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 .**.com
虫在皿中。
锦葵当然认得这个字，确切地说，她熟悉这个字的一百种写法，然而没有一种写法能和“蛊”在巫邪符文中那样生动、那样触目惊心。
交错的肢体，飞溅的毒液，殊死的格斗，这残酷而扭曲的一切被限制在狭小黑暗的容器里。巫邪符文用寥寥数笔，就能刻画出那种乖戾、血腥和绝望。这是一种古老的黑暗，确实，依巫魁所言，巫邪符文的历史，远比五毒教要长，长的多的多……
痋术、蛊毒和降头，这略有区别但本质相同的三大邪术，有据可查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滇国献王时期，而在往前追述，则是藏地轮回宗、喀拉米尔魔国，甚至蚩尤与黄帝的上古之战都可以牵扯于其中……时间太过久远，大多数昔日显赫的存在都已化为尘埃，惟独不变的是那符文，古老的、延续千年的邪恶……
文字是有魔力的，仓颉造字之时，天雨粟，鬼夜哭，天地为之惊讶。而文字本身，除沉淀着使用者本身的品性之外，甚至还能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使用者的心理。是的，巫邪符文本身就是某种毒化的存在，当你对那扭曲的邪物不感到恶心的时候，这种侵蚀，已接近完成。
锦葵却是个例外，万里挑一的例外。
在灵儿那个名字连同面孔一起死去之后，她已在巫魁身边修习蛊毒九年，在这九年里，她所达到的造诣，远远超过巫魁从前的那些弟子。巫魁常说，她此生最大的发现，恰恰是锦葵本身……
……你天生就是个蛊婆，你天生就是这块料子……你在九年之中，达到了其他人二三十年都未必能达到的高度……如果你活到三十岁，那么你的造诣甚至超过我……相比于你那连自己的脸都没有的怪物本质，你在蛊毒上的天赋，还真是个宝啊……
巫魁的话犹在耳边，那话里命令的威压让她窒息，然而在锦葵心底深处，却有一团属于自己的火焰，尽管在服从的外貌之下显现不出来，但这团烈火，不熄灭也不屈服。
不正常，这一切都不正常！锦葵没见过、也不可能见过马千乘，秦良玉的丈夫在小巫女出生之前十五年就已死去，然而她和他都有同样的感觉……从本质上，巫邪就是对生命的扭曲和残害。
自然界的有毒生物，虽然有时为食物、领地大打出手，但这些争斗的底线是生存。动物没有也不需要有什么“武林争雄”“天下第一”的意识，它们之间的争斗，多多少少都会保存一些实力，而实力相近的毒物相遇之后，都会努力示威赶走对方，避免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的结局。这就是自然的和谐抑或慈悲，万千寒暑内一直如此，然而这种平衡却被巫邪打破，破坏到殆尽，扭曲到无遗。
锦葵当然看过五毒珠的制造过程，第一步，是残酷的筛选。如果说万蛊噬天是尽可能抹去不同毒物间争斗的可能，让它们集中精力冲击敌阵的话，那蛊之筛选则是把这种争斗强化到极限……
密集的、稠乎乎的浪潮，凶狠的、绝望的撕咬。被关在蛊皿里的毒物们在逐步升级的争斗中，纷纷突破了平日的极限。它们争，却不知道为何而争，它们战，却不知道为何而战。因为就算是蛊皿里的“最终胜利者”，也仅仅是比那些被吞噬的可怜虫多活上一天而已。
胜利者在一大片残躯中啃食，它们饿，它们确实饿到极点，千疮百孔的伤口需要愈合，干瘪的毒囊需要重新充满……在极度的饱食之后，它们沉沉睡去，此后……再也不会醒来了。
巫魁会在这个时候斩下蛊的头颅，摘下它们的毒囊、毒腺，原料被分门别类堆积在一起，然后进入第二部：小心的炼制。
单一成分的毒，就算猛如金蚕蛊，也会有弱点：解药的存在。而解决的办法，一是尽可能提高单一毒素的强度，让受害者就算有解药也很难活命，二是多种毒素配合，让对手防不胜防。
唐门走的是第一条路，那隐藏在巴蜀某个角落、实力较弱所以当不上土司的神秘家族，最擅长在一些普通的毒药中增加“辅料”，例如箭毒汁加上某种辅料后成为“绯丹”，乌头毒加入另一种辅料后成为“青莲”，这都是比原先毒性更大、发作更快的存在。
五毒教走是则是第二条路，复合毒素原理看似简单，但实行起来却有很多技巧、忌讳。某些毒素会互相削弱，甚至完全抵消毒性，而某些毒素会互相促进，威力远比两者之和更强。当这种组合复杂到五种，甚至远超十种以上的时候，就算是上层的蛊师也难以掌控全部。昔日五毒教炼制五毒珠往往需要十人以上一起完成，而在巫魁这种元老级和小巫女这种天才级的人手里，简化到了两人。
锦葵记得炼制的全部过程，她熟悉五毒珠制造的每一步，也正因为如此，她知道那粒黄豆大的珠子意味着什么……
在西门大哥山海经式的吹牛里，五毒珠被描述为一种会飞行的仙兽之造物，可解天下万毒，而实际上，五毒珠却是无药可解的杀人凶器，讽刺么，讽刺么？传说和现实的区别，就是这么讽刺！
如果西门大哥知道五毒教的真面目，那么他或许就不会大大咧咧开着玩笑说要和巫魁单挑了吧……虽然五毒教在奢安之乱之后土崩瓦解，但巫魁本人的力量并没有受到除年龄之外因素的影响，如果她仇恨的对象不是秦良玉的话，那么她早已得手，杀几个人，哪怕是豪杰之人，根本不成问题！
这一粒小小的五毒珠，若溶于饮水，可以屠杀百人，若投入江河，可以让百米之内无鱼……它本身就是从成千上万只的毒物中提炼出来，是蛊之精，是毒之华。若秦良玉服下这粒毒药，就算她是骁勇沙场五十年的女中豪杰，就算她是号令全川的四川总兵，只要她还是人，是血肉之躯，就会在倒数一百下之后七窍流血、全身青黑而死，在死后半日内全身溃烂，骨肉消融，甚至连尸体都不会剩下……
她真的下的去这个手么？
如果不去做的话……后果是可以想象的。
一百人的性命重要，还是一万人的性命重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锦葵，或者还是叫你灵儿吧，你不是最在意人的性命么？明明杀掉一百人就可以挽救一万条人的性命，你为何不去做？你不是一向以善良自居么？……
那秦良玉从小接受儒家教育，坚信民为贵，社稷其次，君为轻。正是在这个名义下，她胆敢阻挡五毒教借杨应龙和安邦彦之手君临巴蜀与苗疆的伟业，她对五毒教的伤害比任何人更深……而现在，她的全家恰恰要为民而死，死得其所，死的重于泰山……而那一百人死后，我可以让你从一个没有脸的怪物重新变回一个美丽的女孩，你可以和那个什么陶华玉在一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甚至可以帮你摆脱天罡地煞的追击和地暗星的名号，因为大仇已报……
杀一百人？杀死秦良玉府邸中沾亲带故的一百人……不，就算秦良玉招惹了五毒教，就算秦良玉是导致五毒教崩溃的罪魁，那么其余九十九人又有何辜？……锦葵所能接受的复仇，是在最大限度的不误伤前提之下的，所以，她只愿意杀死秦良玉一人。
就算是这一人，也是应该杀的么？
相比于七岁前在水西陶家寨隐居，之后的九年，她跟着巫魁几乎走遍了西南诸省。巫魁的目的在于集合五毒教的残余，企图东山再起，而小巫女却是仔细观测着她所能见闻到的一切，用她的良知做出评判，而结果则是……
她必须承认，秦良玉以及麾下的石柱、忠州联军是正义的，而在秦、马两家土司的治理下，百姓确实是过的比在杨应龙、奢崇明、安邦彦统治下要好，是好的多……这是事实，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无论巫魁和秦良玉的仇恨有多大，事实还是要承认的吧……
杀人一个艰难的选择，这根本不是一个刚过十六岁生日不久小巫女应该做出的选择，所以……也只能交给鬼神来裁决了。
锦葵从褡裢里掏出一枚铜钱，一面摩的锃亮，另一面则灰暗的多。好吧，如果落地面向上方的是亮面，则我宁可自杀；如果面向上方的是暗面，那么……我就去杀人！
……那枚铜钱划着弧线被抛上了半空……
亮、暗、亮、暗……锦葵的眼睛极力捕捉着那坠落的光影，而当碰撞的叮当响起，她吓的甚至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睁开吧，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她睁开眼，低头去看。铜绿斑斑，污迹甚至遮住了钱币上的文字……很显然，是暗面！
那么……泪水从她眼眶中奔涌而出……秦总兵，那个年龄完全可以当自己***秦总兵啊，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了！……
等等，小巫女的血液陡然凝固了，刚才那句要她睁眼的话，是谁说的？
她想起来了，方才那正是陶哥哥的声音。
他就在自己身后，也就是两步之外，石燕和王永春还有他们的干女儿则在十步的距离，西门戎和两个跟班则在十五步之外，手里还拿着带肉的驴骨头，边看边啃。
……她做了什么，她究竟做了什么，她完全沉浸在黑色的回忆与血色的纠结之中，以至于忽略了周围……到底有多少人看到了她的举动，他们究竟看到了多少……
等等，即便如此，她还有补救的机会的。锦葵略施小计，假借擦泪的动作收好了五毒珠和巫魁的信，然后尽可能平静地说：“陶哥哥，你怎么出来了，那么大的伤口，才缝好这么几天，乱走动会出问题呢……”
“你的伤口更大，”出洞蛟的语气出奇的柔软，“不是么？”
小巫女没有说什么，她只是低下头去，让衣袖吸干所有泪珠。
“锦葵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吃驴肉，否则要被其他人偷走的，”陶华玉对众人挥了挥手，“我想和她单独谈谈，不要有任何人的干扰……”
其他人都很知趣地远去了，出洞蛟和小巫女避开人群，到了江边一处僻静的所在。
“陶哥哥，你胸口的伤一定还很痛，还是快回去休息吧……真的没有问题么？”
“锦葵，你心头的伤一定更痛，还是赶快说出来吧，这里只有你和我，你不用担心什么……”
锦葵摇了摇头，形势和当初她照料病榻上的陶华玉已经不同了……确切地说，那个男人只要从病痛中稍稍恢复，就会力图在各种问题占据主动。等等，如果我是他的话，现在应该会去想什么，让我揣度一下……
“你看到了我举棋不定，你看到了我扔铜钱，你看到了我哭，所以你很想知道我纠结的究竟是什么……你现在就在想这些，不是么？”
“你果然能读出我所想，说的一点没错……”
“过奖了，陶哥哥……不过那件事情和你无关，而且，你也不会愿意知道的……”
“那我就不问了，请保守好自己的秘密。你呀……果然是人如其名……”
“你知道锦葵？”小巫女有些吃惊，她本以为，在战场上拼杀的人，不会太在意那些路边的小野花。
“师父说过，各花入人眼。换句话说，通过每个人对应的花朵，也可以猜到其人的品性。西门老弟说过，阑珊对应的花朵是刺莉，她确实是荆棘中盛开的至纯，而石燕对应的是梨花，单纯、注重实用。而你，名为锦葵，人也如锦葵，多变和……”
“……和自卑之花。”锦葵哀怨地补上后半句，“陶哥哥，我很抱歉……我生怕你看不起我，当初给你疗伤的时候……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
“昨天我或许会这么想，但是今天……我对你的看法改变了。”
“恩？”
“如果你仅仅是个任性到想*婚的小巫女，那么我确实会觉得你有些过分。但你其实不是这样，你心里藏着很多事情，藏着太多你本不应该去承担的事情，所以我不但不觉得你过分，相反，我非常想和你一起去面对，去解决那些事情……”
“陶哥哥……你只说对了一半，有些事情，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你不懂……那些事情，还是不要去面对的好……”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逃避、拖延，只会伤害更多的人……锦葵啊，你冰雪聪明，理应明白这个道理。”
两人都沉默了，这种沉默持续了很久，当这种沉默结束的时候，陶华玉确认了阶段性的成功。锦葵分明有心之枷，小巫女确实有魂之锁，然而从今天开始，那缠紧的绞杀链条中第一个环节，终于开始松动了。（八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