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宁府
作者:钱瑞      更新:2020-08-21 00:51      字数:5958

苍南城宁府

说起这高门大宅的宁府,却不得不提到宁氏的先祖。

这位先祖曾经还有段颇为荣耀的岁月,数百年前跟着越国皇室一道征战边疆,重伤之后,被敕封为宁远将军,在此处的苍南城安居。

悠悠的时间流转,往日辉煌不再,很是落寞。

但就算如此,在这不毛之处的苍南城,宁氏也如土皇帝一般。

此刻,在宁府西南侧边角的一处院落里,一位面目普通的青年正在房里看书。

院门大敞四开,木门上红漆斑驳,院落内也摆放着不少破瓦、破筐和镐子等杂物,很是萧条。

宁府当中就连下人也很少路过此处,但此时却有“噔噔噔”的脚步声从小院外传来。

还未等房间内看书的青年抬头,便听见一道沙哑之声响起:“三娃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青年眼角一弯,露出喜色,侧着头看向门外,喊道:“吴伯,是酸梅汁吗,这大热天的在房间里都快闷死了,又不能出去,外边的日头更毒,快进来……“

“少爷,还是您的鼻子贼,老头子我从地窖拿了些干净的冰放在里面,快点喝,一会冰化了味道就淡了。”

这名青年口中的吴伯,身形较为敦实,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笑起来,褶皱都化作沟壑一般,他身着粗布褂子,腰间还别着一个满是铜锈的烟袋锅子,粗糙又宽大的手掌上,正端着一个大海碗。

宁真见了他的笑容,无比亲切,摸头笑了笑,温声说道:“谢谢吴伯。”

说完,便接过海碗,大口饮了下去,不少褐色的汁水顺着嘴角流淌,湿了前襟一片。

吴伯看着宁真大口喝着,眼中满是慈爱之色。

“少爷,读书固然是好,但也别总在房子里闷着,时常出去走走,东面牡丹池那里,树荫清凉,正是避暑的好地方。”

“别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和大哥经常去那里,我才不想去找晦气,还是一个人在房里看书来的自在。”

“唉!”

老者叹了一口气,缓声说道:“少爷,您别怪我多嘴,一家人没有什么弯是转不过来的,好好说说话,父子之间又哪会有隔阂呐。”

“您可别说了,爹偏向大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干的那些事,在咱们苍南城有谁不知道,欺男霸女,灭人氏族,只是百姓受迫于咱家的权势,无人敢声张罢了,每次去找他谈,都被他骂出来,以后我才不管他们那些破事。”说到这里,老者和青年尽皆沉默。

忽然,院墙外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声,青年张望了一下,有些诧异……

这青年的父亲,便是宁府的家主宁泽元,宁泽元膝下有三子,他排行老三,取名宁真,这是他母亲取的,在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他最小。

按理说小儿子应该最受长辈喜爱,可惜他是庶出,其母只是个下人,而宁氏又不缺男子,所以他格外不受待见,这种情况,在他母亲死后愈发如此。

不被长辈所喜,处处受人冷眼,索性,他搬到宁府西南侧的角落,墙院外就是大街,天气炎热,街道上做买卖的小贩们,都像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几的,虽然是白天,但也没有多少声响。

但此时却有些不同,外面明显有大批的人群靠近,脚步的声音轰响,但又不嘈杂,很整齐。

院子里的宁真愣住,不知道什么情况,他和吴伯对视一眼,音调稍许提高,道:“奇怪,大白天的,外面什么动静?”说完他走到院墙边,小心翼翼的踩着墙底下的大石头,探头向街道上张望去。

街道上乌压压的,都是士兵,整整齐齐排列,估计有数百人之多,如铁桶一般,将宁府围了一个圈。

小商小贩们不知被他们赶到哪里,整条街道上,全都是身披铁甲的士兵。

宁真一惊,面容颇有些急切,他转头对老者叫道:“吴伯,咱们宁府被禁卫军包围了……”

“围了?”老者面容一变,语气里也有几分惊惶。

墙边伫立的宁真,目光直闪,他虽生于富贵之家,自小营养不缺,骨架不小,但却未挂上几两肉,所以身形稍显瘦弱。

……

宁真自幼便喜好读书,他曾经在某一地异志上了解到,越国也不过是处在大陆北域的一处偏僻之地。但就这样,对于他来讲,越国已经大的超出想象。

他自识字起,就对志怪灵异的杂书颇有兴趣,书读多了,自然想法就多,每每读到仙人们惩奸除恶、豪气万丈的场景,都不由得拍手叫好,而且多次生出要仗剑天涯、寻仙觅境的想法。

尤其自母亲死后,他在家中更为难过,平常也只有伺候母亲的老仆人吴伯愿意与他来往,宁真也视他如自己的亲人一般,从来不分尊卑。

而宁府的其他人,都像避瘟疫一般避开他,大伙都知道,这位三公子极受老爷厌弃,前段时间更是传出,这三少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与那修仙家族黄氏长女黄怡的传闻。

这更是让家主宁泽元厌恶到极点,同时也让他极为恐惧。

这黄氏家族那可是有仙人的,连越国皇室都不敢轻易招惹,更何况他一个没有实权的凡尘将军。

院墙外,禁卫军已将宁府围得水泄不通。

街道上的人家,一个个将脑袋探出院墙,小心翼翼的观望着,边看还边和邻里间议论:“宁府怕是要遭殃喽,这么多人把这一围,苍蝇都跑不出去。”

另一墙角也探头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她瞥了一眼宁府,随即就往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道:“呸,活该!让他们欺男霸女、杀人放火,我后院那户人的外甥,就是让这家人弄死的,后来他姐姐为了伸冤,把腿都跑断了,连个敢吭气的都没有,这回好了,惹了仙人,仙人来降罪了!”

“是啊,说起来我们还要好好感谢这位宁氏的三公子,要不是他惹了仙人,朝廷那帮软蛋又哪会管这事儿。”

……

宁真看着府宅被大群人包围,内心也生出一丝惶恐,他虽在宁府内不受待见,但好歹也算衣食无缺,不需要外出讨生计。

他自知,这事儿恐怕还真是自己惹出来的,几年前在苍南城内,他曾见过黄氏家族的长女黄怡一面,当时确实惊为天人,比他前十几年来见过的女人加起来都要惊艳。

尤其眉头眼角,很像他已过世的母亲,便忍不住上前攀谈了几句,但却被黄怡身边的护卫打成了重伤,这还是黄怡出声阻止,不然这条小命估计当场就没了,不过也为此因祸得福。

在这之后,他便和黄怡经常见面,可以说黄怡在的那段时间,是自母亲死后最快乐的日子,当时宁真和黄怡可以说是关系莫逆,但好景不长,两年后,黄怡便留书一封,告辞离去了。

在有心人之下,这一情况被另一修仙家族赵氏的二公子了解到,赵氏二公子赵扬,一直把黄怡当成自己的禁忌,任何人碰不得。

黄氏家族对赵氏的态度也很暧昧,毕竟赵氏是实力极强的修仙家族,同样也希望她们二人能走在一起。

赵扬通过家族的力量向越国皇室施压。

皇室自然无心和修仙家族产生摩擦,一个世袭的将军而已,弃了也就弃了,这才有了禁卫军包围宁府的一幕。

吴伯听说宁府已经被包围,脸上的汗便止不住的流,略带焦急的对宁真说道:“少爷,快走吧,看来之前您得罪仙人家族的事情是真的,禁军真的来查抄宁府了,快从东院墙那边走,那里有一片小湖,跳进湖里游过去,说不定还能逃走,少爷,赶快走吧。”

宁真此刻也慌了神,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听吴伯的话,幡然醒悟,拉起吴伯就要往东院走。

尚未走两步,只听“嘭”的一声,原本敞开的院门被人踢了一脚。

宁真一见来人,个头极矮,身上穿着华贵的青袍,本是一副滑稽的侏儒相,此时却面带狰狞之色,正是宁真同父异母的大哥宁弦。

他面容有些扭曲,对宁真咆哮:“家族有此大祸,就是因为你这个杂种,还想跑?我看你往哪跑,来人!快将我这个废物弟弟抓起来,快、快,把他交给外面禁军,可不能让他一个人牵连到咱们。”

宁真神色渐渐变冷,他现在只想逃出去要紧,没想到第一个抓他的,不是皇室也不是姓赵的,竟然是他所谓的哥哥。

宁真紧紧咬着牙根,冷冷地盯着站在他面前的大哥。

吴伯此时也是急的乱转,上前拘谨的对着宁弦说道:“大少爷,外面的禁卫军马上就要进来了,快让三少爷走吧,他们是为了三少爷来的,三少爷不在,他们不会为难宁府的。”

宁弦看着眼前的老头冷笑,面色扭曲,叫道:“滚!哪里来的老家伙,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快来人,将这小杂种绑着送出去。”

宁真一动未动,看着外面冲进来的三个大汉,脑袋止不住的眩晕,他虽然骨架不小,但从未习过武,哪里是家族护卫的对手。

只见他被其中的一个大汉,用蒲扇般地大手抓着后衣领,提了起来。

吴伯上前正要阻止,却被另一个大汉推搡了一下,向后摔去,半天了也没有起身。

宁真神情绝望,看来此次真的要性命不保,仙人家族,越国皇室绝对不会因为他去抗衡赵氏,宁真在他们眼里就像蚂蚁一般,碾死了也就碾死了,不会有丝毫动容,所以牺牲他是注定的。

被大汉提着后襟,向府门外急速走去,眼前景物变换,宁真却有些神色恍惚,十几年的经历在眼前一一闪过,他突然发现这十几年的人生,对他来讲毫无意义。

他此刻甚至想不起自己母亲的音容笑貌,一点印象没有。

邻居家的小虎子,是宁真小时候的玩伴,母亲在的时候他们俩还经常一起玩闹,自打十年前母亲过世,小虎子和他的家人离开苍南城,对于他的一切宁真也渐渐淡忘了。

模糊地记忆从眼前一幕幕闪过,忽然觉得之前母亲在的时候,有人陪着是有多么幸福,也许和黄怡关系好,也是因为有小时候的感觉。

想到之前如白驹过隙的人生,又想到接下来自己的结果,他脸上不由地露出惨笑,眼神也逐渐变得有些空洞。

这一幕被一旁的宁弦看到,只见他嗤笑一声,冷笑道:“你哭丧呐!这还不没死呢么,不过也是,现在不感叹感叹,待会儿人头落地,可就没时间做表情了。”

宁真用没有焦点的瞳孔瞥了他一眼,表情木然,理都未理。

没一会儿的功夫,宁弦便带着几个护卫和护卫手里的宁真来到正院的大门前,这里的禁军最多,被包围的水泄不通。

宁府的族长,也就是宁真的父亲宁泽元,正在府门外拘谨的站着,大气都不敢喘,眼神时不时瞥向门内,当见到宁弦带在宁真出来后,不由得一喜,对站在他身前统领模样的大汉哆哆嗦嗦地拱手,道:“王统领,这便是我那不孝子,在苍南城可谓恶贯满盈,我已经训斥过多次了,可是他就是屡教不改,这下可好,将军带他走吧,也算是为苍南城除了一害,您放心,宁氏绝不敢有丝毫怨言”。说完他捋了捋手上的袖子,颤颤巍巍地在脑门子上抹了两圈。

宁真此刻面无表情,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眼神空洞,什么都不想说,宁泽元的做法让他极为寒心,不过他不想追究什么,只想此事快些过去,生也好,死也罢,都不愿再想。

王统领身穿黑色铁甲,在热辣的太阳下熠熠生辉,面容冷峻的他站在众人面前,宁府的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就连刚刚还极为嚣张的宁弦,此刻也安静的低头站着。

王统领有些鄙夷的瞥了宁泽元一眼,沉默半晌,这才遥遥的向南方一拱手,冷声喝道:“尊圣上口谕,宁姓氏族鱼肉乡里,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从即日起,宁府凡满十二岁以上者,男丁发配矿山,女性充当官奴,十二岁以下者,尽皆送去教坊司。宁氏家主宁泽元是为首恶,发配到极北寒域,永世不得回乡,钦此。”

声音如炸雷般在耳边轰响,宁泽元有些慌了,本以为只处置宁真一人,没想到这狗皇帝做的这么绝,根本就没打算放过宁氏,或者说他们没找到单独处理宁真的理由?

宁泽元立马露出悲切神情,哀声叫道:“大人,宁氏祖上可是有功之臣呐,不能因为这么一个小兔崽子就抄了整个宁府啊,大人开恩呐!“

王统领面容肃穆,语气极为生硬:“少废话,圣意如此,我等只是照章办事,来人,将宁府满十二岁以上的男丁发配矿山,女人充作官奴,不得有误!”

“是!”

王统领身后士兵领命进入宁府,没一会儿,院内便传出阵阵杂乱之音,之后又转换成女人的哭泣声,院内混乱不堪,但宁真却面无表情,神情麻木的立在一旁。

半柱香的时间过后,宁府的家丁家眷便被身披铁甲的士兵押解出来,宁真的二哥宁浩也在这批人之中。

此时又有数个士兵上前,将宁泽元、宁弦和宁真押解到人堆里。

宁弦还在挣扎,但被身后押解的士兵,用刀背狠狠地砸了两下后,这才老实,但他那阴狠狠的眼神,却一直放在宁真身上。

宁真的二哥宁浩,一直很老实,半句话也未曾说过,就算是被押解出来的,也没反抗。他身材短胖,肉是横着长得,性情也较为温和,或者可以说是懦弱,一直老老实实的站在那里。

这宁浩和宁弦是亲兄弟,都是大夫人所生,在宁真母亲生前,大夫人就没少给自己母子气受。

不过现在无所谓了,他爹被发配北寒之域,永远不能再回来,大部分人也被分配到矿山采矿,宁真可是从书上得知,那地方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听说每处矿山周围都有一处乱葬岗,那些已经死的或者要死的人都会被扔进去,任由食尸鸟、豺狼啃食。

若是已经死了的也没什么,最痛苦的还在那些将死而未死的人身上,这些人往往是被食尸鸟啃食中哀嚎而亡,宁真想想便不寒而栗。

不过再一想,也是命大,本以为这一次必死,却没想到只是发配到矿区当苦力,能捡得一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好歹也是将军府的人,衣食无忧,营养也跟得上,只要能完成每天采矿的任务,应该能活得下去。

……

苍南城南方官道上

“快点走,少给老子磨蹭,天黑之前要是到不了驿站,老子叫你们好看。”一个身穿差役服装的人,敞着怀儿,嘴里骂骂咧咧地叫嚷着。

宁府里没有老人,除了族长宁泽元被发配到极北之地外,其他大于十二岁的男丁都在这一行人之中,不过不知怎么,吴伯没在,想来是出了什么意外,或者跟着族长一起去了极北之地。

队伍里宁府的人,一个个带着二尺八的木头枷锁,稍微有人走慢些,旁边的差役便是一鞭子抽过去,皮肤上顿时就是一条血印。

宁真跟在队伍里,故意落在中间位置。

他不敢说话,只能埋头跟着队伍走,生怕鞭子会落到自己头上。

顶着灼热的阳光,汗水像一条水龙,止不住的往下淌,汗水流淌过的地方奇痒无比,但双手被铐在身前半尺处,想挠却够不着。

这倒不算什么,只是哀莫大于心死,他内心深处愈发得无力。

脚下虚浮,却只能硬着头皮挪动,要是能早些幡然醒悟,一柄剑,一个人,早早独立,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也许,现在便不是这样的境况。

“好了,停一会儿,这鬼天气能热死人,歇会儿再走。”领头的差役喊了一声,抬手将上衣脱了,束在腰间,光着膀子,便走到旁边的树荫下乘凉。

宁真此时也是累的不行,找了一处阴凉,大口的吸气,这枷锁压在肩膀上,才几个时辰的时间就磨出了水泡。

他在这边歇着,旁边坐着的宁弦还有几个家丁,都在对宁真怒目而视,尤其是宁弦,眼神中充满着不加掩饰的怨毒。

宁浩在旁边唯唯诺诺,他本来就胖,胸前的两坨肉压在肚子上面,此刻正靠在石头上大口的喘息,不过当他眼神落在宁真身上时也颇为不善。

宁弦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紧盯着宁真,厉声叫道:“都是你这个废物,要不是你得罪了仙人,我们怎么会到现在这个地步,你等着,等到了地方,看我怎么弄死你。”

宁真瞥了一眼他所谓的哥哥,并不言语,他嗓子冒烟,也懒得搭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