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者:混沌风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76

黑洞洞的地窖口对着他们,霉味冲鼻。

“流寇走啦,乡亲们出来吧!我是胖大侠西门戎,这位是传说中的春哥,不用害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胖贼冲着入口喊了三遍,没有人回答。

把地窖口藏在在荒废的屋子里是很聪明,但这种聪明并没能阻止这个村子被屠灭的命运……血腥味浓重的讽刺。

西门戎用生火机把树枝点燃,伸进地窖,熄灭发生得非常迅速。“春哥,现在下去会窒息的,来,用师父的书当扇子,给这地窖通通气。”

胖瘦二人捣鼓了半天,地窖总算摆脱厌氧状态了。附近没啥能做火把的植物,只好摸黑下去。胖贼一马当先,一个滚子踩空摔下去,瘦秀才在上面缩着犯嘀咕,只听下面西门贤弟在问:“嘿,地上趴的这位大叔,你是活的,还是死的?”永春吓的汗毛倒竖,堵在入口磨磨蹭蹭地不敢下去,直到下面开始喊了:“春哥,别偷懒快下来,这底下翘了六个,快帮我抬尸。”

太惨了,真是太惨了,六具尸体,大叔大婶和他们的四个孩子,全死在里面。永春想起父亲说过,天地间有阳气,而万物中有阴气,生灵一呼一吸间,阴阳结合变为浊气,浊气沉重,最容易积攒在地窖、洞穴深处,这一家六口就是被浊气活活闷死的,窒息的痛苦,和刀剑戕害比较,到底哪个更深呢……

西门贤弟在一边乱骂什么驴日的二氧化碳,一些不懂了。奇怪的是他抬尸的时候手也在抖,果然无人不怕死,他无非是用那种看似没心没肺的冷幽默来掩饰这种恐惧……想到这点,瘦秀才倒是有点理解胖贼的处境了……

“春哥……想啥呢?”

“想死人呢。”

“别想了,我给你推荐一位新朋友,山药蛋。”

西门戎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东西:“底下有一堆,所以这几户人家,灾荒了这么多年了都没饿死。”

这玩意儿……不就是当年爹从殿阁大学士徐光启那边搞来,让鲁桥镇附近农民种的土豆么?产量很高,爹说这东西要是能早几十年全国推广起来,就能让天下人吃饱肚子,也就没有什么流寇了,只可惜……

当整个陕西都陷入疯狂的时候,就算三原县能保持理智,结果也无非是被流寇吞噬,同样的,老老实实种土豆吃饱肚子的农民,一样不是那些刀尖上舔血的流寇的对手,数月后的丰收,总不如今日的洗劫来的快,这世道,读书人一声长叹啊!

胖瘦二人组尽可能多地把土豆塞进麻袋,直塞到西门戎都快背不动了,王永春又用从死人堆里翻出来的布袋装了不少。两人把村里的死难者都埋了,胖贼专门跑到地窖一家人的坟头砰砰砰磕了仨响头:“多谢乡亲们的土豆,这玩意儿以后有大用途。”

娉婷,你果然还是那个娉婷,柔弱而倔强的小妹,庄家的异数。

十八年前,五月初六,当庄家镖局的事业蒸蒸日上,在黑白两道间游刃有余之时,你降临到这世上,被父亲当成掌上明珠一样的宠爱,因为你是远离刀锋之人。

承平已久的人们,早就忘记了文要依靠武来守护,那个时代的武人,无论有多出色,也必须向文官低下在沙场上高昂的头。至于镖局,虽然武功高强,即使出生入死,也是那些达官显宦眼中不入流的角色,而你,本应是去改变这一切的。

庄家世代习武,父亲无子好文,而把你培养成名媛、淑女,嫁到真正的官宦人家去,是让庄家摆脱“武人”“粗人”标签的唯一途径,而你,很符合父亲给你的角色。

你温柔,因为你必须温柔;你美丽,因为你只能美丽。你最喜欢蔷薇,酷爱那芬芳的洁白,而当我告诉你蔷薇别名是“刺莉”的时候,你使劲地摇头,不肯相信。你还说肯定有无刺的蔷薇,那样才是最美好的,优雅的温存。

“它们即使存在,也无法保护自己。”

我带你去看了真正的野蔷薇丛,那时正是初夏,郊外盛开着无穷无尽热烈的纯白,你尝试去抚摸它们,被密密麻麻的尖刺狠狠地刺破了手指,可那一次,你果真没有哭泣。

“没有花朵,野蔷薇将藏匿于草莽,而没有荆棘,它们就根本无法再这残酷的原野上生存下去……”你听完这些,点点头,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

你的美丽,你的聪慧,你的善良,这正是你的芬芳,而现在我终于欣慰地看到,你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荆棘……

四月初八,凶信之日。

早在白毛女与老文学家打赌的同一天,淮安已得到北地崩溃的确切消息,南京六部的高官因为无法确定三个皇子的下落,竭力“禁讹言”,封锁消息,与此同时,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领衔发布了南都公檄,号召天下臣民起义勤王捐赀急事,不安,浓重的不安,同时在朝堂和民间蔓延,而这一切,都佐证着阑珊情报的真实。

四月初七,史可法率军渡江北上勤王,他得到了一个不确切的消息,说是崇祯已经从海路逃出,然而次日的噩耗彻底碾碎了这种侥幸,顺天府的陨落,已经是铁凝的事实。

朝堂上下弥散的悲怮,野心家眼中唾手可得的利益,残存的朱家皇族内新一轮权力争夺,那都是肉食者的事情,平头百姓所关心的,只是战祸与自己的距离,虽然南京六部严加守备,竭力摆出一副滴水不漏的样子,但那种伪装威严下深深的惊惧,是遮掩不住的。

永乐大帝耗费十五年修建的顺天府,屹立了二百二十五年金城汤池,现在已陷入敌手,自崇祯初年在陕北蜂起的流寇,如今已发展成为吞噬一切的庞然大物。如果连京师的高墙,御林的精锐,都阻挡不住那浑浊的潮水,那谁还能阻挡。下一个被攻陷的将是哪座城市?下一个灭亡的又是谁?!

只有很少的人真正明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痛哭之后,王从哲拿上手镯和挂坠,走上了去道歉的路。

阑珊赢了,这是无可辩驳的事情。她对北方战乱的了解,比现在南京六部里任何一个官僚都更真切、更详细,随时间而详细起来的噩耗,不断证明阑珊之神奇。

而噩耗的验证,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么?

她确实是一个孝顺的小姑娘,当老人来到故宅的时候,阑珊已经和雪颜一起准备好茶饭,毕恭毕敬的等候多时,她知道,她果然知道打赌的结果,而且,谈起对当初的责骂与误解,她也只是淡淡的笑笑:“伯父多心了。”

她的笑容是含着苦涩的。

那一天,他们谈了很多,老文学家很悲伤地得知,当年的老友了一子,已经在李闯*迫下死去,他在死前让两个徒弟,西门戎和阑珊,分头去对抗必临之血厄,而阑珊,现在很想得到她师弟的消息。

一个身材高大,又胖又壮,头发只有寸许的年轻人?没有见过,真的没有见过,不仅仅是自己,连雪颜也摇了摇头,阑珊显出很失望的表情,虽然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她默默地戴上手镯和挂坠,闭上眼睛,脸上显现出那种属于预言者的严肃。

许久。

“乱世已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火焚之后不存枯秸。先帝之崩是开始,不是结束,以后的乱象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残酷,如同磨盘碾碎谷粒一般,没有人可以逃掉。而维扬的陨落,仅仅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寂静。

“一年——准确说是一年零半个月以后,“白毛女的声音颤抖起来,“扬州将在重围之下陨落,死城,屠场,一片八十万人鲜血汇成的血泊,这就是……小女子现在所能看到的事情。”

沉默。

“很抱歉,小女子现在说的这些……太不吉利,可确实是这样的,确实就是这样的……”她揪住自己的头发,想用疼痛让恐惧稍稍减轻一点,“师父说过,师父特意说过,阑珊所看到的未来,阑珊用自己的命换来的预言,绝不会错。”

老文学家总算回过神来:“一年后围攻扬州的,是闯贼么?”

“是清兵。”阑珊分明感觉到,当提起那个词的时候,庄雪颜那一刹那的悸动——“李闯气焰熏天,但只是短命的暴发户,三月窃据顺天,四月就被清兵赶走,而后者……才是真正可怕的存在!”

“山海关乃天下锁钥,有吴长伯率关宁铁骑镇守,清兵直取京师,应该没有那么容易……”

“伯父在说吴三桂么?”白毛女无奈的摇摇头,“他是个叛徒,十足的叛徒。他本来就是个首鼠两端的人,而在先帝驾崩之后,他在李闯和多尔衮之间选择了后者……关宁铁骑,先帝毕生心血打造之精锐,从此沦为宿敌之奴仆。”

“关宁之叛是大灾难的开始,不久之后,江南得到的是吴三桂从多尔衮那里借兵光复京师的好消息,不明真相的人们,以为他如同当年从回鹘借兵收复长安的郭子仪、李光弼。在此后的一年,整个南方都被这种虚假所麻醉,所蒙蔽。直到多尔衮把整个北方完全占领、吞下,他的势力暴增,而野心仍未吃饱,终于,清兵对淮河以南也露出了牙齿,而到了那时候才警醒,已是来不及……”

“这就是必临之血厄,我看的到刀刃的闪光,我听的见垂死的悲鸣,可怖的未来如同山崩一般,将黎民砸碎,将社稷掩埋,我知道,却阻止不了,”阑珊的身体瑟瑟发抖,她的声音已是乞求,“帮帮我,帮帮我吧!”

阑珊本是凋零之意,她是灾祸的预言者,她的言语时刻流露出对未来的恐惧。因为知道未来,所以无从逃避,甚至连侥幸的奢望都无法拥有……这是她的能力,也是她的诅咒。

“我们都会帮着你的,娉婷,无论你现在叫什么,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会帮着你的,”是姐姐的声音,“不要怕,娉婷,你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小女子有一事相求,姐姐应该记得,伯父也曾提到过……”阑珊猛地睁开眼睛,“能让我瞧瞧,当年师父留在扬州的法器么?”(八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