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作者:混沌风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214

雪白,血红。(八 ** .**.com 百度搜索).**.com

庄子固无法忘却那个寒夜,无法忘却那凝结于霜雪之上的血腥,他清楚地记得爹和娘是怎样为了让自己和不足两岁的妹妹逃走而与那些金钱鼠尾的匪帮拼尽全力,而妹妹幼小的身躯在饥寒中渐渐冷却时,巨大的悲苦啮咬着他,痛彻骨髓。

他们死了,死在即将逃离辽东的路上,而他却活了下来,那一年,他十一岁。

他向南跋涉了百余里,依靠那种早熟的强韧抵御着种种足以致命的威胁,他不满足于用双手养活自己,他渴望有一日强大到足以为死去的亲人复仇,然而这世道远远比他想像的更复杂,更血腥……

他杀死了大敌当前仍不忘剥去百姓最后一点家产的恶霸土豪,他投案自首,他被充军。不久之后,庄子固在一场对抗建虏的战斗中初露锋芒,用他第一任上司侯把总的话说,这厮打起仗来如同修罗恶鬼一般,视伤痛与疲劳为无物,非要到视野里的敌人全部死绝才罢休。庄子固没有背景,没有靠山,从普通一兵到把总,到千总……直到参将,完全是用敌人尸体铺出来的血路,杀建虏、杀叛军、杀闯贼,杀杀杀杀杀,他恨不得凭一刀杀光天下流寇,他巴不得用一镋扫尽世上仇敌,而步步沉沦的现状,与他的理想背道而驰……

敌寇是杀不完的,因为这病入膏肓的天下本身就是最大、最腐臭的温床,无论他杀掉、击溃多少,在战争天平的另一边,都有更多的仇敌在孳生、聚集、蔓延。战术上的小胜无法掩盖战略上的大败,一介武将的孔武无力扭转崩溃的狂澜,他在辽东亲手击毙了数以百计的建虏,却眼睁睁地看着战场局势一天天地崩坏下去,此后他被调到山西总兵许定国门下,与流寇作战,在以后的十余年里,他亲眼见证了城池化为废土,草寇膨胀为枭雄的整个过程。

庄子固曾经庆幸,自己依然有亲族在济南,而济南既不是清兵侵扰的前线,也算不上流寇肆虐的重灾区,这种虚假的安全感一直陪伴着他,直到崇祯十二年,被邸报上的噩耗碾碎。

多尔衮率军绕过长城防线,闪击了济南,有十三万条性命毁于此难……庄子固知道叔父开的是镖局,但他见过更多战阵,即便是武林高手,在那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中幸存的可能……基本上等于奇迹。

步步加深的绝望伴随他度过了此后的数年,他的妻儿死于闯军的突袭,他的战友或降或死,北地彻底沦陷之后,庄子固带着三百人在闯军围追堵截中逃离,这一次,他去了济南。

奇迹只是奢望,等待他的是废墟和坟墓,那些曾受过叔父接济的幸存者埋葬了四十五具遗体,而堂妹雪颜和另一个堂妹娉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庄子固不敢想象两个堂妹落入敌手的惨状,他*着自己相信她们已逃至江南,而自己……还要在江北尽军人的职责。

不久之后,他赶赴扬州接受了史督镇的召集。督师大学士史可法高度赞扬了庄子固的战绩和忠诚,任命他为副总兵。随后庄子固目睹了一系列闹剧和惨剧,高杰之跋扈,世所罕见,他自诩拥立弘光有功,贪图扬州富庶,要求直接屯兵城内,并纵兵在城郊劫掠,直弄的烟火蔽日、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扬州市民纷纷罢市登陴,不让高军入城。高杰恼羞成怒,集结大军,叫嚣攻城。不久传来消息,史督镇为平息内讧,亲自去扬州城外的军营里劝说,高杰仗着兵力雄厚,漫天要价,恨不得从扬州城每寸地皮都刮出三两黄金来,可怜史大人磨破嘴皮,好话说尽,谈判依然在僵持间。

自己手头满打满算不过三百人马,而目前在身边的无非张威、李猛俩亲兵,面对高杰那数万之众根本就是螳臂当车。而史督镇是少见的清官加知己,这要是真被高贼扣押甚至“误杀”掉,官场上好容易盼到的一盏明灯也就彻底熄灭……现在的庄子固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犹豫间,张威汇报说有外边有两个自称是副总兵堂妹的女人求见。

庄子固楞了一下,随后狂喜自心底萌生了。

近几日形势突变,高杰兴兵作乱,扬州城进入戒严状态,好在老顽童和姐姐渗透能力都很强,准确弄到了堂兄住处的消息。和那些气焰嚣张的军阀相比,堂兄根本就没有任何排场可言。但从那种气质上的英武,看的出是身经百战之人。庄子固身高与西门戎相当,却绝没有后者被现代垃圾食品养出的肥胖,那宽阔结实的臂膀,铁条般*的手指,让阑珊想起四个字:格斗专家。

不,就算是阑珊那个年代的格斗专家,也未必是堂兄的对手,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厮杀,远比擂台上为金钱而战的格斗,残酷的多……

“是你们,果真是你们?!”

青衣青裙的少妇,与庄子固童年记忆里的雪颜渐渐融为一体,年龄会增长,容貌会变化,然而那种属于亲人的直觉是不会变的,是她,就是她!

而蓝衣蓝裙的少女,面目相似,初看起来却有些陌生,按照年龄计算,当年跟着父亲到济南时娉婷甚至还没有出生,真正的诡异在于,这么大热的天,她却带着一顶布帽,盖住了头发,甚至眉毛。

亲人……这个一度陌生的名词此刻对他再次有了意义。多少年,他等了多少年啊,无尽战火,迷离血色摧残之下,曾经庞大的庄家,尚存三人……

庄子固不记得详谈是如何开始,他更不愿意让这种交流结束,他对亲情的渴望甚至超当初被闯军围困月余时对粮草的饥渴,如果这种团圆是梦的话,他宁可永远不要醒来……

两个堂妹都逃脱了多尔衮的魔爪,好好地活了下来,雪颜在扬州嫁给了老实巴交的书生王秀楚,现在已有一个四岁半大的儿子;而娉婷的遭遇则更为传奇,她取下布帽时发如雪,眉似银,让庄子固深感意外,然而和了一道人的传说结合在一起,一切也就释然了。

娉婷现在的名字叫阑珊,她是了一道人王徴的高徒,她对时局的判断之准确,对战乱理解之深刻,绝非寻常少女力所能及。而下面发生的事情,超出庄子固的想象。

“我的双眼能看到两种未来,生与死,存与亡,全在人们如何选择。现在我将表述第一种未来:必临之血厄。堂兄,你可要仔细听……”

阑珊闭上眼睛,开始讲述,或者毋宁说在吟唱,从江北四镇之乱,到半途而废的“北伐”,前线一溃千里,清军急速南下乃至扬州陨落,未来将近一年中的各种悲惨从迷雾中逐一展现出来。堂兄的表情从严肃到惊愕,从惊愕再到叹息。

那些自称有预知能力的大仙们,往往故弄玄虚,言之不详,最有名的一个例子就是,某算命先生说“父在母先”,既可以解释成“父亲在母亲之前去世”,也可以说是“父亲在,母亲先走了”,若是二老都健在或者都去世了,则辩为是未来或者过去之事。这种鬼把戏庄子固见过不少,从来都是嗤之以鼻,但这一次,太不一样了。

如今在南方的很多人,都以为李自成的伪顺是第一威胁,甚至连督师大学士史可法那么有学问的人都这么想,而阑珊明确地说,顺并非长久威胁,它现在甚至为大明起着义务挡箭牌的作用,一旦清把顺这个挡箭牌蚕食殆尽,真正的毁灭,就将降临。

初闻不可思议,细细想来却极为正确,比起朝廷“借虏剿寇”的饮鸩止渴式方略,阑珊的预言,丝丝入扣,冷酷到真实。

庄子固有一种感觉,阑珊的话甚至不像预言,而像已经发生过的历史,是某种记录在案的回忆,可依照这种说法,则阑珊必定去过、甚至是来自未来,而这绝不可能,人怎能从明年回到今年呢,就算是在怪力乱神的《搜神记》中,也未曾出现这等荒谬的事!

阑珊用部分生命换取了预知的能力,为了对抗必临之血厄,她冒了送命的危险,即便侥幸不死,也成了白毛女……当其他一切可能都被否定的时候,这等怪事也就成了必须相信的事实。

“若是当年有你在军中,北方战事又怎会破败至此!”茶杯在庄子固的大手里碎成粉末,“娉婷……阑珊,妹妹啊,你是一个拥有非凡能力的奇女子,你简直就是改变战局的无价之宝,我相信你,我听你的……能告诉我,另一种未来么?”

阑珊无奈地摇了摇头:“另一种未来尚未成型,如同天地初开的混沌状态,正确的行为会让它变得比另一半未来更好,而错误的行为会让其变得更糟,我只是个预言者,不是什么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大仙,我会一点医术,可根本不会打仗,不过我有一样东西,或许能帮上堂兄的忙……”

白毛女打开包裹,拿出一个一头大一头小的“竹筒”,两端都镶嵌着亮晶晶的东西,堂兄的知识面主要在于十八般兵器,却没见过这玩意儿,不由问道:“这是……?”

“此物唤作‘极目镜’,是少年才俊孙云球托我带给堂兄的东西,把较大的一端对准窗外,从较小的一端看过去,相信会有意外的发现……”

庄子固照做了——“那颗树变的好大!不不不,应该说是变得好近!”须臾之后,他做出评价:“此物可用作战场观测敌情,敌方动向便可尽收于眼底,妙,果然是妙!”

庄雪颜插话道:“孙云球今日在做另一样更精妙的器物,名曰‘望远镜’,明日便可为堂兄送来,那东西目及之限,数倍于‘极目镜’,而我这里还有传声筒,可用于守城传话之处……”

“姐姐,”阑珊突然想起了什么,“锋笛钢针上的橘色麻药,如果用于战斗的话,岂不是很有效?”

雪颜摇摇头:“那种麻药配方复杂,有些东西要专门从云南买来,而且价格不菲……”

“那就用其他的,姐姐,告诉我嘛,当年关公中箭,就是华佗刮骨疗毒那次,用的是什么呢?”

“乌头毒,”雪颜想了想,“草乌头,射罔,至毒之药,非若川乌头。当年曹兵用的是毒性较弱的川乌头,若是草乌头,怕是关公也承受不住……”

“那我们就大量准备草乌头,”阑珊的表情变的很邪恶,“涂在箭头上……”

“毒箭有效,但也有限,一则我手下并没有太多弓手,二则既然血厄指的是清而非顺,那么我们除了面对大量可以射杀的无甲散兵外,还有那著名的刀枪不入白甲兵……”

雪颜低下头,陷入思考的沉默,阑珊则有些迷惑:“他们的盔甲是白色的么?”

“更多时候是暗红的,因为上面沾满了被砍杀之人的血……白甲兵是八旗精锐中的精锐,从努尔哈赤那时开始就是建虏的王牌,百里挑一的强壮,身穿双层铠甲,普通弓箭根本无法伤其分毫,手里刀剑沉重非常,切人砍马不在话下。当年我在辽东从军,几十个白甲兵打头阵就攻陷一城的事情,不在少数……”

“那可怎么办呀……”阑珊作为预言者的镇定荡然无存,现在她真想把死胖熊给揪出来,看他那块头或许能和啥人肉坦克式的白甲兵能过上几招,而且有关打仗的事情他还算比较在行……

“当年有个不上路子的说书先生,把努贼的白甲兵和金兀术的铁浮屠混为一谈,还建议我用上砍人头,下砍马腿的方式对付。我很明确地回答他,不一样,他们完全不一样,因为白甲兵是两条腿,而铁浮屠是四条腿!”

“他们……”白毛女眼前浮现出战马被人肉罐头般的敌兵压的七荤八素的模样,“并不骑着马来冲锋么?”

“没错,白甲兵的盔甲比铁浮屠更加厚重,而建虏并没有太多马匹的护具,所以许多白甲兵虽然配备有马,打起仗来却是步兵的模式,而这,恰恰是一个机会……”

“是居高临下,利用马和人的动能和势能,把压强集中在兵器前端的一点来刺杀么?”

“动能?势能?压强?还真是新奇的词语,不过形容的很到位,马下之强在于利,马上之强则在于势,纵马狂奔,钢镋所指,无所不穿,当年那次对努贼白甲兵的小胜,便是如此,然而那次可真折损了太多弟兄。骑兵耗费的钱粮,数倍于步兵,况且南方马小,若建虏也用骑兵对冲,优势还是他们的……”

“我倒有一个对付建虏骑兵的办法,不知道是否可用,”庄雪颜结束思考,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铁-刺-莉。”(八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