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七月二十六日未时三刻，南江县衙门外。
走狗丁捂着屁股爬出衙门口，身后是衙役的咒骂与鄙夷。
今天这叫是……什么事啊！明明都是死胖子和疯女暴殴的受害者，区别无非是他拖着被枪毙跟班的尸首，而另外两人抬着屠少爷回去，结果屠大官人偏偏区别对待。没有保护好屠少爷肯定是有错，但那两位都挂了彩，还串通一气地吹嘘什么英勇作战，而自己虽然被死胖子一脚踹的肠子快断了，还被抽了很多耳光，无奈外伤不明显，屠大官人死活不相信。那两个家伙还趁你病，要你命，说什么这厮武艺太烂，把屠少爷的刀都弄断了需要赔偿，这月的工钱就不要给了，然后还不依不饶地建议屠大官人把他解雇，解雇后还要送到班房里打板子，南江县首富听着隔壁儿子被郎中治疗过程中的惨叫，恨恨地表示同意。
臀烂腿瘸……班房捕快打人专业水准而让他觉得西门戎那几下真不算什么，倒是胖子塞给自己那块银子成了救命稻草。早上他还是有主的走狗，刚过中午就成了无主的野狗，为防止被小商小贩痛打落水狗，甚至那一块纹银也被抢去，他尽找无人的小巷子钻，没爬几步路，和一个脸上被砍了一刀的秀才模样的人撞了个正着。
“吾……吾是去衙门报案，汝……汝为何欧伤至此？”
“我就是从衙门出来的啊——我就是被活活打成这样的！”
“子曰：苛政猛于虎也！世道如此，如之奈何啊……吾姓王名永春，有大事要禀报官府，张献忠的奸细已混入南江，就在泥灰巷……”
“张献忠……”走狗丁想起那些让屠大官人暴跳如雷的黄纸，他被轰出来的时候偷偷拿了一张，“你说的奸细是不是这两个人？”
“……地妖星西门戎和地慧星石燕……荒谬！西门戎是吾拜把兄弟，石燕是吾发妻，皆为忠义之士，他们怎可能为贼寇效力？”
走狗丁一把捂住瘦秀才的嘴：“拜托，小声点，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否则被捕快捉了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巨寇张献忠遣双地煞来此地，散发黄纸，制造恐惧，此为起；双地煞注意到吾等才干，想拉之下水，此为承；燕子殴伤屠少爷，西门贤弟格杀一仆，此后屠大官人所收之纸，为双地煞放出的弥雾，此为转；捕快、官兵全城追捕，吾义弟、吾妻被迫与之冲突，终将投入贼寇之营，则其图谋成，此为合也。此乃连环计，甚为毒辣。”
走狗丁以崇敬的目光看着瘦秀才：“到底是读圣贤书的，分析的条条有理，我朱刚烈是被甩下十万八千里……”
“汝是朱家人？和那瑞王朱讳常浩有可有亲缘？”
“有，当然有啊，说起来你或许不信，我就是瑞王的爷爷的三孙子的弟弟的叔叔的二侄的……”朱刚烈连报了十几个称谓，“可惜……谁把这当回事儿啊。”
当年洪武大帝朱元璋将儿子们分封到各省，以求拱卫皇室。两百多年下来，藩王的子孙后代成几何数集增长，封地却没见长个，真正有权有势的也就是嫡长子，至于那些庶出、地位较低的朱家人，慢慢从金枝玉叶退化成什么也不是。要是在治世，好歹还有份子钱领，可如今是乱世，世袭的藩王都能被流寇杀，何况那些边边角角的远房亲戚乎？
朱刚烈没有刘备的能力和胆子，瑞王远方亲戚的身份对他来说只有yy的意义。他和胞兄朱坚强一起随着瑞王南逃，路上朱坚强死了，朱刚烈追不上逃跑大队，是死是活也不是瑞王关心的话题。走投无路的朱刚烈来到举目无亲的南江，根据他往常榜大户的经验，显然就跟着新兴恶霸屠大虫混了，混了几年，总算得知瑞王在重庆的消息，可没几天，就是瑞王的死讯……
“瑞王已薨？”王永春脑袋嗡了一下，曾怀仁的托付，茂公公的嘱咐在此刻化为泡影。
“是啊，是啊，被张献忠杀的，灭门了，还好我没跑去重庆投奔他，否则一样得死，唉……这年月，啥皇亲国戚都是浮云，也就是你们这样有真本事的侠士才能生存下去……”
朱刚烈还没说完，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直吓的这个远房皇亲国戚抱头鼠爬（没错，是爬！）。王永春先是一惊，随即淡定下来：“莫怕，莫怕，他们只是经过，并非冲吾等来矣……”
朱刚烈大着胆子，伸脖去望，这下可真是吓傻了眼：“张、王、李、赵四大名捕，带着一大帮子捕快倾巢出动，都拿着大刀、弓箭、火铳和木盾，还拖着车！看样子是朝泥灰巷方向去的……王老弟啊，这帮人肯定是去捉拿……应该说是去诛杀你老婆和拜把兄弟的！”
崇祯十七年七月二十六日申时，南江县城，泥灰巷废屋内。
粗短结实的男人看着一男一女两个来者，神情洋洋自得，身边从大到小的五个孩子严阵以待。
“幸会，幸会，”虎哥笑眯眯地说，“地妖星西门戎，地慧星石燕，你们在南江县可真出了名了，是个人都知道你们是张献忠手下的干将啊！”
“胡说八道！”石燕拉弓引箭，“本姑娘发誓扫尽天下贼寇，管他什么张献忠孙可望的都要死挺！还有，你居然说我是啥地彗星，彗星不就是扫把星么？你敢这样骂我，就不怕梨花揍么？”
“妖言惑众！”西门戎握紧六眼转轮枪，“奶奶个熊的，我看你这笑面虎才是真正的地妖星！”
“不错，”笑面虎称赞道，“西门老果然粗中有细，一下子就猜对了本人的身份，可惜县太爷、屠大官人还有捕头们都不这么想……”
“废话少说！”石燕把铁箭对准虎笑面虎的哽嗓咽喉，“快放了那五个孩子！”
“好，好！”地妖星把头转向孤儿们，“说说看，你们是听这两位的，还是听虎哥的？”
大毛二毛三毛四毛齐声说：“我们跟虎哥走！”五毛摇摆不定，好容易才挤出一句：“我……我听虎哥……”只有妮子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听娘的……”
“五比一，民意难违啊。有必要自我介绍一下，鄙人正是大西王张献忠麾下天罡地煞之地妖星薛卓，和地慧星皮和一起，奉命前来瓦解这座贪官污吏当权的南江县城。现在，南江县城防守的细节都已为我等记下，并交付于大西王，而官府、财主们也都在我们的‘黄纸攻势’下鸡犬不宁……”
“虎哥……”三毛问道，“原来你让我们往菜篮子里放黄纸片片是这个用处啊……”
“不错！三毛四毛，你们想不想吃官仓里的大米白面？大毛二毛，你们想不想骑官家的高头大马？”
“想！”“想！”
“很好，”地妖星看着胖侠和女猎手，笑容比方才更加浓郁，“现在就官府看来，这档子事情全是你们俩做的！当然了，那只是我地妖星的为让你们明白局势而用的一点雕虫小技……”
“卑鄙！”石燕在弓弦上又加上一支铁箭。
“无耻！”西门戎装填满全部弹药。
“卑鄙？无耻？可笑！县官巧取豪夺就不卑鄙么？财主贪得无厌就不无耻么？石燕姑娘，你化名‘二丫’时，那守门官兵的咸猪手……”
“闭嘴！”女猎手厉声喝道。
“奶奶个熊的，”西门戎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燕子是化名二丫进城的？难道那废柴官兵也被你收买了？”
“就那种只顾捞钱不仔细盘查的兵中渣滓，值得我去收买么？我想几位一定还记得紧随你们入城的那货郎，他正是地慧星皮和，现在，应该和王永春在一起吧……”
“你！”弓弦一响，两根铁箭在薛卓发髻上穿了俩窟窿，“你们把永春怎么样了？”
地妖星额头渗出冷汗，语气上却强装镇定：“请放心，皮大哥虽然武功高强，下手却很有分寸，我可以保证，你家相公会被全须全尾地带到这里……”
妮子轻轻地敲了敲石燕的后脑：“娘，那边来了一个人……”
石燕一瞅，先一愣，然后乐了：“那不就是当初那个货郎么？啥子彗星扫把星的，名字挺唬人，被永春打成这样！”
西门戎开始唱起哄：“春哥纯爷们，铁血真汉子，父亲好儿子，人民好兄弟……”
皮和左手拄着一根七扭八歪的拐棍，右臂耷拉着，右腿一瘸一拐，背上驮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看似很沉重的麻袋，不仅没有地煞的杀气，连当初那神奇小货郎的自在也没有了，现在他更像是一个拾荒者，还是经常得罪地头蛇，外加被捕快殴打的那种。
薛卓的嘴巴张的老大，耳朵竖的很高（所以那孤儿们不信任的嘀咕异常刺耳），他连续六次揉眼睛，始终不肯相信这是事实，不可能，不可能啊！
“皮大哥？你这是？”
“不提了，废话不要讲，我输了……”
“皮大哥武功高强，怎会如此？”
“武功？”地慧星苦笑，“你把天杀、地暴等高手找来，让他们不穿甲挨五雷击妖棍里喷出来的霰弹，挨上两下，你看他受不受的了。哦，这两位也到了啊，都想通了，打算效忠大西王了？”
“奶奶个熊的，我哪张嘴说要效忠大西王了？”
“哎呀妈呀，你个扫把星咋又胡说八道了呢？”
“未能劝服？那薛卓你小子干嘛了？”
地妖星把前后经过说了一般，特别强调了自己不按常理出牌，现在西门戎和石燕都成了官府重点通缉的对象，为了活命必须和天罡地煞并肩作战云云。地慧星听着，脸渐渐变成了猪肝色，猛地伸出左手，卡住了地妖星的脖子。
“混帐，谁让你这么搞的？谁让你这么搞的！你小子自以为是，你小子自作聪明！你小子就不知道张王李赵四大名捕最擅长干的不是捉拿，而是直接诛杀？你小子知不知道地毯式搜查是什么玩意儿？你小子就不知道他们根本不会放过一切和通缉犯有关的人？”
“皮大哥饶命……”薛卓被卡的要断气，“我……我们怎么办？”
“凉拌！”皮和打开麻袋，“诸位，抄家伙吧！”
麻袋里并非货郎以前推销的产品，而是各种兵器：箭矢，弹丸，腰刀，火药，火铳……加在一起不下几十斤，让人都怀疑已重伤的皮和是怎么驮过来的。
“这些当然是大西王给我们双地煞用来捣毁南江衙门的，可现在只能提前用了，诸位，泥灰巷虽大，也禁不起那群官府狗腿子的折腾，为了诛杀我们，他们甚至不惜把整个巷子都毁掉，所以……”
刚从窒息中缓过劲儿的薛卓突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们来了，四大名捕带着捕快们来了！”
“泥灰巷深九百余步，”张捕头说道，“延伸出来的小巷有十七条之多，这些地段我们都安排了人手，应该是万无一失了。”
王捕头有点担心：“这泥灰巷里，除了两个通缉犯，还有不少穷光蛋，若是他们乱作一团冲出来……”
“怕什么？直接击毙！”李捕头不屑一顾，“给官府当差的，人命还算值点钱，所以我专门去要了藤牌、木盾。至于那些流民、穷鬼，留着也是造反的孽种，杀上百八十个又算得了什么？要我说，早就该把那些从重庆逃窜过来的流民杀了，天下就太平了！”
“但是，”王捕头想起一件事，“若双地煞和喽罗们藏匿于房舍中，敌暗我明，我们抓起来可不容易……”
“房舍？”李捕头笑了，笑的很残酷，“我看那是坟墓！想想……想想看，整整两大车硫磺烟硝，还有三车油，这要是烧起来……”
“诸位仁兄说的很好，”赵捕头转向捕快们，“分头出动，合进围击！县太爷已经下了死命令，这巷子里胆敢说个不字的，全部视为贼寇！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双地煞若是不降，我们今天就要让泥灰巷血流成河！”（八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