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天君要离去了。

荒辰谷入口垛墙之上，暗天君转头看向三百里谷地再看向外面更广阔的荒野，有段日子没来，这里就已经完全今非昔比。曾经一个天雷门的副统领，不过道初初境，就能在此肆虐，如今这里已经可以正面对抗半步抱元而不落下风。

黑袍大袖负手而立，在风中猎猎作响，方然来到暗天君身侧低声道了一声“恭喜”。破地入天一步天人，多少人求一辈子都求不得哟！

暗天君朗声一笑：“得谢你的丹药和阵法。其实我几乎已经对破境失去了希望，年轻时候打下的威名足够我在庚午分殿立稳脚跟。成北涂一天不敢鱼死网破我就有一天的安稳日子，倒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下作到连你都不放过。”

英雄如美人，最恐迟暮见白头，但可能更悲戚的是发未覆雪心先凉。匹夫如是修道者亦如是。

方然哈哈大笑：“我好歹也是一尊承意，怎么，还不值得成北涂谋划谋划？”

暗天君伸出手去，像是要捏住扑面而来的疾风，他缓缓道：“年轻时候的帐，是该算一算了。”

方然用手撑在垛墙边沿，回过头来：“真的要去甲子分殿？”

“难不成还有假？你以为我就是随口一扯骗剑痴的？”

“倒也不是。”

暗天君的视线从面前的荒野一路平移到极远处，然后再越过地平线缓缓抬升看向灵海。曜日已落，辉月清辉洒下，天穹之外翻腾着无尽灵海，此景尽数展现在二人眼前。里面有惊涛骇浪，同样也有无数的浮陆和另外十七颗星辰。暗天君便是要一步踏入其中，逆着昔日狼狈而来的路再走一遍。

“年轻的时候威势无边，但是总觉得若是玄门自己人，何必咄咄逼人？成北涂开始说想要我的大道真义，我是真以为他随口一说，没想到他接连在我破境的时候动手脚。我运气好，破境成功，但实际上已经落下了病根子。那时候敢怒不敢言，谁叫我孤家寡人一个，成北涂背后却还有一整个家族撑腰。”

“怎么，现在不在乎了？”方然似笑非笑。

暗天君摇了摇头：“在乎？也许是境界变了，心境也就变了。以前偏安一隅也觉得不错，现在到了天境抱元，才明白过来一句话。修道者讲道理从来都是用拳头来讲，打不过就怂着这没错，但能打过了之后要是不杀回去，怎么对得起自己的拳头？再说了，成北涂一天不死，就一天不会放弃给你找麻烦。怎么，你乐意？”

方然摇头：“不乐意。千情谷一个敌人就够我忙活的了，而且你也知道，五方五行莲，奈何水上花，逆魂术……我哪有那么多时间陪成北涂玩？”

“说到逆魂术……”

暗天君顿了顿，看到方然转回了头，接着道：“我有点线索，处理完成北涂的事之后，我会顺着线索找一找。”

“我和你一起去。”

暗天君摆了摆手：“你去就是找死。那地方冲盈去了都没活头，也就我到了抱元才有本事走一遭。你等着我就成，去找你的五行莲和奈何花吧。”

方然皱了皱眉头，能让冲盈都有死无生的地方，抱元去了那不也是九死一生？他刚想再说什么，暗天君已经先他一步道：“逆魂术所在的地方不算太过危险，放心吧，我苟活了这么久，该惜命的时候还是会惜的。”

迟疑了片刻，方然道：“不要硬来。我两年不到从武极到承意，往下的修行肯定也慢不了。实在不行我再修两年，再破两境，自己去取也成。”

暗天君没好气道：“你真当破境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世人都如你一般，大道十步不是人人都唾手可得了？”

方然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对我而言当然是。”

虽然隔着厚厚的一层黑幔布，但是方然觉得暗天君一定是狠狠白了自己一眼。也不知道那黑幔布后面挡着的是什么样的一张脸，方然不无恶意地想，要么就是凶神恶煞到了人神共愤要么就是惊艳到了人神共愤，反正不外乎这两种。他凑近了撞了撞暗天君的肩膀，实际上以暗天君的身量，方然的肩膀也只能撞到暗天君的手臂而已，说：“天境了，你要真谢我的丹药呢，不如把斗笠摘了让我看看你长啥样？好奇挺长时间了。”

暗天君沉沉一笑：“你不是破境如吃饭喝水嘛，等你能打过我了，自己来摘啊。嗯……我可以让你一手一脚，而且你只要能碰到我的斗笠，就算你赢，如何？”

方然还以一记白眼，暗天君的性格简直不能更恶劣，天境大物和他区区一个承意讲这样的话，就没有半点脸红和觉得以大欺小很羞耻吗？要不是真的打不过，他早就提剑砍上去了。

迟疑了片刻，他索性换了个话题问道：“我……修炼需要用到域外邪魔的残骸，这东西你知道哪里能弄到不？”

暗天君黑袍抖动，气机沉浮，语带笑意：“你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域外邪魔最能幻惑人心，这些东西即便哪里有，所在之处要么周遭是一片死地，要么就是比死地更为凶险的险境。不管你要怎么用，总之慎重万分。”

“这我知道。域外邪魔的惑魂对我没什么效果，所以你不用管担心我会被这些残骸蛊惑了去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你就理解成我修道的法子就像一座丹炉，域外邪魔的残骸也好灵力也罢，都一视同仁，丢进去当柴火烧。”

“以法躯为炉鼎以天地为薪柴吗……手笔不小。不过老实说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找域外邪魔的残骸，天心禅子正好在你荒辰，嘿嘿，这东西禅宗里面肯定有，问我不如问他。”

方然了然点头，反正过段时间还是要和天心禅子一起去禅宗的。血魔血莲和佛家莲台座极其相似，天心禅子也没有否定过其中的一丝关联，这一趟禅宗他本来就非去不可，现在有了暗天君这句话，无非是给这一趟禅宗之行加上了一个目标而已，左右不亏。

暗天君长身直立，仰头看向天穹，周身气机鼓荡，道一声：“走了。”毫不拖泥带水。天境大物行止皆有天象合，一道黑光破地入天，连天光都变得暗淡了一瞬。他来的时候没有乘坐天舟，抱元一境已经足够在灵海当中来去随意。除了极深处依旧无法以肉身轻涉之外，整片十八连星域对于天境强者而言，几乎已经算得上无处不可至。

方然看着天边消弭于无形的那道残影，心神向往喃喃自语：“不晓得我得烧多少域外邪魔的残骸，才能有破入天境的时候。道初一境说是仙凡相隔，但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三步未尝领悟道韵，而四步领悟了道韵而已。得一缕天道为仙，在此之前都是凡。可惜即便在凡俗眼中是高高在上的陆地神仙，终究也脱离不了陆地两个字。天境一步跨出，才是真正的神仙中人，上天入海何处不可去得？修道者当如是啊……”

神念当中，龙母道：“你的进境已经算得上惊世骇俗，有这么一天是迟早的事。承意一境即便放在我当初活着的那阵子，也是足以封镇一方的大将诸侯了。更何况你这个承意的杀力还要更进一层，境界上是五步，但估摸着你就算和六步冲盈打，也不见得就占不到什么便宜。”

方然自言自语道：“这倒是。太初镇辰，刀圣刀意，剑四式，百战道韵无生法相，加上煊赫玄戮。从血魔那里学到的千劫轮回和天人一本身的叠劲之法已经被我融入了剑一到剑四当中，纯论杀力我确实同境不惧，跨一境依然可以一战。防御则有荒古不坏身，这可比什么护身法宝都来的要可靠。还有天机轮盘的修复流程……即便能破我的防，只要当时没能斩了我，我迟早还能恢复如初，这才是最可怕的啊！试问谁会想要面对一个只要有一口气就永远杀不死的对手呢……”

小嗷化的龙纹从方然身侧浮起来提醒了他一句：“娘亲，你忘了还有从剑痴那里拿来的玄素剑阵呢。”

方然拍了拍脑袋，这个的确差点忘了。

剑痴被暗天君斩杀之后，接下来方然就在忙碌着安顿笙笙和云兮的事情，紧接着荒辰战士终于到了修炼的临界点，纷纷破境道初。在渊默之野这么个地方瞬间破境这么多道初，简直匪夷所思，荒辰自己的实力总算是有了一些保障，若是再有类似剑痴这样的人来，也不至于只能被动龟缩挨打。

此刻的方然老怀欣慰，一时间也就忘了去整理和剑痴那一战的所得。说起来和这样境界的大强者的战斗，他能够从中得到的裨益还要远多于商会里旁观的战士。剑痴玄素剑阵取的是纵横十九道之间偷天换日的能耐，道生一一生二，黑白两色暗合天地阴阳，用处可不止是夺人剑意化白子这么简单。

以玉珏寒气绘制出来了一副棋坪，方然自己站天元一位，心念一动，凭空便有一道剑意从棋坪内的一眼之上斩出，杀力丝毫不逊于他亲手施为。承意一境本来就有剑域之威，剑痴需要借助千年沉崖柏木棋坪才能布下玄素剑阵，方然却只需要动念即可。修道者兼修丹道炼自身，兼修阵道化剑界，其中好处不足为外人道。当然，若是寻常修道者，分心在这三条路上，难免心力交瘁，想破一境都是难上加难，方然有天机轮盘支撑，三条大道齐头并进，绝非寻常修道者可比。

神念放开，玄素剑阵之上剑意一道道闪过。这阵法不仅仅可以用作瞬息之间落下剑意，亦可如剑痴那样将剑意化为棋子留存于其中。这便相当于是在这小小一方棋坪上面留下来一个又一个的剑意化身，阵起时本尊与化身共战，是一门只要事先准备充分，就能化单挑为群殴的法门。若是拼着肉身崩溃的危险，将剑意化身重新引入本尊，一剑之威足以崩山摧岳。

剑痴从一盘棋子逆推至天元，所以直到他拿到了云兮的碧落，才终于能够引动这样的威能，方然却是立于天元掌通盘，暗合大道演化的顺序，只要花些精力把剑意剥离出来就可以重现破天一剑。

纵横十九道，除开天元，剩余三百六十眼又和方然的人祖三百六十脉暗合，一脉照一眼，他对玄素剑阵的掌控远远超过剑痴太多。越是推演，方然越觉得这么一门剑阵之中玄奥非常，可惜了剑痴死钻牛角尖，剑痴阵道修为有限，能够发挥出来的威力也是有限，方然的推演能力却远超过他。

单就现在，以还没有留下剑意化身的玄素剑阵为基础，将剑意落入其中，化成都天七煞诛杀阵，这一门凶名赫赫的杀阵之中的杀机就要更胜先前少说五成。若是方然将剑意一一填入棋眼，立于玄素剑阵当中，斩杀同境如屠狗。

收起都天七煞诛杀阵，方然开始运转灵力和剑意，剑意如舟灵力如海，三百六十脉之内江翻海沸。已然接近晶化的灵力裹挟着剑意注入脚下玄素剑阵，在天元一眼的左侧凝聚缓慢地重新凝聚，一道剑意所成的漩涡逆卷而上，一寸一寸吐出某种锋芒无定又危险万分的存在。

一把和玄戮形制一模一样的长剑悬于这一眼上，从剑锋到剑身，从剑锷到剑柄，缓慢地从剑意漩涡之中被“浇筑”而出，煊赫之剑第一次脱离开了百战道韵和无生法相而单独存在。

这把新凝聚出来的剑影与方然几乎等高，也同时与他心念相通。以心念驭之，剑芒闪动，在垛墙前方的地面上面切出来了一道深不可见底的恐怖裂隙。荒野灵力灌入裂隙当中，穿行在被裂隙贯通的地下洞穴之间，有风声呼啸如泣如诉。

收剑，方然哭笑不得地检查着自己体内的灵力，果然，将全身灵力和剑意倾泻一空才正好能够“浇筑”出来这么一道剑意化身。如此看来，想要填满整个棋盘，起周天三百六十剑，要花的时间和精力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