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后,杭州开始下起了雨。
江南的雨总是湿漉漉的,大街小巷,一时间就变得水雾濛濛。六月时节,按说这样的雨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可偏偏,这一次始终等不到它消停。
我找了一天,并没有找到守田。
其实我很明白,那伙人贩子遗弃了守田,说明守田的病已是相当严重,如此状况被扔进了湖,下场随意想想便知,更何况,我还清楚守田并不会水。我又想起那时准备教他的时候,他说附近能游水的地方离家几十里,学那干嘛。
也许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到江南来吧。
……更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外面雨大,进屋来吧。”
肖小五在我身后说了一声,但我没动,他便静默了下来。
守田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慕容青带着六扇门在西湖打捞了一整天,我虽不愿承认守田的死,但依然是跟着他们一起去的,肖小五一直陪着我。但结果,什么也没有捞到。
于是到了今天,雨势渐大,也没有人去捞了。
“我让你帮我找辆车送老横去京城,你安排好了吧?”
我突然问肖小五。
“早上就上路了,那会儿雨小。”肖小五说。
我叹了口气。
我没有去送老横,因为他一旦问我守田的下落,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而等他回到京城的时候,定会与狗子说起,我就更不敢说守田如今怎么样了。我打算继续留在杭州,就算守田真的……也当是在这里陪他最后一段时间吧。
尽管,我已看不见他。
其实,我心里已经承认了。
我想的是,考虑清楚,该如何告诉狗子我没有带回守田。
……那该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
“展大叔来了。”肖小五突然说。
我回过神,尽管一直盯着门口,但被肖小五提醒,才真正看到展大侠踏进了门来。他披着蓑衣,一身行装,看样子,应该也是打算离开杭州了。
我:“叔,你这是,要走了?”
展大侠:“啊。这里的事情完了,得回家去,我家妮儿还在家等我呢。”
我:“哦,进来坐吧。”
我们一起进了屋,关上门,方才阻去外面的风雨。
三杯热茶,却还是一句话也没有。
作为旁观者,展大侠的感受应该与肖小五是一样的,只是或许因为年纪长了些,成熟许多,看上去没有那么多的苦楚。他喝完那一整杯茶水,才缓缓地说:“其实吧,你那弟兄许是不在湖里的。算一算他被扔在湖里最少应该是几天前的事情,假如,假如去了,尸身定会浮上来,也早该被人发现了。但杭州府没有接到人报案,便说明他不在湖里,至少……至少不会是溺水死的。”
“我知道。”我说。
这个结论,昨天慕容青便已告诉我了。这或许也是支撑我留在杭州的一个原因。但我也知道,就算爬上了岸,以守田的身体状况,怕也……
“呼……”
展大侠长叹了一口气。
似乎,他并不太愿意告诉我守田已经死了。
他说:“等雨停了,你多到城里转转,兴许,还是能找到他的。”
“嗯……嗯。”
我应了一声,但因为哽咽,发音不准,随即清了清嗓又应一声。
“我们河南人,命大着呢。”
展大侠忽然笑笑,拍了拍我的肩膀,用亲切的河南话说道。
我也笑笑,暂时扫了扫情绪。
我:“叔,你回开封?行程安排好了没?”
展大侠:“安排好了。等一下就出城去,上运河,快。你不知道我家那妮儿黏得很,我一天不在家就念叨,再说她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
我:“您女儿吗?多大啊?”
我试图说些别的话题。
展大侠愣了愣,看起来倒像是粗心得连自家女儿的年龄也记不住:“十……十二岁了吧。我跟你说,我这妮儿长得可好看,又懂事又孝顺,再过几年就要想想给他找个好婆家了。哎,韩兄弟,你看,说给你做媳妇咋样?”
我一时无语。
肖小五在旁边听着也忍不住掩嘴发笑。
我:“叔,你称呼我兄弟,却把你姑娘嫁给我,那不合适吧?”
展大侠:“那有啥不合适的?各喊各的嘛,江湖人论这些干啥?我看你文质彬彬,想也是大户人家吧?又是我们河南人,嫁给你,叔放心……”
我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年纪还小呢,不考虑这个。”
“该考虑了,年纪正好呀……”展大侠说了半句,见我兴致不浓,也不往下说了。我也看得出来,他这般“说媒”,必是见我情绪低落,当是一番调侃,以图劝一劝我。但成效甚微,他也只好再叹口气,说:“那行吧,以后到开封来,我再介绍你们认识。那啥,茶也喝完了,我收拾收拾,得赶船去了。”
我起身,打算送一送这位亲切的老乡。
“我送送你。”
“行。不瞒你说,我最喜欢跟你们年轻人打交道了。”
“您看着也不老啊。”
“……”
打开门,外面,雨依旧淅沥沥地下着。
……
展大侠出钱塘门上船,入运河,途径京城,之后的路途,倒跟我们之前从洛阳下江南来时一模一样。当然,他是大侠,想必路上是一帆风顺了。
我与他走在路上时,他也依然不断与我说道他家妮儿的事情,好像真的要把他十二岁的女儿说给我当媳妇一样。是不是真的我自然不知,不过做父亲的,家里有个宝贝女儿,想也是这般习惯于拿到外人面前显摆,洋洋得意。
我总以为狗子书中的大侠,是高冷孤傲的。
但直到见过了展大侠,我才知道,大侠,也是普普通通的人。
很可爱的人。
我一直看着他上船,目送他的船缓缓使上运河,才收拾了一番情绪,原路返回。肖小五没来,于是,路上,只有我一个人,雨中独行。
雨下的杭州,没有书中写的那么美。
或许也因为这场百年难遇的天灾,曾经确有那么美的杭州变得不美了。我从钱塘门一路走来,还是能看到许多人,都是穷人,穿得破破烂烂,彼此聚在街边的屋檐下避雨。应该说,他们已是乞丐了。但因为这场大雨,街上没有别的人,也没有人再会冒着雨来给他们施舍,所以,他们比平时看上去还要落魄。
饥饿、寒冷,也许更凄凉的是心中的无望。
我握着伞,在这样的画面中走过。
只是走过。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而我没有太多的酒肉,臭的更没有,所以对这些冻骨唯有旁观,除了,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怜悯。
……我改变不了世道。
……圣人也不行。
我只是想起守田。如果他没死,会不会,也正经受着这样的苦难呢?
佛家说,苦难。
但我觉得,没有什么苦难是值得的,人生不该有苦难。
于是我竟觉得守田也许死了才好。
我正这样胡思乱想着,忽然看到了一个人。
远远的,他从一处垃圾堆里,艰难地站起来,却佝偻着腰,一步一步,冒着雨往街道的另一侧蹒跚。他很瘦,个子还很小,身上穿得也很单薄,风雨声中几乎感受不到他的气息,像没有一样。即便在流民乞丐中,他看上去也是日子过得最凄惨的一个。我立着,看他从一侧挪到另一侧,又佝下腰,在另一个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最后,他稍稍直起身,一手堪堪撑在旁边的墙上。
他找到了半张饼。
我看不清,只觉得这样的饼又脏又硬,大抵是不能吃了。
但他或许不觉得。
风吹着雨,越过伞沿,拍打在我的眼角,有些湿润。
我继续看着他。他将那半张饼小心翼翼地揣入怀里,因为风向原因,不得不回到之前的那一侧屋檐,于是又蹒跚着,一步,一步,看着有些瘸,好不容易来到街道中央,却突然跌了一跤。满地的泥水,渐起,又弄湿他的衣裳。
我以为他站不起来了。
但是,很快,又看到他一只手倔强地撑在地面上,然后两只手,无比艰难地往前爬了几步,最后,似乎靠着腿上几近枯竭的力量,终于站了起来。
只可惜,一个踉跄,他又往前跌了下去。
幸好,已经来到的屋檐下。
风雨,避开了他的身体,继续洒向街头。
我手里的伞,忽然滑落下来,接着被风吹起,落在很远的后方。
他在屋檐下,竭力地挪动着身子,用了好久才靠在了墙上。我似乎能听到他的喘息声,那么粗重,那么累。很久很久,他才将怀里的半张饼摸出来,眼睛不知看着什么地方,拿起饼,狠狠地咬上一口,慢慢地,咽下去。
那该多难吃啊。
我想他会吐出来,但他没有,前一口还没彻底咽下去,又咬了一口。
他慢慢地嚼着,嚼着。
在我视线里,他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我分明听到他呼出长长的一口气,然后仰着头,靠在墙上。他看着天空,那乌云密布的地方,那么的黑。
不过,它会明亮起来的吧。
“守田……”
我已忍不住,一声哭喊,不知是喜是悲。
他听到这一声,握着饼,缓缓地转过头来。我亦不知他是喜是悲,他的眼角,也开始湿润起来。他将嘴中那又脏又硬的饼咽完,我能看到他的喉间蠕动。
忽然,他对我笑了笑。
这一笑之后,他的双眼,就静静地合上了。
他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