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声消，月上枝梢。

郡王府里的人多已睡下，一片寂静，唯有黑色笼罩着这个偌大的府第。

寂寥冷清的月色下，一个人拖着长长的影子，独自走在幽暗曲折的廊里。

步履缓慢沉重，显得心事重重。

人影渐渐近了，原来是施家公子霄轩。

他走到一房间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扣门。

这是弟弟小丹的房间。

他轻轻地叩门，门沉默着，没有人来打开它。

他想推门进去，可又不敢，回去呢，却又不愿意。

他站在门口呆呆的，犹豫着，不知何去何从。

从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他回过头，看见自己的弟弟站在身后。

弟弟依然一身女儿的打扮，只是头戴黑纱，只露半边面部，在夜色下，显得阴暗而神秘。

带着面纱的这个人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施霄轩强笑道：“你怎么在我身后呢？”

施小丹：“我一直都在你身后。”

“什么？！”一丝凉意，从施霄轩的后背升起。

他强扯笑肌：“我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到！”

“你怎么不招呼我？”

施小丹没有表情地盯着他，半晌，露出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我在寻思怎么招呼你。”

施霄轩的后背更加冷冰。他想抬脚走，脚却似有千斤重物堕着，竟然动弹不了。

施霄轩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看他苍白的脸，凉凉的眼。

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看着自己的眼睛是那样的冰冷，里面不知还有多少复杂的内容！

让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地退缩，甚至有些害怕！

这个在沙场上英勇征战，让敌人闻名胆寒的年青将军，不知为什么，此时竟不敢迎视面前这个比自己年龄小的人的眼睛。

施霄轩目光闪烁，回避，但是却怎么也躲不开面前这个人的眼睛。

他挣扎了半天，呻吟着，“你在寻思怎么照顾我么？你手中却握着一把匕首！”

施小丹手中竟然拿着一把匕首，在冷寂的月色下，显得寒光闪闪。

他低头看看，把它插进衣袖里，不说话。

施霄轩呆呆地看他。

他也盯着他。

“不！”施霄轩突然呻吟起来，“天，求你！别这样对我，别这样对我！”

他伸出双手，求助地抓住弟弟的双手。他的目光充溢着无尽的悲哀，甚至包含绝望。

但是渴求却在他的眼中回荡。

施小丹看着他，没有什么表情，他无情地甩开面前如此痛苦的哥哥的手，推开他，走进门里。

施霄轩保持着原样，呆呆伸着双手，目光呆滞，全身僵硬。

惨淡的月光洒在他被弟弟折磨得痛苦不堪，扭曲变形了的面部上，

忧伤而绝望。

…………

奚映染一早起床，闲着无事，在后园里闲逛。

不知不觉间，她竟然走到了客人住的院子边。

院子里传来古琴的音律。

她走进去，看见客人坐在走廊角落里独自弹着琴。

施霄轩没有回头，问：“你起来了吗？”

奚映染点点头，“嗯”了一声。

“嘎”的一声，琴音悠悠地停住了。

“对不起，我又弹这首曲子。”

男子说话的声音颤幽幽，没有力量。

奚映染：“这是《胡笳十八拍》，你弹得真好。”

施霄轩回头，懼然地注视她：“怎么是你？”

奚映染怔了怔：“我……”

施霄轩看她一会儿，放下目光，“哦，是奚姑娘，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

奚映染看他，见他眼中布满血丝，一夜之间头上的白发似乎更多了，人也苍老了许多。

她不禁惊讶地问：“施公子，你怎么了？”

施霄轩：“奚姑娘，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奚映染看他笑容，肌肉僵硬，如此勉强扯出的笑，真是比哭还要难看。

她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木然点点头。两人一时找不出话来，双方都尴尬地呆着，四周一片寂静。

半晌，奚映染打破尴尬走到琴边：“施公子，你会弹什么曲子？”

施霄轩：“不多，只会略拔一二。”

奚映染：“不要谦虚了，你刚才弹得不是很好吗？”

施霄轩：“你会弹什么？你一定弹得很好。”

奚映染：“我也弹不好。不过，我比较喜欢弹《平沙落雁》，因为它比较欢快，节奏明朗。”

施霄轩：“你能否弹奏一下？”

奚映染想了想，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坐下拔弦。

琴声清脆回响。

她指法娴熟，曲子弹得很是欢快，自己也露出了欢乐的神色。

她抬头看他。

却看见他木然地盯着远方，似乎身边根本没有人一般，也没有悠悠的音乐。

他根本就没有听这个乐曲。

奚映染惊讶地停住琴音，呆呆地注视面前这个男子被痛苦所笼罩的脸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这个男子，这个痛苦无助的男子从千里外的思索中回到现实，他回头看面前这个女子。

女子在这样的目光下心在回缩，在颤抖。

这是怎样的目光啊？！

悱恻，无奈与绝望，全部都融在他灰色的眼眸里。

奚映染不由自主站起身，喃喃地：“施，施公子……”

施霄轩轻声问她：“你会弹《胡笳十八拍》吗？我喜欢弹它，可是，别人都不喜欢这曲子，我一弹它，别人总觉得不好听。”

“他呢，他最不喜欢听我弹它，总是责怪我，总是讨厌它……”

“可我只弹得来它，可……”

“可是我弹不好它，不管我怎样弹，我也弹不好它……”

奚映染：“这个调子太悲了。描写的是一种孤独无助，甚至绝望的心境，一般人是不懂它的意境，也不愿意听的。”

“施公子，”奚映染注视着他灰黯的眼眸，不知为什么，从心的深处，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单就喜欢这首曲子呢？”

姑娘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沉郁。

“我会弹它，我弹给你听好吗？”

施霄轩点点头。

奚映染坐下，拨动琴弦。

琴音响起，缓慢而沉重。

弹琴人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地下沉。

她抬头看这个男子，看见他静静地坐在走廊的栏杆上，专注地听着。

他目光中的痛苦依然存在，但是渐渐地，在悠缓的琴音中竟有星星的火苗闪现。

她看着这个男人，这个神秘而又忧郁男人，就像一座山一样，

沉重，深邃。

一座冰雪漫飞的山。

她的心被这个男人深深地吸引住了，被他这双看似无神却又饱含内容浓浓的眼睛给深深吸引住了。

她真的好想走进这双眼睛里，去探寻一下里面包含的内容和故事。

她真的好想化着火苗来暖和这座被冰雪覆盖的孤独的山。

甚至把他的冰冷给融化！

可是这个高贵无比，衣食无忧，千万娇宠集一身的郡王之女，又怎么能够知道面前这个男子，此时他眼前浮现的是一番什么样景象呢？

在这男子幽幽的眸里，看见的是在那遥远的那年，那一天，在施家的后院里，杂草丛生荒芜的后院里。

一个披头散发，衣衫极其破烂，满身都是伤痕的男人。

这个男人刚才受了刑责，全身都是触目惊心的血痕，还有青、红肿的伤块，有些已经腐烂灌脓。

他的双手被绳子捆着，吊在树上，

双手破烂的衣袖滑下来，堕在他满是伤痕的胳膊上。

酷暑的太阳日光毒又辣，在这样毒辣的日头下，他已经被吊着晒了很长时间了。

全身都是大颗大颗的汗水，混着身上的血迹，向下流淌。

他是如此的难受，紧闭着双目，已是半昏迷过去。

他干裂的嘴唇泛白起壳，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来给他送点水，也没有人能够见此惨景而心生不忍，想着把他放下来，让他脱离这个苦难。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努力地抬起头。他看见了，看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一个小孩。

一个小男孩，一个穿着锦衣华袍的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儿呆呆地看着他，呆呆地看他。

这个满身伤痕的男人，自己已是如此苦难。但是他看见了这个小男孩眼中的痛楚还有不解，为了安慰这个小男孩，他竟然挣扎着张开干裂的嘴唇，朝着这个小男孩，微微地笑了一下。

如此的慈祥，

如此的爱意浓浓！

小男孩受不了他的笑，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他转过身跑开，疯狂地跑开。

如果再在这个被折磨得不像人样的男人面前多呆那么一秒，这个小男孩会控制不住地，

嚎啕痛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