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乌托邦
作者:困意肆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510

泽德里克山并不高,几乎是一座秃山,树木极少,山顶相对平整。

一辆运货的老旧平板马车从山脊侧的小路绕过,转过一个弯儿,就看得见坐落在山上的歇斯底堡了。

歇斯底堡,又名不祥堡。几百年前威尔莱特的第七位国王做了一个梦。梦中米歇尔显圣,质问国王对于圣者的信仰是否虔诚,可愿为圣者提供寄身之所,国王得知米歇尔从东方而来。梦醒后国王派人东向寻找,最终选定了博东省的泽德里克山。历经3年,在山顶建成了泽德里克堡。

泽德里克堡也曾有过不少居民,但是百余年前的一场瘟疫,让泽德里克堡尸横遍地,几乎成了一座死城。活下来的居民都认为堡垒笼罩着圣者的怒气,是不详的场所,所以他们搬到了山脚下,慢慢形成了现在的泽德里克镇,离蝴蝶兰郡大概三百多公里。

而那座空置的堡垒,最后改建成了全威尔莱特最叫人毛骨悚然的监狱——歇斯底狱。

关押到这里的不是穷凶极恶的死囚,就是罪大恶极的叛国者,更多的其实是势力斗争的失败者。要说他们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进了这座孤城,都受尽了折磨,与自由永别。也许是由于这里的管理者都是一些官场上不得志的家伙,使得他们将更多的怨气发泄在了犯人身上。

百多年来歇斯底的外表从来没有维修过。远远望去,灰白的围墙沿山顶棱线而建,包裹着阴森高耸的尖塔,建筑的窗洞似黑孔般狭小,更似被虫蛀过的木雕,山正面是沧桑古旧城门,处处凸显了这座恐怖监狱的凄荒无情。

平板马车后载了不少炭柴,上小坡的时候,老马有些吃力,车夫扶着帽子扬了扬鞭子,过了这个坎后,道路平坦,看了一眼搭车的人,那人五十岁上下,皮肤粗糙,满脸的皱纹,但身体仍然很结实,一直沉默着。

“您是第一次见歇斯底吧?我每次路过这里都觉得不舒服。”

车夫瞥了一眼远处的歇斯底堡,单纯的赶车有些无趣,回头对搭车者说道:“很少有人从西边来,外地人多数从蝴蝶兰郡那边过来。先生,您来泽德里克是找人吗?”

车上的老人摇摇头,搓了搓满是老茧的手说道:“我来买东西。”

“哦,泽德里克这种小镇也只有这个最有名了,慕名而来的人都是为了这个。”

车夫乐了,继续说道:“我可以给你推荐一家店,买给谁的?”

“不一定买得起,我只是来看一眼,省得家里的穷丫头总惦记着。”老头说着摸了摸干瘪的钱袋,尴尬地笑笑。

马车走到了下坡路,不远处的山脚下就是泽德里克镇。

阴暗潮湿的监牢,薄雾笼罩的坟场,月夜古堡的恶灵,都是哥特故事中经常出现的题材。在神秘深幽中与死亡比邻,总能带给人们异样的快感,就像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禁不住地触碰它,那份痛楚后的吸引。

歇斯底堡的生活不是哥特的,是简简单单、真真切切的残酷。

如果你在夜间听到犹如人狼般的嚎叫,别惧怕那恐怖神秘的怪物会破窗而入,那只是犯人受尽凌虐后发疯的嘶喊。

假如你在黑暗中听到了怨恨徘徊的鬼歌,也不用怀疑这世界的唯物,只是死囚在精神崩溃后哭泣中的自语。

歇斯底堡地牢里,又是一声凄惨的哀号。

“混蛋!你这白痴,你想弄死他吗?”

叫昆廷的行刑官咒骂着同伴,被拷问的犯人已经两眼泛白。

“那有什么办法,他什么也不肯说!”里奇有些不服气。

“第一次见到骨头这么硬的家伙。你下手轻点,混蛋!别把他弄出太多外伤来!你不想要钱了!”昆廷急得大叫。

“把开水给他灌下去怎么样?”

里奇想到了新点子,这家伙总是创造力十足。

“白痴!那就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这可是国王的要犯,你得悠着点!”

两个狱卒盯着行刑台上已经昏阙的年轻人一筹莫展。

“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半天后叫里奇的家伙拽过昆廷小声问道。

昆廷挠了挠头,也不太确定。“就用那个吧。”

“不行,我得给自己留些!下次去蝴蝶兰保不齐什么时候呢!”

里奇坚决不同意,他手中的烟片已经不多了,最进瘾又大,这个季节烟片的价格高,毒贩又不愿意来泽德里克这种小镇。

“我给你买,我给你买。快拿出来!”

两人又是一番争执,最后里奇妥协,从兜里拿出一包烟片粉,敲开年轻人的嘴巴,给昏迷的年轻人灌了下去……

那天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波维.情歌不再受皮肉之苦。

波维.情歌的痛苦总是渐渐地消失了,伤口仿佛都已愈合,如入云端,惬意舒畅,就似女性温柔的手臂抚过全身,带走一切不适,留下**般难以形容的快感。

这天堂般的梦幻体验让歇斯底狱的死囚沉醉其中,最后沉沉睡去……梦中看到了一切理想和追求。

轻柔的琴乐,温暖的亲情,无私的母爱……以及迎风花情歌馆的身影……

那些波维幼年时追求的幸福,梦幻中都不再遥远,全部得以实现,具体的,抽象的……

然后——

梦的尽头,毁灭身心的时刻……

所有,又顷刻间幻灭当场……

在炸裂似的痛苦中,伴随着哀嚎惊醒……

名叫波维情歌的年轻人想哭泣,泪水已然干涸。

低矮的地牢里,翻滚,挣扎,抽搐……重复着,一次又一次。

地狱真的存在,而且没有尽头,无人知晓。

因为受罪者已不能再言。

枯草,霉砖,恶虫……

与炼狱中的年轻人作伴。

多少次痉挛抽搐之后,年轻人的胃酸夹杂着血丝混凝了地表,随即被自己的翻滚擦干。

年轻人用头一次次撞击着墙壁,潮湿的青砖留下了破损,鲜血滚箍了黑发。

在精疲力竭之后陷入昏迷,又在撕裂的剧痛中清醒,直至下一次毫无知觉,如此反复。

年轻人希望意识远去,渴望结束,但痛楚把他强行拉回现实。

年轻人想自杀,手脚被捆上了铁链,嘴巴被塞堵了碎布。

于是在熔岩里反复灼烧的年轻人,渴望下一次救济,下一次的宽恕……

然后,药粉塑造的天堂之后。

又堕入更深层的炼狱。

歇斯底堡的时光过去了四个月,却如二十年一样漫长。

“说说吧,庞鹫老爷,今天你觉得是谁指使你的。”

两个狱卒拿着药粉站在铁栏前,上下掂量着,像在玩逗一条狗。

“是王子殿下……”

憔悴的言语应答。

“这个不好笑,你可以再换个说法。”两个狱卒相互看看,笑得放肆非常。

“那就是国王陛下,或者是灰蓝大公。”

虚弱的声音回应。

“很遗憾,今天你什么也得不到。”狱卒晃晃手里粉包,放进了自己口袋里,扬长而去。

波维爬回了角落,等待下一次抽搐的折磨。

“上帝,你真该死。”

“真该死。”

“真该死……”

那一晚的黑暗中,波维哆嗦着,心里一次次诅咒着上帝,反复不停,就像把灵魂出卖给恶魔,就能驱除自己自身的不幸与憎恶,带来宽慰。

随着一声闷哼,毒瘾发错后的痛苦再次把他拉回地狱,和伤痛同时发作,哀号在地牢里响起。

“小子,那小子。”

嘶哑的声音如同恶鬼的召唤。

地狱里有时也会遇到同行者,每当监牢的灯火熄灭,看守离去,波维地牢的隔壁就会传来声音,意识徘徊在混沌中的波维只当那是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孤魂。

波维从来不怕,甚至期待——如果恶灵能带自己离去,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怜悯。

多个晚上以后,波维再一次从毒瘾的折磨中回到人间,又听了那个声音。

“小子,如果你还有意识……”

“就陪我说说话。”

波维带着枷锁贴着墙,蜷在地上,无力移动,墙上有一条非常细窄的缝隙,正好一石宽,大概是建造时两块砖石并没有很好的结合留下的。

声音是从缝隙那边传来的,波维不想回答,但身体的痉挛带来了锁链的响动,疼痛让波维忍不住一声哼叫。

“真好啊……多少年了,又能听见活人的声音。那些看守以为我是疯子,都不愿意陪我说话……”

墙壁那边的声音苍老而嘶哑。

“现在是哪一年了?辛西娅20年?还是30年?”

波维侧躺在地上,石地冰凉,痛苦中抱紧膝盖,让自己更暖一些,没有任何回答的动力。

“他们烧坏了你的嗓子?真可惜……可惜了,多少年了……”

“上一个在你那陪我说话的是个稚嫩的小娃娃……辛西娅十几年来着?”

“你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你不能说话……真可惜……”

那些夜晚,恶鬼般的声音伴随着波维度过不人不鬼的岁月。

或许是孤单了太多年,终于找到一个能说话的人,恶鬼不要求波维回应,每当地牢的灯火熄灭,他就只是一味述说着。

“你说我今年多少岁了?五十?六十?还是更年轻一些?”

“他们说我是叛国罪……可我只是个在边境卖编织品的手艺人……”

“我母亲是希切人,我只是写信给她,让她小心些战火……”

“不知道我母亲还建在不……”

石砖缝隙的背后,有时会传来恶鬼的哽咽声。

“我妻子在我被捕时,已经怀孕了……有时我会想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等我出去,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家里人。她们肯定受苦了……”

“也许她们认为我早就死了……”

也有些夜晚,恶鬼会说些别的。

“你知道吗,我真想换到你那边去……可看守不让。”

“你还不知道吧,你那边,有个砖块大小的透气孔,能看到外边……多好啊。”

“哪怕只是一小块天空……还是那小女孩发现的……”

“多少年没见过外边了……”

“可惜那小女孩不久也死了……我亲耳听到的。”

恶鬼在叹气。

波维拖着锁链,蠕动到墙角,缩着身体抬手去摸,其中一块砖石是土制的,用手挖了几下,大块的灰土掉在波维脸上。

咳嗽了几声,让波维的胸腔十分难过。波维用力拽了拽,扯落了几根枯死的蔓藤,也不知道沉积了多久。

阻塞物都被拨开后,一股清新的空气吸入波维的肺中,再不像地牢里阴潮霉味,干净而自由……

波维支撑着身体,忍着疼痛趴在透气孔向外看,突然的光线刺痛了波维的眼,波维用脏手揉了揉。

矩形的视野中是对面灰白建筑的尖塔,以及尖塔周围的燕巢。

“鸟……”

波维望着塔顶成群的燕雀出神自语……

“你看见了……看见了?现在是白天?天啊,你居然会说话,告诉我那是什么样,一只鸟?”激动的声音从墙后传来。

“一群,在天上……”

波维望着透气孔外的蓝天,不自觉的回答。

“……真好。”恶鬼的语言中满是羡慕。

“我常在想,有一天我出去了……”

“带着母亲和我的妻子,在家乡的村旁找一颗漂亮的大梧桐树,摆上一小桌点心……”

“把儿子抱在我的膝盖上,也许是女儿,什么都好……”

“在晴朗的天空下,享受轻风拂面一个下午,有郁郁的树和暖暖的阳光……”

“上帝,只是一个下午就好。”

“那叫什么来着……香格里拉?”

“不……乌托邦。”

“那该多么美好……多么美好……”

隔壁那边渐渐没了声息,恶鬼不再言语。

“乌托邦……”

波维重复着,忘了疼痛,看着蓝天,望着那一小块碧空和其中的飞鸟……

接连好多天,恶鬼再没有跟波维说过话。

波维每天透过透气的囚窗呆呆向外张望……

直到有一天,砖石缝那边传来了隔壁尸体的腐臭,守卫们把恶鬼清理走了……

生而自由的希翼如星火般点燃,在心中滋长,驱散周遭的黑暗,却仍旧茫然,因而无法去往终点,梦想着走出迷墙,恶鬼的梦中曾经色彩斑斓……

这天,方形的天空下起了雨,雨一直下,不停息地,一直下……

不知为何,雨水打湿了梦中的城池

不知为何,现实要扼杀追求的良知

大雨依然,如同现实的泪水。

(太喜欢thnTptaton-topa这歌,听着写完了这一章,最后还用了歌词,又矫情了--请原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