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环。
居然还是四十五环。
为什么练习这么久了，五箭射出去还是四十五环！
当初比赛箭法的时候石燕说在靶子上写数字好计算成绩，这个办法确实好，好到彻底泯灭了打马虎眼儿的可能，任何失误都会老老实实地反映在数字之和上，而这……恰恰是马嫣然最恼火却又无可奈何的地方！
还是赶不上石燕，自己在射击精度方面虽然高于绝大多数人，却依然比石燕低上一点点。哪怕这么一点点，依然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个从秦岭群山里来的野丫头，根本没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用的弓也是普通的猎弓，通体都是同一种木材，可她就是比自己射的要准，就是比她这个出身名门，从小在父兄训练下成长，使用的也是最精密的合成弓的未来女将要准！切，这是什么道理，不可能，不可接受！
靶场上已经空无一人，天也黑了，马嫣然咬了几口带来的大饼，把剩下的饼喂给‘一片白雪落乌云”，迎春花的手摸过马的脸颊：“切！那些人都不理解我，我还是和你在一起好了！”
马似乎听懂了什么，很配合地灰灰地叫。
“好的，一片白雪落乌云，我去把油灯点在靶子旁边，你陪我到深夜好么……恩，你也记得，当年我可是救过你的！”
迎春花所言非虚，四年前，一片白雪落乌云还是一只半大的马驹，而她的父亲马祥麟告诉她，这匹马虽然好，但既然是战马而非并非种马，所以……该到骟的时候了。
小嫣然把脑袋摇的货郎鼓一样：“不行，不行！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父亲说起当年安史之乱的事情，唐朝大将李光弼用母马吸引史思明的公马，一下子骗了三千匹上好的战马回来。叛军头目史思明大怒，下令把军中的公马全部骟了已绝后患。后来人们发现骟掉的公马虽然在体力上有一些退化，但不存在发情时期不好控制和被敌方阵营中母马引诱的问题，于是唐之后的战马，有一半以上是骟掉的……
“不行，就是不行！”小嫣然嘟起了嘴，“我才不要骑太监马！坚决不要！”
“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嫣然啊……一片白雪落乌云到了年纪，性情会很烈，万一在战场上把你摔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不会摔我的，不是么？”小嫣然用一把梳子梳过爱马如雪的鬃毛，“你也不想当太监马，不是么？”
迎春花记得，那时候它确实是善解人意地灰灰地叫。
驾驭一批没有骟过，性格猛烈的公马，这本身就是最顶级骑手的标志，父亲最终也就禁不住宝贝女儿的纠缠，确认保证一片白雪落乌云始终在生理上是完整的。以后的一段岁月是马嫣然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真的如同蜜糖一样甘甜……父亲时常回去出征，每一次都能带着捷报回来，迎春花本以为这种悠长的幸福会一直持续，直到从襄阳传回的噩耗让她认识到……什么是战乱中的真实。
马嫣然哭了，谁也劝不住地哭了，她抱着一大罐淡盐水，边喝边哭，一直哭了整整三个时辰……然后她起身，上马，拿上武器，开始更加疯狂的训练，她要复仇，她要对张献忠等一干人复仇，她要用弓箭杀尽贼寇，她要用长枪血洗敌营……多少次梦幻中，迎春花面对着已经被俘的张献忠、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等五人，捆的结结实实，和粽子没有区别，而她就是刽子手，不用鬼头刀而用长枪和弓箭的刽子手。
“这一下是为了我爹！”
“啊！”（张献忠）
“这一下也是为了我爹！”
“哇！”（孙可望）
“这一下还是为了我爹！”
“呃……”（李定国）
……
幻想和现实混杂在一起，面前的圆形靶上浮现出几个匪首的脸，她射，她杀，她杀杀杀！马嫣然不介意练箭练到多晚，反正她是秦良玉的亲生孙女，靶场守夜的那几个老兵根本不敢说啥的……这种训练一直持续，持续……直到那个声音很不合时宜地插进来……
“哎呀妈呀，嫣然妹妹你还不回去啊，现在都到亥时了啊！”
石燕骑着那匹栗色母马走到马嫣然近前，却不见王蓬絮的踪影。
“切，”迎春花憋了一肚子的火，毒舌属性完全苏醒，“絮儿呢？别说光顾着驯马，女儿都被人贩子拐卖到千里之外了！”
“哎呀妈呀，嫣然妹妹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今天终于驯服了这匹马，还给它起名叫山梨花，絮儿是被我送回家了，现在永春在教她认字，我怕你在靶场失心疯了才来找你的。”
虽然明知是关心自己，迎春花依然在口气上不让分毫：“失心疯了？你才失心疯了呢！我只是心里不好受，真的不好受，想起爹战死襄阳的事情，我就难受，干脆把那些靶子当作张献忠什么的射到死！”
“我和你是一样的……嫣然妹妹，我爹也是死于流寇之祸，”铁梨花握住迎春花的手，“而且，你至少还有两个哥哥在，而我的两个哥哥也……走掉了。”
“万年玄龟又一春！”马嫣然撇撇嘴，“切，我才不要当他们的妹妹呢……”她这句话没说完，因为石燕已经把三个土豆丸子塞进她的嘴巴里。
“这个是永春做的哦，土豆、萝卜，加上点葱什么混在一起，无论是煮还是炸都很好吃。”铁梨花说着把一个丸子塞进山梨花嘴里，另一个丸子则远远扔给一片白雪落乌云，那马果然机警，张嘴就接住了，“怎么样，不错吧！”
“不错是不错……但是！”毒舌女终于捉住了把柄，“切，你也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王永春那么弱的男人，你居然觉得很满意！”
“哎呀妈呀，嫣然妹妹你这说的可就不对了……”石燕觉得有必要维护丈夫的名义，“永春是个很好的文官，而且脾气好，还打不过我，所以晚上那个的时候基本都是听我的话的……”
“切，”毒舌女继续捉把柄，“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怪不得你最近几天红光满面，而王永春越来越瘦了，原来都被你榨干了……”
“哎呀妈呀，别说这个了……”铁梨花觉得怪难为情的，“永春说今晚胖哥要来我们家做客，还让我多找几个熟人来。我刚才和山梨花去找陶哥和小葵……我是说灵儿妹妹，结果听说他们都被奶奶招进府密谈，可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于是我就来靶场找你了……你现在也去我们家吧，永春做了不少好吃的，胖哥虽然能吃，但是已经在火器营五火球教总舵吃过一顿了，嫣然妹妹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好好好，我去，我去还不行嘛，”不管嘴皮上多么毒，肚子饿就是饿，事实是改变不了的，“话说你家男人还真是个居家的料，这年头要男人下厨房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永春是这么说的，在从陕西到四川的路上，我连续做了四五个月的饭，累坏了他过意不去，所以在石柱安居下来以后，所有的日子，单数他做饭，我洗碗，双数我做饭，他洗碗，今天是九月初七啊，所以他做饭也是应该的。嫣然妹妹，你以后可不要说永春多弱了，他可是个知道体贴人的好男人……”
“切，好男人可不是知道体贴人就可以当的，”迎春花突然发现自己骑的公马和铁梨花骑的母马眉来眼去的，心里有了主意，“你看，山梨花……你是叫它山梨花吧，山梨花都知道一片白雪落乌云才是‘好公马’，不就是看它特别强壮特别结实么……”
“哎呀妈呀，”石燕领会错了意思，“嫣然妹妹，难道你是看上胖哥了，这可不行，因为那个在兖州的阑珊姐会不同意的！”
“切！谁说我看上西门戎那个没毛的大狗熊了。嘿嘿，”马嫣然露出坏坏的狡黠，“我给你讲个故事哦，某年某月某日，西门戎和庄阑珊终于过了门，结果没毛的狗熊喝酒喝的多了点，晚上只模模糊糊地听见惨叫和骨头碎裂的声音，第二天早上一看可怜的阑珊已经被压成一张薄薄的肉饼……”
“哎呀妈呀，嫣然妹妹你说的和鬼故事似的，有那么夸张么？”石燕忽然间明白了马嫣然的意思，“哦，原来你是说好男人的标准啊，永春那种好脾气的文人不算，西门戎那种太粗太胖的炮将也不算，那按照你的意思……什么才算好男人呢？”
“好男人嘛……”迎春花进入“憧憬”状态，“要风流倜傥而不文人气，身体强壮而不粗胖，武功高强而不残暴嗜血……恩，基本上就是这样了。”
“哦……让我想想有没有这样的男人哦，”石燕进入“搜索”状态，“哎呀妈呀，这不明摆着有一个嘛：李定国！”
“李定国……”马嫣然把这名字念出来才发现不对劲儿，“切！所以我说失心疯了的不是我而是你！李定国，或者你叫他张定国也可以，那家伙是张献忠的义子，是杀人如麻的贼寇，是恶棍，是仇人！他可不是什么好男人，是天底下最大的大坏蛋！”
“李定国现在是贼寇没错的，不过奶奶也说过，他和其他的贼寇不一样……”
“切，贼寇就是贼寇！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贼寇一般坏，我爹就是死于这帮贼寇之手，还能有什么不一样？”
“似乎是玲儿，我说的是玲珑的玲，不是灵巧的灵哦，玲儿说过，当初襄阳之战中，李定国是想不杀你爹的，后来杀人是孙可望动的手，而且这次他到重庆不是和普通贼寇那样穷兵黩武，大量集结军队准备进攻，而是先整顿内政，安定民心，休养生息什么的……”
“哼！乌鸦插了几根白毛就可以冒充鸽子了么？一个会收买人心，假仁假义的贼寇，才是真正可憎的大贼寇！好——”马嫣然下定了决心，“我问你，你现在作为猎物，欲杀之而后快的贼寇是哪个？”
“是孙可望啊，据说他块头比胖哥还大上三圈的，我还为了射杀他准备了特制的大号箭矢呢……”
“那好，我猎捕的目标就定为李定国！切，我一定要打败他，俘虏他，把他绑起来当靶子射，用白杆枪戳他，用梨花枪烧他，然后在伤口涂上盐水和辣椒，让他感觉如同冬浸冰水，夏烤火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哎呀妈呀……这样也忒狠了吧……”
“就是要狠，而且还不够，还不够！切，我还要想出更多、更毒的刑罚来虐杀那该死的李定国，他不是自称好男人么，他不是帅么？我就要把他虐成死狗一样，虐成没有人形！这样……”迎春花露出满意的神色，“方解我心头之恨！”
“哎呀妈呀，太可怕了……”连铁梨花这样的战场少女都听的毛骨悚然，“好……这个问题以后再说吧，我们赶快离开靶场去我家，”石燕一箭把油灯射灭，“永春和胖哥还有絮儿都等着我们呢。”
深夜，炮将与神机详谈中。
“……春哥，你听我说，你从秦老太那边听来的有关武术和阵法的资料，就命名为《牛掰轰轰的秦老太有关打架与群殴超级百科全书》如何？这名字浅显易懂，而且比较霸气！”
“西门贤弟，这怎么行？此名太长且不雅，既然要成为传世之作，理应命名为《良玉兵法》才对……”
“好好，《良玉兵法》就良玉兵法吧，但这个名字有歧义啊，你咋知道这良玉是秦良玉还是左良玉呢？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名声可差的太多了！”
“这个……然也，然也！秦讳良玉字贞素，故本书名曰《贞素兵法》，何如……”
王永春这话没有说完，因为那不肯睡觉的王蓬絮正一蹦一跳跑进屋来，“爹，胖叔，娘和嫣然姨来了，娘和嫣然姨来了！”轻快的马蹄声和年轻女子银铃般的说笑，紧随其后。（八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