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酒家
作者:龙游水      更新:2020-08-02 18:29      字数:3081

洛阳酉时关闭各城门,因此,每日申时,自宣阳门到铜驼街,沿途皆人来人往,赶着进城的、出城的,热闹非凡。此时也是鼎香楼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辰。

“小二哥,再来壶酒!”

“哎呦,这位客官,对不住,您看给您添壶茶可好?今日小店存酒有限,掌柜交待了,每桌客人至多一壶酒……”小二一手拎着茶壶,手脚麻溜儿地殷勤地续上茶,又赠了一小碟瓜子点心当作茶点,满面堆笑地道歉。

“怎么回事?我拿银子买酒还不卖了?”客人声音明显透些不悦。

“这位大哥,瞧您身旁放着行李包袱,当是刚从城外进来的。您有所不知,明日蒋太尉家办喜事,这酒大部分叫他府上的管家给买去了,存量有限,请您担待些……”

“是啊,这位小哥,你今日且忍忍酒瘾吧……”邻桌一位年纪较长的客人听到,替小二说话解释道,“听说蒋太尉家新添了个孙子,后日要办满月宴了。”

“哪个蒋太尉?办个酒席这么大排场……”

“京城还有几个蒋太尉?不就是以前管中护军的那位么?”有好事者磕着瓜子道。

“是么?他家不是听说已经绝后了?如今竟然有添孙子了?!”

“年轻人,再怎么说,人家添丁也是喜事一桩,说话何必那么阴损……”又是刚才那位年纪长客官的声音。

“百姓们传的,关我什么事……”那位年轻人自知理亏,没再吱声。

“姓蒋的以前在中护军捞了那么多油水,估摸着两辈子都花不完,瞧他家那府邸盖的,简直是银子堆出来的……也算没白捞,家业可算后继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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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二叔,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咱这真就准备走了么?”

“走罢。京里这趟浑水有什么好趟的?”

“哟,二位客官,瞧你们来过这楼里两三趟了,这是打算出城?”掌柜的耳听八方,一边拨拉算盘一边道。

“是啊,就这两天。即日启程。”

“那今儿这酒,就算给二位饯行了,来日方长,再来光顾啊。”

“一定一定。”

席间与掌柜说话的两位,乃是陈留阮氏的阮籍、阮咸叔侄二人。

蒋济太尉与阮籍之父阮瑀曾有同僚旧谊,先前闻阮籍才名,几次征召。阮籍均以老母年迈需要侍奉为由,多次推却。他们这次进京便特为此事而来。

叔侄二人原想在回去之前,在此好好喝顿酒过过酒瘾。不料,事不凑巧,居然破天荒赶上了店家限量供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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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落座不久,几位读书人打外进了来,在西边靠窗的一桌落了座。

“兄弟新近刚拜读了夏侯将军的《辨乐论》,精彩高妙之至!”

“原来李兄也读过了?真是巧了,兄弟也才拜读过,还特意誊抄了一份呢。”

《辨乐论》是夏侯玄新近完成之作,有门生誊抄了一份出去。不过一月,已传遍京城内外,人人争睹为快。

“这篇论可是有些来头的,文中那位‘阮生’,你们可知是何人?”

“兄台所指,莫不是开封陈留阮氏的阮籍?”另一人接话道,“他的《乐论》我是读过的,此人据说天赋秉异,八岁即能作文,但是相当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终日在家无所事事,要么弹琴要么长啸,扰的左右不得清静,可谓狂放之至……”

“不仅如此,我有个在汴梁做绸缎买卖的表兄,家住在陈留北。据他说,阮籍此人不仅狂傲,还极其好色!经常对着漂亮小娘子垂涎三尺,喝醉了更是放浪形骸无所顾忌,在邻家小娘子家躺着就睡,丝毫不避嫌啊,对于世俗礼法,那是相当蔑视,全然不放在眼里……”

“此等不知礼仪廉耻之徒,竟敢放言说什么‘律吕协则阴阳和,声音适则万物类’,要以礼乐治天下,那不是痴人说梦么?他也配!”

“他狂傲的时日怕是也无几了。夏侯大人的《辨乐论》,其间字字句句,甚至连题目都正是针对《乐论》而来啊……”

“凭心而论,依小弟看,两篇各有妙处。不过是文字之争,就文论文罢了。夏侯太初声望极高,是我等太学生众所敬仰之士,虽说是大将军表弟,却是少有的正人君子,从未听说仗势欺人之举,怎会因为一篇文章小题大做?”几人当中看起来年纪最轻的一位太学生模样者道。

“对,听说那阮嗣宗是“邺中七子”阮瑀之后,阮瑀当年也是响当当的文章大家啊。”他身边同伴也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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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嚏!!!”

阮籍刚到京城不足一月,统共来了鼎香楼三趟,发现自己竟已离奇地成为此间知名人物,在世人唇舌上滚了不知多少个来回了!

思及此,阮籍极度郁闷,忍不住仰面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阮咸估计是习惯了二叔的各种惊人之举,若无其事淡定地擦擦桌子。

“二叔,您一点儿都不担心么?”

阮籍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不过人云亦云罢了。世间多的是道听途说、听风是雨之辞。有什么好在乎的?”

他大大咧咧地握着酒杯,慢慢品着杯中之酒,微微噙笑。似乎世间万般事,唯这酒香最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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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阮籍作《乐论》时,是在前几年,受当时陈留太守刘劭所作《乐论》十四篇影响,头脑一热,有感而发。

当年他还是一介傻得冒烟儿的白痴书生,想法特简单,认为礼乐一体,诗书礼乐移风易俗而后可治天下。

然而事实上,乱世之际,诸侯各霸一方,连年混战不停休,刀枪戢棒说了算,你方唱罢我登场,诗书礼乐如狗屁!

不过短短两年,阮籍所想已和当初大不相同。自己看当初所作《乐论》,都嫌幼稚迂腐,有种打脸写篇辨论的冲动。

因此当看到夏侯玄所作《辨乐论》时,甚至忍不住兴奋击案而起!简直想高喊,此文甚合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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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阮咸面犹不解,又浑不在意地懒懒地解释道,“仲容,你想想,那夏侯太初是何等人物?王室宗亲又是当朝要员,我不过一介白衣书生而已。区区一篇文而已,紧张什么?”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我既对朝堂之事毫无兴趣,又何须惶惶不安?……”阮籍言毕筷子一挥,心情颇佳地挟了一筷子水晶肘子。

天下之物,唯美色与美食不可辜负。

譬如这水晶肘子,咬一口满口流油,从口中香到心里,什么烦事都能忘到脑后九霄云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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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二叔,听他们方才所讲,蒋太尉府上明日办喜事,咱们到京有些日子了,可还没见着蒋太尉呢……”

“蒋太尉?”阮籍敲了敲脑袋,“差点儿忘了正事……”

这次进京,听了此间诸多传闻。反倒印证了阮籍之前所想。不过,如此轻易便被人一眼看透,还是蒋济么?

朝堂纷争,似无休止。蒋济虽然身为太尉,位列三公,却仍难免身不由己卷入曹马明争暗斗,在两派夹缝间调和折衷、左右逢源,有时还很难做到两面讨好。

但是话又说回,既然蒋太尉自身都在敷衍周旋,有时甚至捉襟见肘难以独善其身,又何苦拉他进这无边宦海,趟这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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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这些日,倒是有些想念阿阮酒家的五谷酒了。”阮籍懒懒道。心中已然另有打算。

“嘁!”阮咸不屑道,“您是又想酒家的小娘子了吧?”

阮籍提着酒壶柄,用力朝杯子里倒了倒,却只堪堪滴出两滴,有点悻悻不甘。阮咸瞧着他不甘模样,越发跟他嬉皮笑脸。

“年轻人懂什么?”提到酒和酒家小娘子,阮籍眉开眼笑,连四肢筋骨五脏六腑无一不舒畅,一拍桌子,摇头晃脑道,“《战国策》有载:‘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追根溯源,酒乃美人所酿。做人不能忘本,饮酒思美人,难道不该么?”

眼下无酒他也不勉强。闻闻酒味也能过瘾。

他以茶代酒,边说边摇晃茶杯,似是茶不醉人人先醉。

“呦,叔父,如今连京城父老都晓得您对着邻家漂亮小娘子垂涎三尺了,都不打算就此洗心革面,暂时收敛一下,避避风头么?”阮咸揶揄道。

“这叫放旷不放荡,风流不下流……哎,你这孩子,没大没小,怎么跟叔父讲话的,还有没有点辈份礼数儿……”

说到这,阮籍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顿时眼前一亮,“走!先回去收拾行李,二叔后日带你蹭顿好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