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手的巨舟“混江龙”前端，战火中的平静。
尤把总如同被剥了壳的乌龟，身上九个伤口一起冒血，哀叫连连；而荣把总则好似一头被剥了皮又得了肺气肿的牯牛，气喘呼呼，鼻子和嘴一起淌出液体，根本止不住。
“哎呦……你看那些丘八，平时一个个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一到关键时刻就叛变……哎呦……钻心的疼啊……”
“咳咳……尤老兄……你就少……咳咳……说两句吧……你……你无非是被乱……咳咳咳……乱箭射倒……我……我荣某可是被……咳咳咳咳……熏出了内伤……咳……”
“哎呦……姓荣的你身上连血都没沾……还好意思……说……说自己受伤……啊啊啊啊……哎呦……我的褡裢到哪里去了？”
两个被捆的结结实实的军官终于发现，他们身上的钱全部被搜走了，这可是个大问题，非常严重的问题！
兵丁们从巨舟前半侧搜出来的钱财，由王永春统一分配，神机先生就是神机先生，不用算盘也能把复杂的应用题算的清清楚楚的，银子成色上的不同，铜钱分量上的区别，都经过充分的考虑。古人云，不患寡很患不均，而现在兵丁们是非常公平地得到钱，数量上也不少，自然个个心情舒畅，打起仗来也干劲十足。
在兵丁们火枪、弓箭、大炮的阻击下，来自南岸的西军小船处境只能用“糜烂”来形容，到后来他们也学乖了，远远看见“混江龙”就绕着走。至于北岸，刘廷举的军队分明已经放弃江面，全力向城市方面回援。
曾英偷袭了重庆，确切地说，至少成功偷袭了重庆北城，这显然是蓄谋已久的事，而江面拦截战和子母口袋阵恰恰给了明军这种机会。
螳螂捕蝉，却不知黄雀在后，现在的情形分明是黄雀和蝉相拥大笑，而螳螂痛哭流涕，至于现在仍盘踞在巨舟后端的翟千总残部，则连哭的机会都快没有了。
鏖战的巨舟“混江龙”后端，短兵相接。
这是实实在在的战争，并非什么即时战略游戏。
每一个小兵都是人，活生生的人，有七情六欲，会愤怒、会恐惧的人。即时战略游戏中士兵的攻击、防御、血量，只能指代“能力”却不能确定“行为”，至于士气这个因素，则是“士气值”所难以模拟的。
在步枪普及之前，短兵相接的白刃战一直是战场最主要的绞肉机，而这个时代的军官，绝没有后世在指挥所里地图上插满小红旗的气定神闲，而是确实要亲自去冲锋的。
军官本身穿着远比兵丁厚实的防具，又有亲兵当保镖，只要不是杜松那种看《三国演义》看出毛病的裸战型许褚崇拜者，在战场上哪有那么容易死。而军官亲自冲锋的对士气激励的收益，远远超过风险本身。
老大都冲锋了，当小弟的还能不冲？老大都不怕死，当小弟的还能怕死？为了老大，为了胜利，为了胜利以后能自由支配对手的钱财乃至生命，冲啊！没错，小兵有百分之九十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在兵力相差不大时，将官本身的孔武程度，足以决定胜败。
虽然没有曾参将、秦总兵的正式委任，但西门戎、陶华玉、石燕甚至王永春等人，已经被这群反正的乱兵看成是带头大哥。从尤把总和荣把总身上扒下来的两套盔甲，一套在西门戎身上，一套在石燕身上（陶华玉声称法空教给自己的这套功夫全在“速”“巧”两字，穿上盔甲反倒会影响发挥，所以坚决以布衣作战），现在石燕手中并没有透甲的沉重铁箭，而普通箭矢对甲兵杀伤有限（没看见姓尤的被射了九下才倒，而且没死么），所以百步穿杨女现在手持红缨枪，加入了近战的行列。
明军无甲八十一名，带甲三名（包括重伤的李占春在内），西军无甲七十三名，带甲九名（八大金刚和翟千总），看似旗鼓相当，可一旦冲杀起来，高下立判。
八大金刚厉声呵斥之下，西兵们都是被迫出战，出力不出工的伙计。弓箭十个有五个故意射偏，火枪十个有六个对天鸣射，至于那些被派去围攻李占春残部的刀牌手，更是打了半天都不见血，完全是凭借兵刃碰撞声在充数。而在正面交战方面，翟洪萎缩在后，西门戎等人却冲杀在前，士气显然不同，而且是大大的不同。
洪小七和霍二倜到底是炮兵出身，虽然为了发泄对翟洪的憎恨，加入了突击队的行列，却也深谙“射程优势”，笃信“一寸强一寸强”的道理。他们手中拿着一丈多长的竹枪，和石燕组成同一个战斗阵型，而西门戎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和众刀牌手一起正面攻入，至于陶华玉，则带着十三个以敏捷见长的弟兄，以速度上的优势，穿插于敌阵的软肋之间。
“重击！”（抡圆了猛敲）
“呜哇！”（很疼）
“致命一击！”（哪里疼敲哪儿）
“啊啊啊啊哇！”（更疼）
“压碎性打击！”（照着脑门死敲）
“啊……呃……”（脑震荡，昏厥，立扑）
陶华玉在刀锋间穿花蛱蝶般游走，以技巧对付纯粹的蛮力，刚刚用分水刺摆平两个西兵，听着炮将的“招式”名称古怪，不禁问道：“西门老弟，我的武功是‘渔家傲’派的，能否问一下，你到底是哪一派的呢？”
“我啊……是大菠萝（diABlo2）派的，”炮将睁着眼睛胡扯，“我加了二十点级钉头槌系专精，伤害增强百分之一百八十三，攻击准确率提高百分之两百……奶奶个熊的，那厮又冲上来了，先敲翻他再说！”
第一次大规模实战，西门戎是真正爱上了狼牙棒这种看似简陋但非常实用的兵器，轻击是刺伤，重击是钝伤，根本上没有卷刃、崩刃的担忧，除了笨重难看一些外没有其他缺点……当初用大柴刀的时候自己怎么没发现这点？原来钉头槌之类的才是本炮将的乘手兵器！
“戳驴左腿！”（顾名思义）
“戳驴右腿！”（依然是顾名思义）
“插驴鼻子！”（这招比较狠毒）
“扎驴眼睛！”（这招若是击中，则附带永久致盲效果）
“驴肉大饼！”（大范围挑枪划击）
“驴肉火烧！”（小范围挑枪划击）
石燕“降驴十八枪”招式名称听的洪小七和霍二倜哭笑不得，虽然这是打架，实用就行……但即便如此，霍二倜还是好奇：“大姑娘，驴那点儿得罪你了？你和驴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哎呀妈呀，你们两个怎么想的，本姑娘只是觉得驴肉好吃，战场上把敌人看成是驴，那打起来就有劲儿，而且也不累……你们俩愣着干嘛，继续戳啊！”
“好……好……”
那些不知是昏了头还是对八大金刚太过惧怕以至于冲杀在前的无甲西兵已被迅速摆平，明军这边有人受伤，却没有人倒下。残存的西兵一个个吓的不敢上前，呵斥已经对他们没有效力了。
“胆小鬼，一群废物！”躲在人群最深处的翟洪居然还有脸说别人胆小，“快杀，快杀，杀了他们，我给你们赏钱！”
“正好相反，”出洞蛟在战阵之中边跳边喊，“这厮有钱赏赐，说明窝藏甚多，你们若是快快反正，才是真正的名利双收！”
西兵阵型中一阵骚动，如果说之前是不出力，那么现在根本就是到了崩溃的临界点，翟洪惊恐万状，拼命喊叫：“八大金刚，快取了这妖言惑众的贼人性命，快……”
“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的性命吧——”陶华玉话音未落，忽间人群中裂开一道空隙，瞅准这个机会，他翻身跃起，一对青光闪烁的三尖分水刺，直向翟千总哽嗓咽喉而去。
金属撞击的脆响。
沿着兵刃扩散而开的震颤。
两个亲兵架开了这一击，而另外四个亲兵同时向陶华玉砍来。
陷阱么？他曾以为这八大金刚无非是滥用蛮力的混混，长着主人的权势欺凌弱小而已，而现在，他有必要重新评价一下对手的实力了！
四把明晃晃的长刀已经到了近前，分明有把出洞蛟乱刃分尸之势！翟千总笑着，这种笑已经无关胜利，而是完完全全的报复快感。或许我会战败，或许我会死，但要要拉上你陪葬！
但他想错了。
陶华玉飞身跃起，脚尖居然踏着那些致命的刀刃，在半空中疾奔而去。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但这就是事实。
电光火石间的思考，陶华玉的回忆。
……你能在刀上行走么？……
……师傅，徒儿不才，但我觉得的那不可能……
……为何不能？……
……因为，刀有锋刃，除非穿着铁鞋，否则以血肉之足踩踏钢铁之锋，其后果，显而易见……
……否，徒儿啊，你好好想想，刀有几刃？……
……一刃……
……刀有几面？……
……两面……
……刀有几背？……
……一背……
……一刀只有一刃，却有两面一背，这些地方难道不能落足？……
……师傅，我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我觉得太危险了……
……危险？还有什么比格斗中失去性命更危险，记住一点，战场上从来就是置死地而后生……
在寻灵儿而不得后的那段疯狂岁月里，他确实苦练过“刃行”的技法，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乱刃围攻而留得性命在，足证此言非虚……
短暂的刀上行走之后，灵魂甫定，陶华玉现在明白为何围攻自己的亲兵是四个而非六个，另外两人分明已经毙命当场，狼牙棒和红缨枪上的鲜血，滴呀滴的。
如何突破盔甲？答案有三。
刺过去！大力刺过去！枪、矛、破甲锥的优势就在于此，当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一点，别说锁甲、鳞甲，就算是泰西骑士们穿的那种罐头似的的板甲，也一样会被穿透，如同鲨鱼利齿下的可怜海龟。
砸过去，死命砸过去！钝击伤害在面对无甲目标的时候不如斩击和刺击，然而面对重甲目标时，优势会完全体现。不管你穿的多坚实，物理学基本定律都是要遵守的，极大力道的钝击，冲量摆在那里，无坚不摧。
绕过去，寻找薄弱环节！这是善用轻型短兵器的敏捷之士首选，因为没有盔甲能真正意义上的覆盖全身。必须要活动才能攻击，谁也不是僵死的雕像，这样就必然有罩门所在，找到它，攻击它，说起来简单，其实困难重重。在巨舟尾端战场上能做这一点的只有十四个人，而做的好的，只有一个。
三尖分水刺直奔一个亲兵的咽喉而去，那厮实在闪躲不及，只能缩脖子。然而这只是虚晃一招，攻击他的眼睛，才是出洞蛟的本意。
青色的尖刺刺入了眼球，数分钟之前还瞪的如同铜铃，恐吓小兵的凶神恶煞的眼睛，现在流出黑红相间的汁液，变成了废物。
“哇啊啊啊啊啊……”八大金刚之一疼得失去了最后一点理智，他扔下长刀，双手捂眼，而嘴巴张开，仰头大叫，方才竭力保护着的喉部暴露在对手面前。
喊叫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分水刺准确地切开了他的喉咙。
兵败，完全意义上的兵败。
什么八大金刚，什么八大恶煞，无非是翟千总豢养的走狗而已！既然是活物，就会受伤，受伤足够重一样会死，既然大家在这点上都一样，那么何必恐惧？
兵丁们想通了，兵丁们确实看清楚局势，那些曾经指向明军的刀枪、箭矢、弹丸，现在一起指向了翟千总和亲兵们！
没有人能承受如此饱和的攻击，也没有盔甲能阻挡如此沸腾的怒气，在不久之前还想着打赢此战或许能当上守备的叛徒，现在只能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地倒下，而他和他最后的几个死忠，死相均类似豪猪和刺猬。
……结束了么？……
陶华玉摘下面具，行走在断臂残肢之上，战火暂熄，污血却更加浓重，江面之风吹散了硝烟，却吹不开血腥……
等等，那是什么，为什么那倒下的亲兵睁开了眼睛，一个死人睁开了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在陶华玉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那重伤诈死潜伏在尸堆中的八大恶煞之一，猛然间抓起长刀，向出洞蛟全力劈砍而来。（八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