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玉的心收紧了。 .**.com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最终的真相，依然超乎她的想象……

剥皮？剥皮……剥皮！她只剥过牲口的皮，而且还是已经杀死的牲口，而活剥人皮这种行为，只会被用作严酷的惩罚，当年太祖朱元璋为了惩治贪官，命令把那群吮吸民脂民膏的家伙剥皮实草示众。而在此之后，这种刑罚渐渐沦为锦衣卫和东厂严刑*供的手段……而这一切，竟然施加在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身上，那时……她才七岁啊……

等等，如果安灵儿整个头部的皮肤都被剥去了，那么现在她的容貌又是什么，难道说……

“老人家是在想，我现在的这个看起来还挺象个人的样子是怎么回事吧？这些都是假的，都是伪造的，都是可以拆卸组装的，这就是我可以随意易容的秘密……”安灵儿愤恨地撕扯着自己的面孔，然而那些却都坚韧到难以损坏，“老人家，你现在应该看不起我了吧，我早已是一个没有脸的怪物，我是天底下最丑的丑八怪！”

“你不是什么丑八怪，孩子，”秦良玉遍布皱纹的手指摸过安灵儿柔软光洁的面庞，“你很漂亮，无论从哪一个方面看起来都很漂亮，而且，没有人会看出你的瑕疵，没有人会看不起你……”

“但我自己知道这真相……”安灵儿落泪了，自卑的眼泪，“我现在所谓的脸，包括脖子以上的所有部分，鼻子、耳朵、头发、眉毛，本质上都是面具的组成部分……这种面具并非什么硝制死人皮，而是以蚕丝为骨架，浸以数十种树胶的混合物，通过二十三道工序才凝结成型……天下虽大，但会做这种面具的，只有巫魁和我两个人……”

“巧夺天工，随乃邪术，但确实是巧夺天工……”四川总兵感叹道，她方才专门留意了毁容女孩的颈项，看不到面具的边缘，或者说几乎看不到边缘的接缝，易容术到了这种地步……只能用神技来形容了。

“……巫魁在二十年前第一次成功造出了这种面具，比起锦衣卫密探用的那种死人皮显然要好用的多，然而……依然有缺点。”安灵儿讲述着，她现在恨不得把一切秘密连同一切苦恼都讲述出来，“如果戴在普通人脸上，因为面具和真正的脸皮之间有空隙，所以外人看来表情会很僵，这是一个破绽。而如果在面具和脸之间涂上一层粘接的胶质，固然能解决表情问题，但因为人的皮肤总会分泌油汗，包在面具里散发不出来，早晚要出问题。于是巫魁想出了一个办法，一个足够聪明，足够有效，但永远不会用在自己身上的办法。那就是，要易容，先破面！”

“破面？就是剥去脸皮乃至整个头皮么？”

“是，但不仅仅如此……”安灵儿的身体颤抖起来，“我忘不了那种痛苦，忘不了那种皮肉分离的剧痛，然而巫魁却笑呵呵地告诉我，她的手艺非常精巧，只剥去皮，并不会真正伤害到肌肉，这很重要，这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秦良玉沉默了，在如此深重的恶之面前，就算是在疆场上战斗了五十余年的她，也再无法从容自若，而她现在的责任，则是做一个好的听众，让那可怜的姑娘把一系列血腥倾倒而出……

“……我本来的脸，本来的鼻子，耳朵还有头发眉毛什么的都被妖奴分而食之了，而在一切完事之后，巫魁很耐心地在我头上涂上一种秘药，淋漓的血肉在药物的作用下迅速凝结，最后变成一层红色的，非常坚韧的膜，‘你的脸再也不会出汗了，这很好，这非常好！’巫魁笑着，然后拿出一面镜子，‘漂亮的小姑娘，好好看看你现在的尊容吧。’我只看了一眼，就吓的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的醒来，镜子就悬在不远的高度，我的脸似乎恢复了，那被连着头皮一起剥掉的头发一起也长了回来，此时我的双脚还在绑着，但手已经可以活动。我抚摸着新的脸，本以为奇迹发生了，但是……事实要残酷的多。”

“这张脸是伪造的，虽然外人看来足以以假乱真，但已经被破面的我知道区别……它是死的，它是死的！面具没有触觉，也不会脸红，也没法出汗……本来是人人都有、从不稀罕的平素之感，对我来说却成了奢望，永远的奢望……”

“我哭了，哭的死去活来的，哭到最后已没有眼泪……而巫魁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和那些可怕的妖奴在一起。她说她有办法让我恢复原状，能让我重新变回一个正常的、有健康面容的女孩，而且允许我和陶哥哥在一起远走高飞，而这一切，只有一个条件……”

“那条件就是要你潜入石柱，杀掉我，不是么？”秦良玉问道。

安灵儿点了点头。

“巫魁用几条蛇把我缠起来，强迫我吃下了汤饭，不许我饿死。然后她开始讲述仇恨，各种各样的仇恨，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我姓安，而义父姓陶，而且他不愿意让我改掉这个姓氏，巫魁来到陶家寨的时候，从义父的嘴里，我才第一次知道了爷爷的名字，然而我依然对那个名字没有什么感情，真的……义父说的对，安邦彦是安邦彦，安灵儿是安灵儿，我的身体里流淌着罗甸王的血，但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多的联系……”

“所以巫魁的第一轮蛊惑失败了，我并不会因为安邦彦而去刺杀你。然后巫魁开始讲述五毒教的故事，讲述了他们历史上的辉煌，讲述了他们的复兴伟业就败坏于你之手，所以作为五毒教首领的巫魁，无论如何都要杀掉你，这种仇恨，超过了任何邪毒……”

“我拒绝了，我说义父说过，人为了生存而吃飞禽走兽已经是残忍的极限，我不愿意杀人，我不会杀死任何一个人。巫魁摘下青色的玉石面具，让我看见她得意的笑脸，然后她说：‘放心吧，我知道了你的弱点，我会让你同意的。’”

“巫魁走了，走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她带着妖奴和五个人回来了。那些人……其实都是误入陶家寨附近的百姓，被巫魁麻翻，绑架，带回那小木屋里。”

“‘好吧，好吧，善良的小姑娘，如果你不答应帮我刺杀秦良玉，那么我就命令妖奴杀了他们，’巫魁在我面前坐下，细长而扭曲的手指舞动着，好像晒暖了的蛇，‘你不是不愿意杀人么，你不是不愿意让人因你而死么？看看，看看，看看啊，就因为你的固执，就因为你不肯去杀一个人，就要有五个人丢掉性命！一和五，到底哪个多呢？’”

“我战栗了，我迷惑了，我开始想，我想了好久，却始终想不出让那五个人活命的其他方法。所以最后我答应了：‘我愿意去杀人，我愿意去杀一个人，仅仅一个……’透过玉石面具眼部的缝隙，我看得见巫魁眼中的笑意。”

“我的第二段故事结束了，老人家，”安灵儿咬了咬发干的嘴唇，确切地说是嘴唇内侧，因为那时她脸上除了眼睛外为数不多的非面具部分，“我还想要一杯水，然后讲述第三段故事，老人家，你还愿意听么？”

“老身愿意听，老身愿意听！”秦良玉伸出双臂，把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却已经破面九年的女孩抱在怀里，“再多的痛苦，再多的苦难，都是因我而起，也将因我而终……”

暗杀。

暗杀一个人。

暗杀一个重要人物。

暗杀一个武功高强的重要人物。

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任务，昔日张良雇佣力士，以一百二十斤大铁锥掷于秦始皇车驾，结果不但没伤到祖龙一根毫毛，反倒让周边百姓遭了被暴君屠灭的灭顶之灾。秦良玉当然没有秦始皇那样的权力，然而在西南诸省，她的名声，她的威望远远高于任何其他人。正因为如此，巫魁才无法自己完成复仇，必须强迫安灵儿“帮忙”才行。

巫魁改进了易容假面，但并没有打破伪装的“顺势法则”。所谓顺势法则，是说年轻人要扮成老人容易，美人扮成丑人容易，瘦人扮成胖人容易，等等等等。就巫魁本身而言，她能扮演的只有老头和老太两种类型的角色，至于少男少女，就算她的脸能被面具遮住，就算她能模拟出表情，但弯腰驼背，干瘪不堪的身体，是无论如何都潜藏不住的。

但安灵儿不同，年轻的身体，一等一的口技天赋，可以拆卸组合的五官、头发，这些合在一起，确实让她有了化身千万的能力。她的身体还在生长，所以面具也要换更大的型号，而且牙齿也在换牙完毕之后全部拔掉，配上白齿、嚼槟榔的黑齿、老年人的残缺的黄牙等几套假牙……在加工易容之物的过程中，安灵儿显现出比巫魁更强的手工和创意，各种各样的脸，各种各样的配件包括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是见过的还是存在于想象中的人物，至少体积相差不是太大，安灵儿都可以“化身”之。这种能力是经过严格考验的，巫魁曾让安灵儿以四百三十六种不同的身份、名字出现过，短则一天，长达半年。

那最长的一次“化身”，安灵儿记得很清楚，一个渔家女的尸体在河里被发现，巫魁割下了她的头颅，让安灵儿按照这个模样去易容，然后以那个女孩的身份潜入其家，否则就驱使妖奴屠灭那个村寨。安灵儿照办了，她不愿意任何人死去，而在此后的半年里，她几乎真正融入了那段生活。

要让别人相信你就是你冒充的对象，单单相貌类似、声音一样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行为类似，而行为类似则要求真正融入他人的思想，用云的思维去扮演云，用风的思维去扮演风。在那半年里，安灵儿果真完全融入了渔家女的角色，她甚至幻想过，自己就是那个女孩，从前的生活，包括出身、变乱、巫魁和破面一起，都是噩梦，虚伪的噩梦……

然而真实的梦却是那段生活本身，镜花水月，终将破碎。巫魁强令安灵儿离开那个村寨，因为她必须代替自己去参加一次重要的集会，安灵儿记得，那应该是崇祯十三年……

“崇祯十三年……”秦良玉咀嚼着这个时段，“张献忠上一次较小规模的入川，也正是孙可望的‘天罡地煞’组建之时，你是以‘千面无名’的身份，以易容伪装之能，成为了排行第五十一的地暗星。虽然真正的地暗星：巫魁一直躲在幕后，但显然包括天魁星张应科在内的所有特务，都认为地暗星只有一个人，是这样么？”

安灵儿点了点头：“当时我是以老头的形象去参加的会议，说实在的……少女扮相是最舒服的一种，老头扮相是最难受的……而在那次所谓的一百零八星聚义中，我真正明白，巫魁和孙可望等人联手的原因。因为老人家你太强大了，你的卫兵就是府上的丫鬟，而其中有一多半都是老人家收养的孤女，她们对你无比忠诚，她们互相之间了解已经超过了我所能伪装的程度，而且，她们都是会武功的，而我虽然精通易容术，还学了蛊毒……但我本身，真的是连一拳一脚，一招一式都不会……”

“你的身体非常柔弱，甚至连那个和你差不多高的阑珊都比你结实一些，”秦良玉有力的手掌握住安灵儿的小细胳膊，“可怜的孩子，被奢安之乱和五毒教毁了一切的孩子……你本来是如此漂亮，如此贤惠，你本应该是水西安氏豪族的千金小姐，按照永宁、水西的联姻习俗，十六岁或许已经嫁到永宁去了……老身猜的到以后的事情，巫魁和天罡地煞狼狈为奸，巫魁利用你收集情报，而真正的暗杀、破坏，则由孙可望的走狗进行……灵儿，听老身的话，就在秦府住下来吧，你在这里很安全，没有人会害的了你，还有，告诉老身巫魁的藏身地点好么，那可憎的魔头，也该是派兵去和她做个彻底了结了！”

“不，我不能留在这里……很抱歉，我不能这样做，”安灵儿咬着牙，努力吐出那几句话，“我是必须回到巫魁身边去的，而且，我不能把她最后巢穴的位置公布……”

“为什么？”秦良玉问道，“五毒教就算依附于杨应龙、安邦彦之时也可以被梨花枪队击败，现在五毒教势力远远不如当年，理应一举剿灭，永除祸患才对……”

“老人家，你说错了，”安灵儿无奈地摇头，“巫魁现在身边虽没有蛊师，但有妖奴，密密麻麻的，比从前多的多的多的妖奴……我必须回去，否则最可怕的事情将会发生！看在那不该死去的一万人的份上，让我回去吧……当然，我可以在这里住上几天，直到另一只灰鸽子到来之前。”（八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