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还是讲到了落蕊。

佟鹏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了一层雾气，嘴角抽动了几下，最终也只是长叹了一声。再说到五奶奶时，虽然老太太尽量轻描淡写，但显然佟鹏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一丝难掩的颓唐闪现在他的眼神中。

佟老太太便赶忙打住话头儿，道：“赶了这一天的路，必是累了，吃完了饭赶紧歇着吧。”因又微笑道：“今儿晚上就去月婵那里，也好好看看你儿子！”

月婵听了，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两手忸怩地绞着手帕子。她掩饰地掠了一下鬓发，上前拉住檀香的手，亲热地笑道：“咱们现在住着四姐姐的院子。。。窗前种着芭蕉那间屋子，我特意留给你住，知道你喜欢！我住你旁边那间。。。”

“谢谢六奶奶。。。”檀香虽然微笑着，眼神却有些闪闪烁烁。

“走了一年，怎么跟我这么客气了？”月婵嗔道：“再这么外道我可不依啦。”

筵席已撤，天色已晚，老太太又催佟鹏早早去安歇。佟鹏犹自坐着未动，躇踌地笑道：“儿子倒想着跟娘一起守岁，这么久了，有满肚子话想跟娘说呢。”

佟老太太摆手道：“有什么话明儿再说，今儿太晚了，快去歇着。想来婵儿也有满肚子话儿想跟你说呢，这一年来可把她辛苦死啦。”

佟鹏只得站起身来，和月婵檀香相跟着回到东小院。

檀香亲自沏上酽酽的一壶茶，放在那里，便去铺床。佟鹏连忙说：“叫小丫头去铺就行了，你快坐下歇歇吧。”

月婵便笑道：“说的是呢，这一路肯定是累坏了，你快回屋歇着。明儿咱姐俩再好好聊聊。”

檀香只浅浅一笑。手上却并不停。一时将床铺好。便低垂着眼帘。轻轻道：

“好了。檀香过那边去了。奶奶和。。。老爷早点安歇吧。。。”说着。眼风极快地在佟鹏身上一扫。复又低头退出了房门。

屋子里静悄悄地。月婵坐在梳妆台前。将头上簪环缓缓地卸下来。偷偷向镜中望一眼坐在床上地佟鹏。一颗芳心竟扑通扑通乱跳起来。

她慢慢起身。轻轻走过去。坐在佟鹏身边。佟鹏拉过她地手。向她脸上细细端详着。半晌。才柔声道：“你瘦了好多。为了这一大家人。辛苦你了。。。”

两股热浪涌进月婵眼中。她咬了咬嘴唇。一头扑进了佟鹏怀里。轻轻啜泣起来。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月婵絮絮地讲起京城是如何被攻破。落蕊怎样被掳。自己又是怎么开起绣坊地。佟鹏轻轻摸着她地头发。沉默地听着。偶尔偷偷快速地擦一下眼睛。直到天色微明。月婵才发现。不知何时。佟鹏微闭双目。早已睡着了。

亲朋旧好闻听佟鹏居然平安归来，便络绎不绝地登门道贺；或邀请他去看戏吃酒，佟鹏一概回绝。整个年节中，佟鹏足不出户，只在书房内看书抚琴；便要吃茶找书时，也不叫丫头，全都自己去了；甚而终日只是坐在那里怔怔的，连话都很少说。

月婵几次小心试探着问他：“可否把从前的买卖再想办法重新做起来？”佟鹏便道：“家里现在这个样子，本钱全无，可怎么做呢？再说吧。”月婵欲待再说，见他意兴阑珊的样子，只得把话咽住了。

月婵知他遭受亡国破家之痛，千万家财散去，爱妾音讯杳然，自是愁闷难以排遣；但见他终日怔怔忡忡，也只能暗自忧心，却无法解劝。

檀香便趁无人时悄悄对月婵说：“奶奶且先暂容大爷缓一缓再提买卖的事吧，奶奶不知爷心里有多苦。。。当日城破后贼兵把几位大人，舅老太爷和三位少爷的尸身挂在城门上示众一月有余，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点法子都没有。大爷他在关帝庙里日日痛哭到吐血；再加上四奶奶和五奶奶的事情，便是铁人也扛不住了。。。”，边说，那眼圈儿已经红了。

月婵听了，心里如同压了大石一般，从此便处处留心不去提这些旧事，只每日故意让孩子们在佟鹏面前嬉戏，倒看到他渐渐露出些笑容来。

过了正月，月婵思忖着家里开销一日大似一日，单靠一个锦锈坊简直支撑不住，便想着再开起第二家铺面来。找佟鹏商量是完全没有头绪，他终日里只待在家中与孩子们一起嬉戏，世事一概不问。不管月婵问他什么，他都微笑着一句“你看着办好了”，就又转头看书去了。月婵虽然心急如焚，却是无计可施。

这天，佟兴带着一个小厮去街上采买东西，去了很久也不见回来。月婵正带着天赐在书房看佟鹏给怀宗讲书，忽听外面传来丫头惊叫声，便见碧儿惊慌地进来回道：“老爷，奶奶，佟兴他，他。。。”

“他怎么了？”佟鹏搁下笔，探询地看着碧儿。

“佟兴的头发。。。他的头发变成鞑子的样儿了。。。”碧儿以手掩口，满脸惊惧的神情。

“你说什么？！”佟鹏一掌拍在案上，砚台被震得跌落到地上，墨汁四溅。厉声喝道：“叫他进来！”

“他。。。在门外跪着，不敢进来。”碧儿结结巴巴地说。

佟鹏站起身来，一脚踢开门，见佟兴和柱儿跪在地上，抖衣而颤，满脸愧色。头顶，已经剃得锃亮，露出青色的头皮。

“你。。。你这个狗奴才！”佟鹏勃然变色，指着二人，颤声道：“你们把老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爷。。。他们说那个皇父摄政王发了一个剃发令，官府现在正满街抓人，剃头匠就当街给人剃头。不剃就一顿好打，还要下大牢。。。听说上头的人发了话，要抓一批坚决不剃发的人杀掉呢。小的实在是。。。实在是。。。”

佟兴痛哭流涕，一把扯掉上身衣服，露出前胸和后背一片青紫，“小的也是要脸的人，先也死活不剃，可实在是扛不住打了。。。”

佟兴糊满了泪痕的肮脏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狗贼。。。”佟鹏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颓然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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