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16)
作者:春风榴火      更新:2021-07-01 13:52      字数:6082

深陷(16)

那是许刃永远不愿意回想起来的梦魇。

母亲的疾病越来越重, 最后的几个月, 都是住在医院里, 整个人瘦成了骨架子。

许刃挣的那些钱, 以及家里所有的积蓄, 还是不够支撑母亲的治疗以及价格昂贵的药品。

那天, 他端着浓糊糊的米粥饭盒, 走在医院走廊过道上,对面一个男人,递过来一张名片, 上面有一串电话号码。

那人说,打这个,能救命。

后来许刃反复想, 那男人只看了他一眼, 就能确定,他需要钱, 眼力劲儿, 也未免太好。

后来被关在地下室, 见多了那些个缺胳膊少腿的家伙, 许刃才知道,置身于绝望的泥淖中的人, 那双眼睛, 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 眼睛很深很深,就像死水, 泛不起半点波澜,好比一具行尸走肉。

要从活人堆里要把死人找出来,自然不难。

许刃那时候,已经是死人了。

他守在母亲的病床前,手里紧紧拽着那张名片,他当然知道,那能救命的号码,是打给高利贷的。

母亲已经不能说话了,瘦得皮包骨头,只剩了一双眼睛,很大,看着他。

他说,妈,你想活吗?

她依旧看着他,不言不语。

可是他知道,她想活,哪怕多延续一秒的生命,她也不愿离开这个世界。

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极其冷漠的女人,跟他说话,一日便不超过三句,他早已经习惯了与她沉默地相处,白天他总是在外面,要么上学,要么进网吧玩游戏,或者午夜时分在街头游荡,即使到了下半夜,他也是不愿意回家的。

他害怕回家之后,听见母亲的声音,她那似又哭,又笑的声音。

年幼的他其实并明白,怎么样,才会让一个宛如石头般的女人,发出那样的声音,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快乐。

他不喜欢那样的声音,那些声音和左邻右舍时常在背后的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烦。

有一次上了网回家,刚进门就听见屋子里有打斗的动静,三两步跨上门,只见一个男人坐在母亲身上,用拳头死命地揍她。

“贱逼烂货,下面都被捅烂了,害得老子得了病,老子弄死你!”

许刃像疯了一般冲进去,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想都没想就往他身上捅,却还是母亲,在关键时候把那个男人推开,避过了许刃手里尖锐的刀锋。

男人狼狈地离开,母亲呆坐在地上,沉默了片刻,身体不再颤抖,她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就像没事的人儿似的,回头,疲倦地看了许刃一眼,指了指桌上,用那嘶哑的嗓音说:“饭菜热一热。”

随即,她重新回自己的房间。

许刃叫住她:“妈,明天我上山,拜菩萨。”

她闻言,身形颤了颤,说:“哦,那带些水果罢。”

他问她,是否愿意陪他一块儿上山。

但是母亲说,她是不配的。

第二天,许刃在酒吧,找到了昨天那个男人。

他用啤酒瓶子,给那个男人的脑袋瓜开了瓢儿,见了血,他转身就跑,一口气,从街区跑到了山脚,慌慌张张买了水果放进背包里,然后上山。

他的手上站沾着血,衣服上也有,一口气没停,上了山,捧着水果,站在普贤菩萨的金身法相前。

战战兢兢,手死命地往衣服和裤子上擦拭着血迹。

有僧为他拿来供奉的托盘,呈上水果,注意到了他脸上身上的血迹,僧掌心置于胸前,垂眸,目光仁慈。

“阿弥陀佛。”

一阵风吹过,他抬眸,正午的阳光无比刺眼,

十方普贤眉眼安详,无波无澜地俯瞰这芸芸众生。

诸天神佛,十大行愿。

他说,你真的像他们说得那样灵验么?

只有风在他拂过他的耳畔,菩萨依旧安详地眯着眼。

他的心突然便静了,前所未有的静寂。

许刃在十方普贤的法相前,站了整整一天,直至月出东山,山林寂静。

他方才转身离开,独自下山。

从那以后,许刃便不是许刃,又或者说,更是许刃。

他不再肯受欺负,他凶,他恶,他成了整个街区没有人敢惹的恶棍流氓,他打架,他收保护费,为了赚钱,他什么都敢干过,于是,没有人敢再欺负母亲,甚至没有人,再敢来做母亲的生意。

母亲开始生病,开始吃药。

许刃退了学,想尽一切办法赚钱,给她买药,给她治病。

可母亲的病,是个无底的洞。

许刃拨通了高利贷的电话。

母亲最后的时日里,许刃得到了一笔钱,全部用在了后续的治疗中。

然而,她还是走了。

许刃欠下了不小的债务,无力偿还,那帮放贷的家伙并不是好惹的,他们在他的家里搜罗了一圈,除了几百块和一个彩电之外,并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许刃被他们带走了,关在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地下室有很多人,他们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身上很脏,形容憔悴,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缺胳膊少腿。

许刃听一个断了手的男人说。

他赌钱欠了大笔的赌债,借了这帮人的钱,最后钱输光了,他什么也没有,只能用身体来还。

怎样…用身体来还?

后来许刃才知道,砍掉手,或者腿,或者用滚烫的水废了脸,扔大街上去乞讨,每天能赚好几百,这些钱,便是债,用身体还的债,债还清了,他们才能自由。

他知道那些大街小巷乞讨的残疾人,却不知道,他们都是因为欠了钱,被人操纵…

那晚,许刃吓得一夜没敢合眼。

你去过地狱吗?

何须下地狱,这个世界,本就是修罗场。

一个大雨的夜晚,许刃跑了。

卡车把他和其他几个健全的同伴往山里拉,山里有个“屠宰场”。

在送去“受刑”的山林路上,他跳了车,滚落斜坡,摔得头破血流,他冒雨跑回家,收拾了几件衣服,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上了山。

带血的衣服已经被他扔掉了,他在树林里换上了干净的牛仔衣,擦干了额头上的血迹,然后一步一步登上阶梯,站在普贤菩萨的金身法相前。

“你看到了吗,这个世界…”

“我要走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

“你从来都帮不了我,我只有我自己。”

他垂首低眸,双手合十,一阵风吹过。

他转身离开,菩萨在他的身后,依旧无言,怜悯地俯瞰着苦难的苍生。

许刃并没有对程池有半点隐瞒,那些不堪的,可怕的…他都一字一字地讲给她听,他知道,程池受得住。

她不是需要被保护的小金鱼。

暴风雨来临之时,她也能在波涛汹涌的浪潮里遨游与沉浮。

“林君则与我母亲,是自小青梅竹马的情意,后来他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小县城,我的母亲一直在打工接济他的学费,后来他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便抛弃了我的母亲,与一位有钱人家的小姐好上了。

我的母亲带着只有三个月的我,回了小县城。”

他平静地叙述着长辈之间的恩恩怨怨,面无表情:“一个未婚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娘家自然也不肯认她,母亲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她离开了从小生长的地方,来到了峨眉山脚下,为了养活我,她做了那种生意……”

许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是插在她心头的刀子,一刀一刀,将她凌迟至死。”

他的声音骤然有些失控。

“她恨我。”

程池紧紧地了他的手,牵着他,落在了自己的左胸膛上。

心跳,有力地搏动。

她起身,在他的眼眸印下了一个吻。

她说:“许刃,你一定要勇敢。”

过年的程家是很热闹的,家里亲戚来来往往,给这栋阴冷的宅子带来了不少人气和暖意。

程正年向亲戚们介绍许刃的时候,说的是程池带回来的男朋友。

一个无依无靠,没有家人的男朋友,现在,程家就是他的家。

初五的那天,林家也来拜访了程家,林君则脸上挂着很不自然的神情,杨澄月对许刃倒是很好奇,向程正年问了很多,不过她素来便是一个高冷的女人,纵然感兴趣,却并没有显山露水。

林君则全程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一有机会便把话题往别处带,表现得这般明显连程正年都不禁为他捏一把汗。

杨澄月问:“这孩子,是个什么来历?

好像以前就住在你们家吧,当初学校里,他还救过我们家阿简。”

“是朋友的孩子,后来家里出了点事,父母都不在了,我见他可怜,便接了过来。”

程正年回答。

“朋友家的孩子。”

杨澄月喃喃道:“出身如何?”

“很是一般。”

“你倒也舍得把女儿给他。”

程正年磕了磕烟,笑说:“我并不舍得。”

“若是换了我,定是要拆散他们的。”

杨澄月摇头:“如果我们家阿简喜欢的女孩不合我意,我是绝不会放任自流。”

“阿简素来听话。”

程正年摇摇头,无奈地笑说:“我们家程池,性子烈,从不让我省心,现在能有人治她,也好。”

“儿女不能惯。”

杨澄月说:“你太宠她了。”

程正年说:“我孩子生下来便不好,要多宠她些。”

大人在下面喝下午茶晒太阳,而三个孩子则去了网吧开黑玩游戏。

林简的渣技术让程池终于心理平衡了,并不是所有成绩好的,游戏都玩得好。

林简这青铜三的段位,比程池还要菜。

“我打不好,这把就不来了。”

林简脸有些红,挺不好意思。

许刃作为房主已经给他发送了邀请:“没关系,游戏而已,图个乐子。”

林简想了想,还是点击了接受。

这把许刃打野,林简上单,程池中单。

她注意到了,许刃总在上边的丛林里游荡,时不时便埋伏在上塔的草丛里,瞅准了时机跳出来,帮林简拿人头。

带着林简,倒是打得也还算漂亮,上路的塔很快就被掀掉了。

程池中路这边倒是焦灼得很。

“瞎子你也过来帮帮我呀!”

她说。

“好。”

许刃说:“林简你先把这个蓝吃了。”

“……”

这一局,林简拿了十五个人头,有十三个是许刃让给他的,然后程池为敌军贡献了9个人头。

林简苍白的脸上有了红光,俨然已经被许刃宠成了小公主。

程池看向许刃,许刃看着屏幕,面无表情,余光注意到程池,他看向她。

程池歪着脑袋,似有些不解,对他做嘴型说:“你有什么毛病?”

帮他,不帮我,你有什么毛病?

许刃含着笑意,摇了摇头,却并没有说什么。

下一把,他带着林简打,没忘回过来帮程池拿人头,浪得要上天了。

林简的身体不好,杨澄月特意叮嘱过,不能久坐,也不能长时间地用脑,所以玩了几把,几个人便回了家。

程池偷偷将许刃拉到边上:“你跟林简,有什么奸情?”

夕阳洒满许刃的周身,他神情前所未有的温柔,说:“他比我小。”

“我也比你小!”

程池显然是有了点醋劲儿,用拳头捶了捶他的胸口:“你帮他不帮我。”

“他技术比你烂。”

许刃挠了挠程池的头发,目光柔和:“一个人能拖死全队。”

程池想了想,觉得也是,林简那渣技术,的确是连许刃都不一定能带得动的节奏。

林简从楼梯口拐下来,许刃和程池立刻住了嘴,林简冲他们笑了笑,朝着长辈们的客厅走去,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走到许刃和程池面前,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脸胀红成了樱桃。

程池看他那温吞的样子,也着实着急:“林简哥,你要说什么。”

“今晚…你们有空不?”

程池想今晚她有空,许刃有空,但俩凑一块儿,就不定空不空了。

“有空的。”

许刃代程池回答了,程池回头一个劲儿瞪他,他完全无视掉。

“那我们…再去玩几把?”

他不确定地问:“行么?”

林简这只大学霸,居然主动邀约他们去玩游戏,程池有些讶异。

许刃毫不犹豫便道:“行啊。”

林简脸色顷刻好了很多,显然挺兴奋,虽然极力压抑,不过眼眸子还是很亮的。

“那好的,我会好好打!”

程池无奈,看起来林简真的是从来没有赢过,难得下午许刃带着他赢了几把,所以有些上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