕哥哥分忧,”玥凝双手环上轩辕川枫的脖子,眸中溢满浓浓深情,“不如,把茹妃交给我处置吧,一不废除封号,二不囚于天牢,但是轩辕哥哥不让再见她!除非,除非轩辕哥哥对她旧情难忘!”说着嘟起红润的小嘴,直直地瞅着轩辕川枫。

“全都依你!自从心里有了你这精怪般的小东西,哪里还容得下旁人?”说罢,长臂一紧,地将玥凝环在怀中,一双幽深的眸子立时如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似乎要将怀中的人儿看到心里去一般,玥凝心里一颤,脸上不禁一片绯红,鼻间一窒,一个温润、光洁,带着淡淡苦芷清香的脸便俯了下来,似乎一弯春水在胸中一荡,玥凝缓缓闭上了眼……

当时傍晚,便有刑部的侍卫执皇令,将茹妃提出天牢,暂时囚禁在思过苑的一间偏房内。

一同押在天牢的内侍、宫女,凡是自苗羽国陪嫁过来的一律仗杀,其余众人一并充入各部署为役。茹妃的心腹嬷嬷蓉姑也是在劫难逃,足足被仗刑一百余棍方气绝身亡,血溅十尺,浑身上下一片溃烂模糊,无一点完好的皮肤,唯一可辩身份的脸上却是无一丝伤痕,却不知被谁蒙了一块巴掌大的黑色锦缎。

第四十章

“小姐当真要去思过苑么?冷宫历来是宫中极阴之地,人人避之不及,还是让奴婢为小姐走一趟吧。”初兰一边为玥凝梳妆,一边轻声劝道。

“不妨事!此事一定我亲自安排才好,冷宫里是最不讲人情冷暖的地方,万一茹妃在里面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如何向她九泉之下父亲交待?我可是亲口答应严栋保住她的性命的!”玥凝闭着眼,缓声说着,嘴角竟露出一抹笑意。

“小姐看今日这‘丹韵妆’如何?”初兰见主子不为所动,索性专心致志为其梳起妆来。

“初兰的手越来越巧了!”玥凝看着双鹤绞绶祥云映日铜镜中的绝美容颜笑道,“将眉再扫得斜一点,眼睑上有金粉再撒一些。”

初兰依言又一一描画妥当,看着眼中这个妙龄女子眼角眉梢隐隐透出的凌厉与雍容,心中泛起一丝酸痛,她从来不知道这个心地纯良、调皮精怪的小女子,竟有这等慑人心魄的风致,让人心怀惊艳,又望而生畏。

当身穿一袭明蓝曳地宫装的玥凝,在初兰的搀扶下步出月桂宫宫门时,早有一乘曲柄鎏金华盖凤辇在外面恭候了。凤辇历来只有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后才可乘坐,即便贵妃之尊也不能攥越。如今舜华长公主以民间公主之身公然逾制,端端正正坐在凤辇上,后宫之中却无人胆敢置喙。鸾驾起,贴身侍女初兰在一侧伺候着,后面跟了内侍、宫女二十余人,众人皆屏息凝神,不敢造次,一行人向冷宫“思过苑”逶迤而去。

转过芙蕖池,经过景秀宫、敬慈宫,穿过御花园,远远看到一处灰色院落,掩在层层红柳之中。怕是只有人迹罕至的冷宫才有这样坚韧而又卑贱的树种吧,想来这样贫瘠的土地也养不活什么娇嫩的芍药、玉兰。写“思过苑”几个大字的匾额早已油漆脱落,斑驳不堪,大门紧闭,碗口大的铁钉也是锈迹斑斑。

初兰上前叫门,拍了半天才听见里传来一声不耐烦的粗哑女声:

“谁呀,大清早的也不让人清静,送人怎么也不等午后再来呀?”

“吱呀”一声闷响,大门应声而开,里面走出一个睡眼惺忪的矮胖宫妇,一边拿手揉着眼,一边嘟嘟嚷嚷。

“没眼色的奴才,还不快叩见长公主?”一旁初兰以喝斥作提醒。

这冷宫乃后宫不祥之地,时常有囚禁于此的嫔妃耐不住肉体与精神的折磨而发疯、自尽。平时除了有内侍来送被贬的嫔妃,鲜有人履足于此。后宫之中女人多,信息也就传的快,尽管冷宫虽人迹罕至,想是内侍、宫妇也没少听见舜华长公主的威名。那宫妇一听,惊惶失措地跪倒在地,不住地叩头,“奴婢叩见长公主殿下,长公主千岁万福金安!”

“起来吧,还不快去开门迎驾?”初兰见小主子没有出声怪罪,赶紧让宫妇起身开门,不消片刻,思过苑宫门大开,院落内已经稀稀疏疏跪了十几个内监、宫妇。

玥凝由初兰扶了,莲步轻移,缓步走入庭中,只见庭中长了几株高大的古槐,枝繁叶茂,遮天闭日,初升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驳斑地照在隐没在杂草横生的石板小径上,阴森顿生。正值盛夏,院里长满了稗草、狗尾草,虽是草色青青,让人看了,却是一副满目凄凉之感。

“皇上要我侍寝了,皇上要我侍寝了……”

“你这作死的贱婢,敢挡本宫的驾?”

耳边不时传来女子的声音,或是欣喜若狂,或是尖利刺耳,让人脊背发凉,寒意顿生。玥凝一脸肃然,在一位姓余的管事太监带领下,一路往正殿走去,对四下的叫喊恍若未闻。

正殿内只有方桌一张、高背椅子两把,早已乌黑陈旧,辨不出木色。梁柱上彩绘油漆一块一块驳落下来,依稀可以看出旧时的艳丽。墙角屋顶结满了蛛网,初兰拿了随身带的软缎绣垫铺在椅子上,扶玥凝坐了。

“皇上仁厚,叫我到这儿来看看,生怕昔日那些锦衣玉食的贵人们受了清苦呢!余管事,这思过苑中住着多少旧主子啊?”玥凝一边瞅着左手小指上的千叶镂花赤金护甲,一边问道。

“回长公主,苑内一共住着十三位旧主子,除去庶人曾氏、寇氏,其余的曾都是先帝的嫔妃。”干瘦的余公公跪在地上,小心答道。

“寇氏?”玥凝不解。

“就是以前的茹妃娘娘!闺名唤作如烟的。”

如烟,好一个娇俏可人的名儿,玥凝微微一笑,向一旁的初兰使了个眼色,初兰开口吩咐到:

“烦劳余管事把住在苑中的旧主子都叫到这儿来,当差的也一并过来,长公主要传达皇上的训示呢!”

余管事应了,起身去了。不到半柱香的时辰,殿内已聚满了人,这些个旧日的主子,此刻大都蓬头垢面,衣裳褴褛,有几个已经疯癫了,不住地喃喃自语,有一个年老的女人竟大喇喇地盘腿坐在地上,用手在身上摸索一番,捏住一个个肥大的虱子放入口中,嚼得咯咯作响、津津有味。众人见了几欲作呕,见玥凝若无其事,都强自忍着。

“余管事,怎么伺候的如此不济?好歹不说,总得干净一些才是!”玥凝微微皱了皱眉,声音略带不悦。余管事“卟嗵”一声跪在地上,吓得体若筛糠,叩头不止。

“长公主恕罪呀,非是小的不尽力呀,是这些个旧主子们其实不好服侍呀,人手又少,内务府都七八年没给咱们这儿添人手了……”

“初兰,回头让内务府再拔几个人过来。”

“是”,初兰轻声应道。

“最后来的两位旧主子在哪里?”玥凝又道。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参见长公主?”余管事回头冲着曾淑惠与寇如烟说道。早有两个粗壮宫妇拖了二人,带到玥凝面前。玥凝头戴赤金嵌蓝凤蝶冠,一身明蓝轻罗宫装亮丽非常,上面密密地以金线、银线织就凤穿牡丹的图案,一双柳眉斜飞入鬓,如水妙目之上施以淡淡金粉,端的是风华绝代、明艳天成,让人不敢逼视。二人只觉眼前一片明蓝、金黄,灼得眼睛生生的疼。茹妃眯了一下眼,便索性瞧也不瞧,仍是一脸倨傲,不掩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