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济济多士,秉文之德
作者:全 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1538

被离本想窜进四周的闾里,可身后那二十多人跟得甚紧,这二十多人中有七八个是国府的从人,盯得极紧。

眼见离大队远了,被离拔出剑来,周围人吃了一惊,还未等他们相询,被离急转身向右侧闾里跑去。

一个国府从人喝道:“到哪里去?”追了上来,其余人停了停,也追了上前,纷纷道:“这人想逃!”“只怕是奸细!”一起仗着明晃晃的铜剑追过来。

被离虽练过剑术,苦不甚精,不敢与这二十多人动手,他窜过一巷,身后的人已经渐渐逼得近了。巷中若有其他途人,不是被国阚二府的这些人推跌,便是一剑刺倒。

忽激见前面一人缓缓走来,被离只觉得这人甚是高大,不及细看,他怕这些人伤了这途人,忙挥手道:“快让开!”可那人却浑不在意,直走上来,被离收不住脚,从那人身侧闪了过去。

便听身后人纷纷叫嚷,被离回头时,便见那人正与这些人动手,地上已经躺下了二十一二人,在地上翻滚呻吟,看来并未致命,不过受伤颇重,只剩下四个人与那人交手。被离心中大惊,想不到这人连腰间的佩剑也未拔出,只用一双手,在在一转头间,已经有二十多人被那人击倒,真可谓快如闪电了。

细看那人,见他是个十五六岁年纪的俊朗少年,身高却有一丈,被离这几年周游列国,阅人无数,只见过伍子胥有这么高,再未见过如此高大之人。这少年空手双手,拳脚如飞,此刻一掌向一人击去,那人惊骇之下,以手中长干格挡,便听“嘭”的一声,那长干裂成了无数碎片飞了开去,那人被少年一掌推在肩头上,随着其长声惨呼,骨碎之声清晰可辨,那人被这一推,倒飞出去足有两丈多远。被离心中突突乱跳,心忖这少年手上劲力当真是大得骇人,且其手掌之坚硬,胜过镶满大铜钉的硬木长干,也不知道这少年手上练过什么功夫。国阚二府剩下的三人见这少年如凶猛,吓得发一声喊,转身便逃。

这少年喝道:“如此草菅人命之徒,还想逃么?”追了上去。

被离在后面急喊:“兄台留步!”赶出巷时,那少年已经不知所踪。被离摇了摇头,暗暗叹气,心忖:“这少年勇武异常,是个非凡人物。”又想:“他衣着华丽,想是贵族子侄,既然不是阚、高二家的人,不知道是否田、鲍、晏等家的子侄?”正寻思间,便见大道上人众纷乱,士卒飞跑而来,被离本想去看看被那少年击倒的那些人,此刻却来不及,怕被乱兵发现,难以解说,忙闪身到了附近的闾里之中,缩藏起来。

待众军散尽,被离才从附近的屋后转了出来。此时他已将甲胄脱下,弃在一边,向南走去。

被离自从弃官离国之后,周游天下,到过的地方颇多。这临淄城与天下间其它的城也差不多,只不过大一些而已。城中大道纵横,道旁是整齐划一的闾里,一片一片由矮墙围成方形,每一闾里的四边都有道门,晨开暮闭,坊内有十字曲巷、藩坊、教坊、作坊,闾中四角有水井,还有不少空地。有的一整个闾里都是一户人所居,那是士大夫的府第,其门户自然不受晨开暮闭的法度所管。此时城中烟火渐渐熄灭,各闾也打开了先前乱时所闭的门禁。从市肆走过时,见商肆都已营作,整个临淄城恍若无事发生一般。

被离叹了口气,心想:“如今列国纷争,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这厮杀争战,百姓早已经见惯了。”

齐简公亡故的消息还未传出,被离当然不知道,心道:“如今临淄城一片混乱,不宜久留,还是到鲁国去拜访孔子才是。”

走了一会,转了个弯,便见前面乱糟糟的,数十兵士正在忙碌。

被离走到近处,便见地上横着数十具尸体,尸身上如刺猬般插满了利箭,被离抬起了头,便见右手边闾里之中有一家寿材坊,心中恍然,心道:“这些尸体便是阚止请来的董门刺客了!”

只见诸军士将尸体身上插着的箭一枝枝拔出来,然后众人将一具具尸体搬起来,放在一边的牛车上。其中一人似是个兵尉之类的小官,站在一旁大声地发号施令:“快点,快点!田相吩咐,这些人虽是刺客,却都是些勇士,要予以厚葬,我们得尽快运到城外去。”

被离心知董门势力庞大,手段厉害,田恒不敢太过得罪。至于杀死了这些董门中人,那是对付刺客的手段,董门也未必会在意,若是对尸体不敬,那可是犯了董门之忌,恐怕非大为报复不可。

被离见街上乱哄哄的,这些兵士七手八脚地阻住了去路,索性退到一边的一座大宅子门边,静候这些兵士做完公干,好让出路来。信步走到门边,抬头向大门之上看了看,只见这大宅子墙高门厚,显得气派不凡,以被离所见,连许多大夫贵族的门第也未必有这般气势,门上一个巨大的黄灿灿的铜牌上镶着四个大字:“渠公之宅”。

被离心道:“原来这便是富可敌国的渠公住的地方。”

渠公是天下有名的大富豪,出身于齐国渠地,年少时贩盐致富,如今从事冶铁、畜牧、渔盐,家业奇大,据说连齐简公未当国君之前,也曾向他借过万金。财大自然势大,齐国的权贵等闲也不愿意得罪他。

被离虽然听说过渠公的事,却与他从无来往,便静站一旁等候。

只见那些军士陆陆续续将尸体搬上牛车,一名年轻的军士正蹲在一旁,从尸体上拔那些箭。

此时这军士正给一具尸体拔箭,才拔出第二支箭,那尸体忽地动了动。这军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兵尉问道:“什么事?”

这军士面色惨白,道:“这……这人似乎还没死!”

兵尉吃了一惊,看着那具尸体上插着的十余支箭,失声笑的:“胆小鬼,你定是眼花了,这人中了这么多箭,哪有不死的?”

众兵士在一旁都笑。

兵尉一边说,一边走了过去,弯下腰来,抓住那尸体上的一支箭,用力向上一拔。

那尸体痛吼一声,霍然睁开了眼,从地上跳了起来,劈手一拳,将兵尉打了个跟斗。

众军士大骇,纷纷叫道:“尸变!尸变!”

那“尸体”闪身到一个兵士身旁,一把抓住了一名兵士腰间的剑柄,飞起一脚将那兵士踢翻,顺势拔出了剑来。他一剑在手,剑光霍霍,一连砍翻了五六人。

众兵士大骇之余,纷纷执戈矛铜剑围了上来。

那“尸体”身上淌着血,向周围略看了看,长剑划了个圈,飞身向渠公府这边退了过来。

被离站在渠公府旁,看得一清二楚,心中虽惊,却想:“这人定是没有死透,受伤昏厥,兵士给他拔箭时,将他痛醒了转来!”见这“尸体”浑身淌血,刺猬般正向自己所站之处扑来,情形委实有些可怖,不加思索,忙从腰间拔出了剑,信手向那“尸体”刺了过去。

他虽然也曾练过剑,终不甚精,又怎伤得了董门刺客?这“尸体”虽然浑身伤痛,却只是一闪身,便轻轻易易避过了被离手中的剑。好在他并不向被离动手,只是闯到渠公的门前,大吼一声,一剑向门缝劈去。

这“尸体”倒是聪明得紧,知道若是沿街而逃是万万逃不出这临淄城的,所以干脆直奔渠公之府。他一剑向门缝劈下,只要将门内门闩劈断,便可以踢开了门,进入府中。至于他进府之后,是想胁持府内的人为质,还是另有所图谋,便不得而知了。

正在这时,府门忽地打开,“尸体”这一剑便劈了个空。

府门才开一条缝,忽地从门缝中飞出一条黑黝黝的手杖,向“尸体”当胸点去。

杖势凌厉,那“尸体”吃了一惊,侧开了身,一剑向杖后刺了过去,这一剑是他全力而发,去势奇快,欲是一击得手,无论这持杖者是何人,这一剑刺了过去,那也是非死不可。

忽然那手杖由直刺变为横扫,“当”的一声,杖剑相交,将“尸体”的剑荡了开去,但那条手杖却丝毫无损,原来竟是精铜所铸。

被离见这杖法精妙,心中吃惊道:“原来渠公府中,也有这般高手!”

只时门已大开,正见门后站着一人,左腋之下驻着一条铜杖,右手握杖与那“尸体”斗在一起,这人左腿裤管空荡荡的,原来是个已损了一腿的瘸子!

那“尸体”浑身上下仍插着十余支箭,此时动得急了,浑身鲜血淌了一地,流血一多,手上便慢了起来。

那瘸子忽地虚晃一杖,单脚立地身子一旋,左手的铜杖忽起,“嗤”的一声,向那“尸体”头上刺去。

那“尸体”正用剑格挡瘸子的右杖,哪里想得到这瘸子支在腋下的左杖也是件武器?这一下出奇不意,便听“卟嗤”一声,瘸子的铜杖从“尸体”左眼插入,从脑后穿了出来。

瘸子右杖柱地,左手一抖,从“尸体”眼中拔出了铜杖,那“尸体”扑在地上,这次可真真正正成了一具尸体了!

被离张口结舌站在一旁,看得呆了。

这时,那兵尉惊魂未定地带着七八个士卒抢了上来,向那瘸子陪笑道:“想不到竟会‘尸变’,幸好九师父了得,未被这恶尸闯进了门去,惊了渠公!”

瘸子九师父摇头道:“不是‘尸变’,这人只不过受了伤,未死得透。”

兵尉奇道:“这人中了十几支箭,竟然未死?”

九师父道:“你掀开他的外衣,便可知道那是什么缘由了。”

兵尉上前扯开那尸体的外衣,便见里面亮灿灿地,穿着一件亮晃晃的衣甲,是用金属链子编成,这些链子极细,是用金丝和精铁制成,再将链子织在一起如同渔网,编成这么件古怪的衣甲,腋下用环扣住,那些箭的箭头嵌在链间,并未入肉,那人看起来中了十余支箭,其实真正射入身体的只有两支,都在衣甲护不到之处,奇道:“这是……?”

九师父道:“这是代国的一件宝物,名叫金缕衣,是用上好的精铁与陨铁混成的丝线穿织而成,比起一般甲胄来,不仅轻巧,而且刀箭不入。三十年前代人内乱,王子争位,剑中圣人支离益相助小王子夺得大位,小王子以此衣为谢,从此这金缕衣归屠龙子所有,在屠龙子的三件宝贝之中,此衣名列第一。”

其时,列国的衣甲一般都是皮制的革甲,极少有铜甲,更不用说铁甲了。这金缕衣竟能以铁链编织而成,的确少见。

兵尉脸色一变,忙道:“这些刺客若是都穿着这种衣服,肯定还有没死的!”便欲命人检查尸体。

九师父道:“不忙,这金缕衣天下仅此一件。只不过以这人的剑术看来,在董门之中身份应是寻常,为何身上会穿着屠龙子的这件宝衣?”

那兵尉自己拍了一下头,笑道:“是小人胡涂,这种东西若有多件,也不会叫作宝贝了。”

其实这金缕衣只不过是一大块编织成网状的衣甲,中间有个大洞,只须将头颈穿过去,将甲片前后折下,肋胁处有金环,扣上便算穿好了。

兵尉解开尸体腋下的金环,将金缕衣脱下来,笑道:“这衣服甚大,若无九尺以上身材,穿起来也不合身,这人七尺多高,定是偷来穿上的。”将金缕衣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显是欲据为己有。

九师父伸出了手道:“拿来!”

兵尉面露难色,踌躇了一会,不情愿地将金缕衣递给了瘸子。

只因这刺客是九师父所杀,这件衣自然由九师父所得,若是这人是兵尉所杀,九师父也不好索要。

兵尉叹了口气,命人将尸体抬走,向九师父施礼道:“多谢列九师父援手,小的这便去办事了。”带兵自去忙碌。

被离看着那九师父,只觉颇有些面善,他一生相人无数,对人之面目记忆甚佳,心道:“这人我以前定是见过。”

这时,那九师父目光如电,也向被离看了过来,脸上忽露喜色,大声道:“原来是被离先生!”

被离拱手道:“九师父,我们究竟在何处见过呢?”他听兵尉叫这人为“九师父”,便也这么叫。

那九师父上前挽住被离的手,道:“被离先生,我是南郭子綦的第九子,当初你曾给我相过面的,只不过我现在名叫列九。”

被离想了起来,笑道:“原来是九少爷!你为何……?”眼光向列九的腿上瞧去。他以前见过列九,那时列九还是双腿完好。

列九叹了口气,道:“我这条腿是被大盗柳下跖斩断的。”

被离惊道:“什么?”

列九道:“十年前先生到了雒邑,家父请先生为我们兄弟九人相面,先生看完后,说是我的命相最好,天天可以吃肉。”

被离想了起来,道:“是啊,那时南郭先生反而大哭起来,说你们在雒邑城南种菜,以菜为食,你反而可天天吃肉,若无灾祸,怎会有福?”

列九道:“先生与家父见识高明,如今我在渠公府上,闲时教家丁们一点粗浅的剑术,渠公待我甚厚,果然天天吃肉。”

被离叹道:“你又如何惹上了柳下跖,还伤在他手里?”

列九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不如觅一酒肆详谈,也算列九稍尽地主之谊。”

被离心想:“列九腿残,确不宜长久站立。”点头答应。

列九叫来一个家丁,命他将金缕衣拿回去,自己带着被离,到了渠公府内一间小木室中。

此室是列九居所,甚是简陋,两人喝了几杯酒,言谈甚欢,列九便说起他遇到柳下跖的事情。

原来,南郭子綦是董悟之徒,剑术极高,后来不知何故被董悟逐出了师门。他醉心于剑,甘于淡薄,与九个儿子一起在成周城南种菜,不与权贵交往。

列九从父学剑,剑法在诸兄弟之中最好,在成周城中十分有名,不免有些年轻气盛。四年之前,他奉父命到代国向祖师爷屠龙子支离益祝寿,回国途中,与北地的一帮牧马商人同行,在列人城外遇到大盗柳下跖的人马拦截抢掠。

本来,柳下跖有个规矩,被抢若是顺利交出财货,柳下跖绝不伤人,取财物之七成,留下三成给货主作盘缠。列九身无长物,本也损失不大,但他年轻气盛,自视甚高,又怎会乖乖就范?仗剑与贼众厮杀,一连杀了柳下跖十七八名手下,其中有两个是贼群中的高手。

柳下跖见他用的是董门剑法,便问他是什么身份。列九自负剑法出众,一心想与柳下跖一较高下,心知这柳下跖算起来是自己师叔祖,若说了出来,恐怕便打不成,便说是偷学的剑法。

柳下跖大怒,亲自出手,两人战了十几个回合,列九便被斩断一腿。

柳下跖道:“偷学的剑法,决计不会如此纯正,你究竟是什么人?”

列九心道:“若是说出名号,不免有损父亲的声誉。”执意不答。

柳下跖心有悔意,知是伤了本门子侄,见他倔强得紧,只好携他同行,一路上指点他的剑术,道:“展某不小心断了你一腿,有损你的剑术,不过,你双手仍然完好,还是可练好剑法。”柳下惠、柳下跖本姓展氏,是鲁国的大夫之族,食邑在柳下。卿大夫士族才有姓,时人喜欢用食邑之地为立家姓氏,故而称为柳下氏。

柳下跖在待他伤愈,送了他黄金十斤,又给他一乘马车,这才放了他回去。

列九人已残废,自觉无面目再回成周,遂流浪各地,这日到了齐境,遇到渠公,恰至渠公手下的十多个家丁作乱,欲杀害主人,吞没财物,被列九识破,出手杀了作乱之人,救了渠公的性命。

渠公见多识广,见列九虽是残废,剑术却高明得很,便邀他到府中当剑术师父。列九心想:“四处流浪终非了局,雒邑是不能回去的,索性长居齐国也好。”便答应下来,这才随渠公到了临淄,道:“无功不受禄,我是个残废,干别的事不成,不过可以为渠公守门。”渠公不愿委屈了他,待以上宾之礼,列九却定要住在府门边的房中为渠公看守门户,渠公只好由得他。

渠公也曾问他的身份来厉,列九不愿意父亲蒙羞,不肯说出来,他在列人城外断腿,遂自称列九。南郭子綦一家是庶人,没有姓氏,南郭是因南郭子綦居于成周南郊,故而这么称呼,其名只有一个“綦”字,又因他得人尊重,故在“綦”前加一个“子”字。

列九无姓,因在列人城附近变成瘸子,遂以列为称,称为列九。渠公尊称他“九师父”,因渠公在齐国大有声名,时间长了,临淄城中很多人都知道了渠公府中有个“九师父”。

被离听完,叹了口气道:“你在齐国三年,你父亲可知道?”

列九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他的心目中的列九,仍是以前那个恃才傲物的列九,既使是死了,也是他最疼爱的儿子。若是我这番模样回去,徒惹老父伤心。”

被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被离说起先前被士卒追赶,得一高大少年相救之事,列九笑道:“此人必是王孙封,齐人都称之为封少爷,齐人之中,只有他才这么高大。”被离问道:“这封少爷是何家子侄?”

当时习俗,国君之子,常以“公子”二字加如名前,以为尊称,如齐简公之弟姜骜,人便称公子骜,而大夫的子孙,常以“王孙”加于名前。被离听窗外人说那年轻人叫王孙封,是以有此一问。

列九微笑道:“这人其实名叫鲍封,是鲍家的人。他年纪虽轻,却是鲍息之弟,鲍息的儿子虽然有了三十多岁,见了他也得叫他一声‘二叔’。”

被离奇道:“大夫鲍息我是见过的,他应该有四十六七岁了吧?为何他的兄弟如此年轻?”

列九笑道:“这些大夫姬妾众多,俾女成群,老兄少弟之事,常有发生,又何足为奇?渠公与鲍封极好,亲如家人。鲍封常在渠府一住盈月,向我学过些剑法,甚是相熟。”

被离问道:“先前若非此人,在下早被国阚二府的人杀了。”他将先前的事说了一遍,问道:“鲍封平日可住在鲍府之中?”

列九摇头道:“没有,他与他母亲庆夫人住在东城外十里处的伍堡之中。”

被离心道:“原来这封少爷便是庆夫人之子。”先前他听阚止和国异说起过庆夫人,顺嘴问道:“什么叫伍堡?”

列九道:“也难怪先生不知。鲍封自小与鲍家失散,后来才找到,回到鲍家时大概已经十二三岁了。三年前,田恒初掌田氏,宴请诸客,客逾千人,鲍封与其兄鲍息便在席上。田恒见舞妙肴丰,由其是鼎中牛羊豕鱼凫肉均有,忍不住叹道:‘上天对人的赐予太丰厚了!既有五谷,又有鱼牛羊豕。’”

被离点头道:“田恒也说得是。”

列九道:“当时人人附合田恒之言,可鲍封这小孩儿却道:‘并非如此。天地万物与人同生,都是相类的,不可分贵贱。人与万物智殊力异,而分强弱,并不是何物为何物而生。人取可食之物,并非该物是上天因人而生它;蚊虫吸人之血、虎狼食人之肉,难道是上天为了蚊虫虎狼而生人?这都是互生互死,自然而然。’”

被离脸色微变,抚掌赞道:“有见识!鲍封之言符合天道!”

列九续道:“众人见鲍封当众顶撞,都以为田恒会生气。谁知道田乞沉吟良久,哈哈大笑,说是想不到鲍家会有如此高明的小儿。当日入宫时,田恒向先君齐悼公请求,请国君赐了一里之地给鲍封,又赐良田百顷。此地在临淄之南的要紧之处,名曰龙口,左有山、右依水,如同临淄南面的咽喉所在。庆夫人便亲自设计,在该处建了一处居所,修得十分坚固,叫作伍堡。庆夫人最擅生意,须惠陶器行销列国,家财几可比于渠公,建一个伍堡倒是花不了多少。”

被离点了点头,道:“庆夫人不居鲍家,却在城外另建居所,倒也奇怪。”

列九也点头道:“先生不说,我也不曾在意,想起来,这中间确实有些奇怪。我听渠公说,大夫鲍息作为长兄,对鲍封甚好,但他的两个儿子却不喜欢这位‘二叔’,令鲍大夫大为生气。”

两人正说着话,忽有一位老者大踏步走了进来,大声道:“哈哈,原来被离先生来了,九师父为何不告诉老夫?”

被离向那人看去,只见那人六十多岁年纪,生得十分矮胖,颏下的胡须颇为稀疏,有一半已经花白,形象颇为不佳,但两眼却炯炯有神,露出精明之色。

列九站起身来,叫了声:“渠公!”

被离心道:“原来这便是闻名天下、富可敌国的渠公!”站起来躬身施礼。

渠公大步上前,紧紧握住被离双手,笑道:“老夫一向仰慕先生,今日得见,大慰平生。”

被离道:“在下只不过是个江湖术士,哪里当得渠公如此厚爱?”

渠公笑道:“先生是天下名士,老夫只不过是个市井之徒,能与先生一聚,其实是老夫的荣幸。不管先生是否愿意,老夫今日定要请先生到鄙府一叙。”

被离微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却之不恭,只好到府上打搅一番了。”心道:“这渠公口才便结,为人谦下,怪不得能发大财。”

渠公看了看两人桌上的酒菜,笑道:“这种东西,怎能下酒?老夫开的这家酒肆,只不过是骗人的钱贝而已,怎可待客?不如到老夫家中,尝一尝酒中绝品‘庆夫人酒’。”

三人离开酒店,到渠公府中去。

被离问道:“‘庆夫人酒’又是什么?”

渠公笑道:“庆夫人是鄙国的酿酒高手,她用上等之黍煮成麋,添上几品奇花异果,再加以酒母曲蘖,酿成一种酒,人称‘庆夫人酒’,入口甘甜,厚重醇香,酒香三日不绝,十分了不起。鄙国的公子骜尝遍天下之酒,作有《酒经》,将‘庆夫人酒’列为绝品,天下之冠。”

被离听得心动,舌痒欲尝,道:“这样的酒,在下还是第一次听见。”

渠公道:“这也难怪,庆夫人酿这酒非是为了牟利。只因封少爷爱酒,她这酒是为了儿子所酿,每年只有三十壶,其中至少有二十六壶落入了封少爷的肚中,老夫家中那一壶是封少爷送的,十分来之不易。”

被离叹道:“这鲍封当真有福气!”

三人说着话,已到了渠公府大堂之侧的暖阁之中。

渠公吩咐了下人,不一会,下人端上食案,摆上了满案蔬果,食案旁各摆两个小铜鼎,鼎中热气腾腾地是煮熟的牛肉和羊肉。渠公兴冲冲提来一壶酒,远远便闻到一缕纯甜的酒香溢出,令人嗅之欲醉,口中流涎。

三人一连喝了三爵酒,这才开始说话。

被离叹道:“渠公没有骗我,这‘庆夫人酒’当真是天下第一!”

渠公笑道:“不瞒先生说,老夫颇有些家财,与封少爷交好,自然不是为了庆夫人的金贝,而是为了从封少爷手里骗点酒喝。”

被离知他说笑,笑道:“渠公好不容易骗点酒来,却入了在下口中,岂非可惜?”

列九也笑道:“本来我这家传剑法,不传外人,但每次封少爷抱了酒来,便只好教他一点剑法。如今我的剑法被他尽数学了去,幸好他还时不时送酒给我。”

被离对这封少爷极感兴趣,赞道:“有九师父这样的名师,封少爷的剑法定是高明之极了。”

列九叹道:“我的剑术比他可差远了。”

被离奇道:“他的剑术还胜过九师父?”

列九道:“封少爷神力惊人,天下少有,一口剑使动,剑上力道惊人,更兼他动手之际,不依常规,施剑之时,手脚并用,常有别出心裁之处。在下与他比剑之时,剑法被他膂力所克制,剑术连四成也发挥不出来,有时他偶一剑使出,与天外飞星,了无痕迹,是以不敌。若是他能随家父学剑,成就至少十倍于我,甚或还能超过家父。”

被离皱起眉头,若有所思,一时无语。

渠公问道:“先生在想什么?”

被离道:“实不相瞒,在下先前与九师父说话时,次见过鲍封。在下适见第一眼见到他时,便觉此子颇像在下的一个故人,此刻越想越觉相似。”

列九笑道:“若论眼力,天下间有谁比得上先生?”却见被离与渠公二人神色有异,暗暗吃惊。

渠公脸上神色不定,似带惊恐,问道:“先生所说的故人,不知是谁呢?”

被离盯着渠公,缓缓道:“伍子胥!”

渠公脸色大变,沉吟半晌,苦笑道:“天下之事,难道真的什么也瞒不过先生的这双神眼么?”

被离骇然,愣了半晌,缓缓道:“原来鲍封真的是伍相国的儿子!”

列九骇然,伍子胥是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鲍封既是鲍息之弟,怎么又成了伍子胥之子?

渠公叹道:“封儿确是伍子胥之子,其真名叫伍封。”他伸手一摸下巴,竟将胡须尽扯了下来,这光秃秃的模样将列九吓了一跳。

渠公苦笑道:“老夫之所以与封儿亲厚,是因为老夫本是庆夫人身边的寺人,庆夫人和封儿本来就是老夫的主人。”

列九骇然道:“寺人?那庆夫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渠公道:“庆夫人就是庆公主,她是吴王僚之幼女,王子庆忌之妹。当年吴王阖闾使专诸刺杀了吴王僚,王子庆忌自然要报仇。王子在攻吴之前,自知必死,将庆公主和吴宫重宝托付给老夫,老夫之富全因有吴高重宝为本。先前九师父说封儿在剑法之中手足并施,是因他练过庆公主亲授的空手搏虎的技击之术,此技来自于王子庆忌。”

被离道:“先前在下被国高二府的从人追赶,封少爷上前去,转眼间便打倒了二十一二人,手脚快得惊人,劲力异常。”

列九瞠目道:“怪不得我觉得鲍……伍封的空手技击厉害无比,几可比得上利剑,原来是王子庆忌的绝技!世人常说,若是吴国的王子庆忌在世,我祖师爷屠龙子支离益便不一定是天下第一了。据说王子庆忌能陆地行舟、空手裂虎,非同小可!”

渠公又道:“封儿到了齐国之后,伯嚭先后派了二十一个刺客来寻觅其母子下落,尽数被封儿这一双空手杀了,这空手搏虎是天下神技,非同小可。其实封儿的家传的剑法也极为厉害,只是伍子胥未传了下来,仅教了庆公主七招剑法,让她待封儿长大后教给他习练。那七招剑法平平无奇,多半是伍子胥怕封儿练成家传剑法后,被仇人从剑法中认出身份来,才只留下七招。”

被离点头道:“怪不得伍相国从来不让人见到他的夫人,原来是王子庆忌之妹,那也是吴王夫差的姑姑了。”心道:“怪不得渠公口中对子胥兄不怎么尊敬。”

渠公慢慢将胡须粘在脸上,点了点头。

列九大奇,道:“我听说吴王僚被专诸鱼腹藏剑所刺、王子庆忌被要离断臂杀妻所害,全是伍子胥的计谋,为何庆公主反会嫁给伍子胥呢?”

渠公叹道:“伍子胥英雄无敌,庆公主几次刺杀他不成,都被伍子胥放走,后来公主便对伍子胥说:‘我若是嫁给你,你敢不敢娶我?’伍子胥叹道:‘我知道你嫁给我是想杀我,但我若不娶你,你三番五次行刺,万一有一次我未觑到时,恐怕你会被人杀害。’便与公主成亲,或是公主不忍下手,又或是日久生情,后来公主终于未能动手,反为他生下了小公子。此中详情,公主从未说过,老夫怎敢去问?”

被离叹道:“其实吴王僚和王子庆忌被杀,专诸与要离二人虽是伍相国所荐,却并非出自伍相国的计谋,专诸自献鱼肠杀人之计,那要离更是瞒着伍相国将自己的老婆杀了,还让吴王阖闾断了他一臂,投身到庆忌身边刺杀了庆忌。伍相国曾对我说,他平生最为后悔的一件事并不是让阖闾收留了伯嚭,而是向吴王推荐了要离。”

列九神往道:“伍子胥忠孝之名,天下皆知,听你们一说,在下只恨未能一睹其风采。”

被离摇了摇头,叹道:“世人都佩服伍相国的忠孝,但伍相国却常说:‘我本是楚人,却鞭楚王之尸,几灭楚国,何以谓忠?为报父兄之仇,却杀人之父兄,何以谓孝?’常自懊恼。”

渠公叹道:“今日听先生一说,老夫才知伍子胥胸襟弘大、气度宽广,委实是人中之杰,无怪乎公主不仅嫁给了他,还为他生下儿子。”

被离道:“在下也知道伍相国曾有一子,但三年前便夭折了,原来是在齐国,这真是意想不到。”

渠公道:“吴王夫差宠信伯嚭,因越国之事,伍子胥每每直言相荐,有多次斥骂伯嚭,夫差和伯嚭都视伍子胥为眼中之钉,每欲除之,但念他是先王老臣,又无藉口,强忍了杀害伍子胥的心思。”

被离叹道:“在下曾多次劝过伍相国隐居避祸,他却说夫差是他劝吴王阖闾立的世子,又受阖闾之托付,夫差纵算对他不仁,也不忍相弃。”

渠公道:“三年前吴鲁联军与齐军相持艾陵,夫差用伯嚭之谋,派伍子胥到齐劝降,欲借齐人之手杀他。伍子胥自知终会死于夫差之手,便与庆夫人商议,带了封儿到齐国,将封儿托付给鲍息,命封儿拜鲍息为兄。鲍息是个忠厚重义之人,素来敬重伍子胥,其父亲鲍牧与伍子胥是结义兄弟,鲍息便声称封儿是其骨肉兄弟,失散多年方才寻回,并在宗室家谱上添上鲍封之名,封儿便留在了鲍家。”

被离道:“怪不得伍相国回吴不久,便为儿子办丧事,定是为了掩伯嚭与夫差的耳目。此后不久,夫差果然命伍相国自杀。伍相国既将独子托于鲍家,自是有必死之念,幸好伍氏一脉由伍封传承下来。”

渠公对被离道:“听公主说过,先生与孙武将军是伍子胥生前的好友,相术妙绝天下,明日便是新春,先生可否随老夫和九师父到伍堡去,同过佳节,也为公主和封儿一相命数?”

被离点头道:“在下正有此意,明日……”

话未说完,忽听远处钟声敲响,声音清越,众人吃了一惊,渠公道:“这是临淄城中最大的钟,等闲不会敲它。”

便听钟声响了九声方止,被离大惊,按照周礼,钟敲九下,那是诸侯国君亡故的意思。

渠公脸色变白,叹道:“国君甍了。”

被离长叹了一声,向渠公对视一眼,他们心中都知道,国君之死,多半是田氏所为。

被离长叹了一声,道:“看来,在下明日不仅去不了伍堡,恐怕连鲁国之行也在半年之后了。这半年间众使纷纭,在下暂不会与庆公主见面,免得泄露了庆公主和公子身份。”

渠公与列九一齐点头,依照周礼,国君死了,凡在该国的士大夫不论是本国还是他国的都要去拜祭。因为从表面上看,天下只有一个天子周王,其余的不管是诸侯还是公卿大夫,都是一国之臣,爵高者去世,爵低者去拜祭是必须的。

要离虽然离开吴国,但他终是吴国的大夫,未被吴王褫职,仍是大夫,须得拜祭齐君,直到下葬。而这国君拜祭之礼,习惯上要停椁半年,待各国使节赶来。虽然如今各国争战,未必通使,但齐国与晋、楚为一等大国,它国一般都会派使前来拜祭亡君和祝贺新君,以免得罪大国。

虽然明日是新春,但赶上了国君去世的大事,渔盐大典取消了不必说,齐国上下也不好公然过节。这恐怕是齐民最无趣的一个新春了。

本来旧君一逝,便要即立新君,但田恒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拖了五个月,眼见旧君要较入葬了,居然还未立一位新君出来。

明堂之上一片哀声,中间放着一个极大的铜椁,三棺三椁共六层一个套一个,到最外面的自然就有八九丈大小了。田恒与齐简公的弟弟公子骜、其长子公子高在铜椁旁坐着。

大堂上铺了一层布筵,两旁摆着数十张尺余高的木案,案后各有一张绵软的厚布席,被离坐在其中一席上,悄悄地用手揉着腰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终是老了,便是这三十六拜,便觉得腰骨也痛了。”幸好齐人知道每人这一坐都是大半日,是以在他们身边都放了一张几,让他们可以凭几而坐。年纪稍大的人身边,还放了一根木杖。

被离见那公子高二十一二岁,公子骜三十五六岁,与田恒一齐接待使者,心道:“日后继位为国君的,定是这二者之一。”

香烟燎绕,被离想看清这两个公子的面目,却看不太清楚。

他向殿上看去,这时正是鲁国的使节柳下惠正站起又拜下,恰好叩完了第三十六个头。

被离心道:“这些年齐鲁交恶,三年前齐国吴鲁联军在艾陵大战,想不到鲁国仍派了使者前来,多半是鲁国见吴势渐弱,有些靠不住,想再与齐国结盟。”

田恒上前扶起了柳下惠,道:“鄙君英年仙去,举国痛哀,尊使之祭,足抚齐民之痛,鄙国上下不胜感激。”

柳下惠道握着田恒的手道:“鲁国境狭民少,向来受齐之恩惠,数百年来互通婚姻,便如兄弟一般。只愿从今往后,齐鲁两国和睦相处,不再争斗。”

田恒叹道:“这正是本相所愿。”

这时有行人官上前,将柳下惠扶到对面的桌旁坐下。对面的一排长桌后,坐的全是异国使者。被离因为离吴到齐,所以被安排到齐国本国这一边坐下。

被离向柳下惠看去,看他丰神俊朗,须发极齐整洁,当真是一表人材,心道:“如此人物,怎会有柳下跖这样的兄弟呢?”

接着是楚国的使节白公胜拜祭,那白公胜生得十分清秀,面上带着傲气。

坐在被离身旁的田逆冷笑一声,小声道:“这白公胜的父亲太子建死于郑国,当日若不是伍子胥保护,携着他逃往吴国,后来得吴之助回楚,爵封白公,哪有如此风光?楚王的后人,却以楚国的大敌吴国为靠山,哼!如今既不见他伐郑为父报仇,也不见他伐吴为伍子胥报仇,恐怕是个胆小之徒吧!”

周围的齐臣听到的,都小声附和。

被离在吴之时,与这后来当上楚国白公的公子胜也熟识,心道:“当日伍相国在世,曾说这公子胜胆大狂妄,不可掌有大权,从他面相看来,此人日后必会惹祸。”

田逆问身旁一人道:“闾邱明,还有哪国的使者未到?”

那闾邱明恭恭敬敬道:“今日是先君下葬,各国使节均已到了,连周天子也派了使者来,只有秦、晋、吴、越、代五国的使者未来,想是路途太远之故。”

田逆哼了一声,道:“路途太远,哼!秦国远在西鄙,越国偏居东南,固然稍远,代国是异族胡人,都是一向不与中原各国交往,也还罢了。晋国总不会比楚国远吧?晋虽是大国,如今被智、赵、韩、魏四家分地而治,未必便胜得过我齐国多少。吴国仗着艾陵之战,侥幸获胜,便不将我齐国放在眼里,哼!”

闾邱明点头道:“左司马说得是。”

被离心道:“晋国六卿之乱,齐国助范氏、中行氏与智、赵、韩、魏四家交战,眼下范氏和中行氏已灭,晋国由智、赵、韩、魏执政,齐晋二国此刻仍在卫境之内两军相峙,既然是敌国,不派使前来也是常理。艾陵之战中,虽然说是吴国和鲁国的联军,其实打败齐人的全靠吴人,齐人在此战中十万大军几乎尽墨,损革车八百余乘,齐吴之仇结得可深了。”

这时白公胜已拜祭完毕,坐在了对面桌后,忽听殿外行人官高声报道:“吴国使者右领颜不疑(5)大人前来致祭!”

田逆勃然怒道:“吴国欺我太甚!它国派来的使者,最少也是下大夫,吴王夫差竟派个小小的领军武将为使,视我齐国无人乎?!”

众齐臣也都有怒色,连在座的其它国使者也暗暗摇头,心想这吴王办事胡涂,失礼于齐。

被离却心想:“艾陵之战后,吴王夫差不听伍相国苦劝,反将他赐死,然后领国中精锐北上黄池,与晋人争霸,却被越王勾践从后偷袭,焚姑苏之台,杀吴太子友,至使吴国开始势弱。如今吴国腹背受敌,夫差若想与齐国修好,便得派一员重臣来,如今不伦不类,只怕弄巧反拙。”

田恒却不以为意,忙道:“颜右领大驾光临,快快迎接。”

只听殿外脚步声响,一人昂然走了进来。

颜不疑虽然跟随吴王夫差十多年,却是行踪隐密,极少露面,被离在吴多年也未曾见过,忙向那人望去。只见那人约二十六七岁左右年纪,身高八尺,浑身白袍,手臂比常人略长,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铜冠,往那里一站,便如高山劲松,挺拔雄壮,面白如玉,两眼如电,顾盼之间,有一种潇洒飘逸之态。

众人心中暗赞道:“好一个美男子,竟不下于鲁国的柳下惠!”

被离仔细打量这颜不疑,恰好颜不疑的眼光如电般扫了过来,目光相交,被离便觉此人如天上浮云,无法相出他的命运性格来,这是他自会相面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心中大吃了一惊。

颜不疑目光在被离身上停了停,似乎并不曾在意,但被离心中却隐隐觉得,颜不疑这一眼,已将他的身份来历看得一清二楚,一股寒意从心底冒了出来。

田恒似乎也对颜不疑这番摄人的气质吃了一惊,迎上前到:“久闻颜右领的大名,本相心中一直仰慕得紧,今日得见,幸如之何!”

颜不疑恭恭敬敬拱手道:“小将身份低微,何劳相爷挂齿。今日小将来拜祭贵国先君,身份颇有些不合。只因下国偏在一隅,消息不通,贵君仙逝之事,来得晚些。小将正奉吴王之命,在边境视军,吴王以千里快报命小将暂为使节,若是派其他使者前来,恐误了贵君下葬之期。”

他脸上似笑非笑,说话不卑不亢,令人心折,那些愤愤不平的齐臣听他这么一说,心中释然。其实,谁都知道颜不疑这是推脱之辞,须知自吴到齐,若是轻车速奔,也不过一二十日路程,齐君停椁数月,不可能赶不及来,不过大家见这颜不疑甚有风度,便不甚在意。

先前与田逆说话的闾邱明叹道:“久闻吴越之地,常出美女,不料还出美男。这家伙到我齐国,不知会迷倒多少齐女,不妙之极。”

田逆哼了一声,道:“呸,小白脸又有什么用?!”

田逆一众所坐之处,离殿中有四五丈远,他们这么小声说话,站在殿中,自然是无法听到,但那颜不疑的眼光却向田逆这边一扫,微微一笑,似乎听到了他们说话一般,立刻便转过了头去,作悲戚之色,趋上几步,开始行拜祭大礼。

颜不疑行礼之际,闾邱明色迷迷望着颜不疑,忍不住出粗口道:“他娘的,这小子连叩拜之际,动作也与众不同,十分好看,若是……”

田逆忍不住小声笑骂道:“你这狗东西就算喜欢男宠,也不要打这小子的主意,谁知这小子是不是吴王夫差的男宠?”

闾邱明愕然道:“不会吧,吴王有西施那样的天下第一美女,又怎会喜欢男宠?”

被离见他们越来越不象话,皱起了眉头,心道:“这些家伙忒也无礼,自己的国君之葬礼上,竟会如此地不庄重,成何体统?”

颜不疑行完礼起身,又与田恒说了几句客套话,由行人官带到席上坐下,他官位虽卑,却是吴国的使者,故坐在燕国使者之后,中山、邾、莒等小国的使者之前。

虽然他身边坐的不是公卿,便是大夫,颜不疑与他们身份相差颇远,却神情自若,举止有度。

这时,田逆与闾邱明又在小声的说笑,被离心甚厌恶,却又无可奈何,正烦恼间,晋国的使者赵鞅(6)便到了。

赵鞅是晋国四大家族中的赵氏之长,与他的先祖赵盾、赵武一样,名气极大,天下皆知,如今为晋国上卿、众卿之首。他一进得大殿来,众人无不脸露尊敬之色,连田逆和闾邱明二人也不敢再说话。

田恒见晋国终是派了使者前来,心中甚喜。

不管怎么说,楚、晋、齐、秦、吴等国的疆土远远大过其它诸国,都是一等一的大国。但若论国土之大,当数楚国。虽然吴王阖闾得孙武、伍子胥之力,攻入楚国都城,几乎灭楚,幸亏楚将申包胥搬来秦军,重兴楚国,楚国的江淮之地从此尽被吴国所占,但其疆土仍有近四千里。如今晋国的疆土三千多里,虽然此时晋国虽然君权旁落,为智、赵、韩、魏四家所控制,仍是不可小视。齐国方二千里,比秦、吴两个千里之国还大,算是极大之国。

赵鞅的威望,在晋国比势力最大的智瑶还高,算得上是晋君以下的第一号人物,所封邑地近千里,比鲁、宋、卫、郑等诸国的疆土还大,相当于秦、吴之类的大国。今日赵鞅亲到齐国来,是给了齐国极大的面子,何况天下人都说齐君为田氏所杀,对田氏的名声大有影响。赵鞅前来,显是表明晋国对齐君因何而死并不在意。何况齐晋交战已久,前些时为了卫国之事又起兵戈,累得田恒派鲍息星夜赶到卫境的齐军大营,齐晋之兵对峙,势若水火,齐民为此甚是烦恼,赵鞅此来,说不定会有罢兵之意,齐臣自然是无不喜形于色。

田恒忙迎了上前,大声道:“赵老将军亲至鄙国,鄙国上下实感荣幸之至。”

赵鞅长叹了一声,道:“贵国国君英年而甍,鄙国上下无不可惜。本卿久慕齐地景致,常有赴齐一游之念。不料首次赴齐,却是为贵君行下葬之祭。”说完,摇了摇头,便上前施礼。

施完了礼,赵鞅站起身来,想是年纪高大,拜了这三十六拜,体力不支,竟打了个趔趄,田恒眼明手快,一把搀住,道:“老将军小心!”

赵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年纪老了,身子骨也不中用了。”

行人官上前,扶着赵鞅在席间第一张桌后坐下。

眼见吉时将至,田恒心想:“该来的都来了,没有来的,多半是未派使者。”正要说话,便听殿外行人官大声道:“越国使臣大夫范蠡到!”

被离心中一惊,他知道这范蠡是越国第一智士,据说有鬼神不测之机,越国被夫差攻下之后,几乎灭国,幸亏这范蠡智谋如海,派大夫文种在伯嚭处大行贿赂,才使越国得以存留,又保越王勾践不被夫差杀害,还陪勾践在吴为奴三年,伍子胥虽多方设法,要杀勾践以除后患,都被范蠡护得周全。如今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暗练甲兵,去年乘夫差在黄池与晋君争盟时,越军攻入吴国,长驱直入,直到吴国都城之下,连太子友也被擒自杀,事后越人退兵回国,两国居然安然无事,都是范蠡的计谋所至。

这时,范蠡走进殿来。

只见他三十六七岁年纪,身材瘦长,长须过腹,一身布衣,十分简朴,若非他头上戴着高冠,定会被误认为街上布衣,又怎知这是越王勾践手下的第一谋士?

田恒走上几步,拱手道:“范大夫远来幸苦。”虽只说了七个字,语中却充满敬意,不下于适才与赵鞅的说话。

范蠡也拱手施礼,道:“田相请恕罪,小国使者来得晚了,只因在下坐海船而来,途遇风暴,耽误得久了,幸好未误吉时。”

这时,颜不疑在席上冷哼了一声。

范蠡看了一眼,忙道:“原来是颜右领,幸会幸会。”

颜不疑又哼了一声,并没有说话。

田逆摇头道:“这范蠡是越臣之首,却是个卑谦之人,难成大器。”

闾邱明也笑道:“听说是他献计,将天下第一美女送给了夫差,才护得越国周全,便宜了夫差。”

田逆不屑道:“堂堂一国,竟靠美女而存活,越人祖先在九泉之下,恐怕羞也羞死了。”

闾邱明失笑道:“既在九泉之下,那是已经死了,再若羞死,又到哪里去呢?”

周围听见的几个齐臣也悄悄失笑。

田恒正在殿中助范蠡施礼,忽地向田逆等人瞪了一眼,田逆等人立刻不敢再说笑,噤声做悲戚状。

范蠡施完礼,行人官带他到吴使颜不疑之旁的桌后,请他就坐,范蠡摇头道:“小国使者,怎可坐在大国之旁?”自行走到席末,在邾国的使者之后坐了下来。

田逆站在殿中,咳了一声,大声道:“吾国公卿大夫议定,先君谥号为‘简’,是为齐简公。吉时已到,为简公行葬——”,说完,便大声痛哭起来。

他哭声一起,殿上所有的人都放声助哭。

此时乐声响起,曲尽其悲,人演其哀,铜椁在前,众人在后,鱼贯出了大殿,向城外进发。路上途人,尽皆跪地为哭。

被离行在人群之中,脑中却总是出现着颜不疑那似笑非笑的神态,尽管四周哭声震天,也驱不出这影子。

行完葬礼,众人都感疲累,各在驿馆休息了一晚。

次日,众使齐聚在殿上,见证齐国新君之立。

被离坐在众齐臣之中,见无论是齐臣,还是各国使者,无不露出轻松之色。不管怎么说,几个月的祭礼的确让人十分的烦恼。

田恒与公子骜和公子高也坐在齐臣之中,众人的眼光都在公子骜和公子高身上打量,心中猜测谁将是下一个齐君。

众人都想,应是公子高的希望大些。公子骜年纪虽长,却是齐简公的弟弟,而公子高是齐简公的长子,一般应是长子继位,有公子高在,又怎能轮到公子骜?

不过众人又想,如果是公子宫为君,早就该于旧君归天之日立了,拖了这五个月是列国少见之事,想必中间有些变故。

被离见那公子高满脸温和,神情坚毅,而公子骜却是挥洒自如,虽然处处都依礼而为,行为之间,却总是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

被离心想:“我若是田恒,会立谁为君?”

殿上众人也都这么想,不过,大家都知道,不管是谁当国君,恐怕都只是个摆设,因为齐国的大政,早已经落在田恒的手中,即便是国君,也无甚实权。

这时一曲已毕,田恒走到了殿中,缓缓道:“寡君仙逝,多蒙各位上国使节亲来致祭,鄙国上下无不感激。”向各国使节施了一礼,众使者一齐答礼。

田恒眼珠一转,向齐臣中看来,道:“闾邱明,你奉命侦纠先君被害一事,可有结果?”

闾邱明从人群中趋步出来,躬身道:“已有结果。小将已经审过此案,只因阚止谋乱,派刺客入宫行刺,鲍息大夫与相府门客犰委入宫护君,先君在慌乱之中离宫而避,犰委一路追赶,欲迎先君回宫。不料先君反当犰委是谋逆一党,拔剑欲杀犰委,不小心从车上跌落,剑尖误刺入体内而逝。”

田恒点了点头,问道:“先君为何会以为犰委是谋逆一党?”

闾邱明道:“小将已问过宫中诸人,只因此前一日,犰委曾与宫中侍卫比试剑术,当着先君之面伤了侍卫,先君对他甚是厌恶,是以才会产生误会,酿成大祸。”

田恒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这犰委仍有弑君之罪。唉,犰委是本相的门客,如今弑君犯上,无知之徒,定会胡说是本相指使。”

众人也听过这种传言,见田恒当众说出来,不免有些惊讶。

闾邱明道:“那犰委自知罪孳深重,欲嚼舌自尽,被小将制止,但他舌头已断了一截,如今说话颇有含混不清之处。好在他对弑君之事,也供认不讳,再加上当时在场的鲍府士卒指证,推脱不了罪责。”

田恒又问:“他可曾指证是何人指使?”

闾邱明道:“他说话虽不便结,还是供出了指使之人,便是阚止和高无平二人,小将这里有他亲笔画押的供状。”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册竹简来。

田恒接过来看了看,交给了公子骜,道:“二位公子请仔细看看。”

公子骜和公子高分别看过,点了点头,又交给田恒。

田恒接过供状,走到一众齐臣之前,将供状交给一个须发俱白的老者,道:“晏大夫掌大司寇之职,本来此案应由晏大夫侦审,然晏大夫卧病不出,本相便命闾邱明暂代晏大夫审案,此供状还请晏大夫过目。”

被离心道:“原来这老人便是齐之名相晏婴的儿子晏缺,此人德高望重,深居简出,今日国立新君,原是该来。”

晏缺接过供状,看也不看,随手交给了身旁的齐臣,缓缓道:“不必看了,闾邱明能干得很,天下又有什么供状拿不到手中?犰委这人十分该死,倒霉得很。鲍大夫被相爷派到了卫国,助卫君御晋,否则当给鲍大夫看看。”

他皮里阳秋地说了这番话,在场的人谁会听不出来?被离心道:“怪不得没见到鲍息,原来被田恒派到卫国去了,鲍息与犰委一起攻入公宫,其中之事恐怕知道得更多,将他遣走自然是少了个人证。”

田恒听晏缺话里有话,心中暗恼,脸上却不动声色,点了点头,道:“晏大夫说得是,犰委弑君犯上,正是该杀。阚止那日谋反之时,与同谋国异均已死了,却有高无平一人走脱,如今正在缉拿之中。闾邱明,依我齐律,犰委该当何罪?”

闾邱明道:“灭族!”

田恒点头道:“好吧,就由你去办。”

闾邱明答应,退到了齐臣之中。

田恒转身对着众人,大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日应立我大齐国之新君。”

公子高突然道:“先君并未立嗣,国君之位,应由吾叔公子骜继承。”

众人吃了一惊,本来,公子高继位应是理所当然之事,谁知公子高竟推举公子骜继位,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田恒点了点头,向晏缺问道:“晏大夫,你以为如何?”虽然他权倾齐国,也不敢忽视了这德高望重的老大夫。

晏缺向田桓看了好一阵,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田恒又向众齐臣看了过去。

田逆也道:“好!”于是众齐臣都点头。

公子骜大吃了一惊,从神情上看,却不是伪装出来,而是真的未曾料想到会有这般变化,忙道:“这……怎么可以?”

田恒当先向公子骜跪倒,大声道:“参拜国君!”

公子高也转到田恒之后,跪了下来,一众齐臣在晏缺之后,一齐在公子骜面前跪下,开始行九跪九叩的大礼。

公子骜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被离因在齐臣之中,只好随众跪下行礼。

参拜完毕,一众齐臣退到了一边,周天子的使者单公走了上前。单公名叫单骄,四十余岁,他是周天子的卿士,地位与一国之君相若,眼下周天子的大政全靠单、刘二公世袭相传,虽然周势不振,不过从礼节身份上,这单公到任何一国都要与国君分庭抗礼,齐国是仅次于晋楚的一等大国,周天子派了单公亲来,可见对齐国十分看重,不敢小视。

公子骜茫然无措,田恒小声道:“国君,请接冠。”

公子骜跪在单公面前,单公手捧周天子预先作好的册命,从田恒手上接过朱笔,

在齐侯空着的名字地方填上了姜骜二字,然后掷下朱笔,大声读道:“惟天地乃万物父母,惟人乃万物之灵。天佑下民,乃有大周天下。姜氏继其祖相父姜尚以来,辅我周室,镇我东疆,世为周臣,有大功于国。今姜壬新丧,姜骜德才兼俱,为吾大周良臣。咨命姜骜为齐侯,世世代代,永镇东疆。”

单公读完册命,从田恒手中黑色的冕来,亲手为公子骜插上了笄,又将丝带系好,然后扶起公子骜,笑吟吟拱手道:“恭喜恭喜,愿齐侯福寿如天。”冕上那一块长形木板的前沿,垂着九串玉色晶莹的旒,玉旒晃动不已,遮住了公子骜的大半张脸,令人看不真切其脸上的表情。

这种冕是最尊贵的礼冠,本来周初时是天子、诸侯、大夫祭祀时所戴,后来礼法改动,如今卿大夫已不能用它了,仅天子和诸侯可用。天子可时时戴之,但诸侯只能在祭祀和重大礼仪上戴。天子用十二串旒,诸侯以爵位不同而旒串数有差别,公爵用十旒,齐君是侯爵,便只能用九串玉旒。

田恒上前,扶着公子骜到中间的黄铜大桌后坐下。

赵鞅上前道贺,这时公子骜已经神情大定,头脑清醒过来,应对了几句。

然后依次是颜不疑、白公胜等人各代己国道贺,范蠡待诸国贺毕,才上前道贺。

繁文褥节,不一而足。

待一切礼毕,田恒向诸使者道:“明日午时,寡君在梧宫设宴,款待天子之使和各位上国使臣,敬请驾临。”

众使答应,依次退出,回馆歇休。众齐臣除了田恒、晏缺、公子高、田逆、闾邱明等十二三个重臣留在殿上,其余的尽拜辞退下,被离知道新君才立,自有许多事要办,也随着众人退下,自回馆中。

当日管仲辅佐齐桓公时,曾在齐境之内,修馆三百,称为候馆,充以女闾,以安行商,而使百货充足,私人开的称为逆旅,统称为馆或驿馆,如今单是在临淄城内,便有馆逾三十处,是以各国使者都居于不同的驿馆。

被离所居之驿馆在城东门下,离城门不到百步之处。

被离坐在田恒送给他的马车之上,心中对公子骜继立国君竟如此顺利之事,颇有不解。一边想着心思,一边向两边随意看着,从市集经过时,忽见道旁一商肆前摆着几个大石磨盘,几人围着议论价格。心想:“齐人比吴人身高力大,卖的磨盘原来也大一些。”

正思忖间,便听街上一人问道:“各位公子是初次来临淄吧?”有人答道:“不错,久闻临淄城是东方第一大城,果然是万商云集,行人挥汗如雨,比我们绛都和晋阳可都热闹得多了。”

被离睁眼向说话处看去,原来就在马车之旁,站着二十多人,其中有八人锦衣华服,冠上嵌着明珠,腰间悬着长剑,年长的有三十余岁,年轻的十七八岁,周围拥着十多个僮仆模样的人,众人都穿着晋服,正与一个齐人说话。

被离认得那齐人是田恒的一个门客,名叫乌荼,擅长辞令,当日从渠公家中出来,便是这乌荼带他去见田恒,又为他安排驿馆,是以认识。

被离心道:“这一群人身着晋服,又如此华贵,多半是赵鞅所带来的人。”忽一眼看到一人站在这些人中间,心中微微一惊。

那人十六七岁年纪,衣着十分朴素,剪裁得体,腰中挂着一柄黑鞘铜剑,身材中等,却健壮异常,脸色微黑,眼中微露讥诮之意。看他的打扮,既不如众公子般华丽,又不像僮仆般的穿着,一个人站在众公子中间,便如鹤立鸡群一般。

被离心道:“这是何人?竟会有这一种君临天下般的神气?”忽地对此人有些兴趣,命驾车的小兵将马车停在街旁。

便听乌荼向那少年道:“无恤公子,为何一言不发?是否是因为在下有何冒犯之处呢?”

那少年无恤微微一笑:“乌先生并无得罪在下之处,只是在下素来喜欢多看少说,不擅应对。”

众公子中一人笑道:“乌先生休要理他,我们这位兄弟素来是自得其乐,不同于我辈。”

另一人讥讽道:“大哥说得不错,不过,我猜无恤年幼,离家日久,定是挂念他母亲灵荷了。”

又一人叹道:“既是如此,无恤当初就不应该向父亲说,要到齐国来,弄得父亲一时高兴,命我们众兄弟一起千里迢迢跟了来。”

被离心中猜到了几分:“原来这几个公子,包括那无恤在内,都是赵鞅的儿子。看这些人对无恤的母亲直呼其名,连‘夫人’两个字也不加上去,多半是赵鞅那灵荷夫人出身较为下贱的缘故,怪不得这赵无恤的穿着也与他们不同。”

那赵无恤微微一笑,也不在意,眼中依然是那一股讥诮之意。

那乌荼是个聪明人,一听众人言语,便知道赵无恤在家中地位地下,不得宠爱,也笑道:“无恤公子之‘多看少说’的言语,大有深意。”

众公子中一人冷笑道:“无恤,你说这又有什么深意了?”

赵无恤微笑道:“并无深意,只不过是个简单的道理罢了。”

那一人冷笑道:“什么简单的道理呢?”

赵无恤道:“人为什么要只生了一张嘴,却有两只眼睛呢?便是要多看少说。”

众公子哼了一声,乌荼大笑,打园场道:“无恤公子说得有趣。不过人也有两只耳朵,似乎也应多听,所以在下只好多说几句,各位公子只好皱眉听在下的胡说八道了。”

众人大笑。

忽听赵无恤冷哼一声,众公子在年长的问道:“无恤,又有什么事?”

赵无恤忽然神色凝重,缓缓道:“我总觉得,有人正盯着我等,颇有敌意。”

众人失笑道:“休要胡说,谁敢对我们有恶意?何况这是在齐都临淄,便有小盗,有乌先生在此,他们怎敢乱来?”

被离心道:“莫非我看着他,他竟能察觉?我并无恶意,这赵无恤怎会……”

忽地听街道边上有人争执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众人一起向争执方向看了过去,见是两人正在一渔肆旁争执价格。

猛听赵无恤大喝一声道:“后退!”他双臂一张,竟将十余人硬生生推得倒退了六七步,其中有两个公子下盘不稳,跌倒在地。

众公子还来不及向他喝骂,忽听“轰”的一声,数扇大石磨盘凌空而下,砸在他们先前所站立之处,将石板街道砸出了一个大洞。

众人大骇,若是无赵无恤这一推,恐怕此刻有七八人被这些磨盘砸得骨断筋折了。

街上行人一阵惊呼散乱,只见黑影一闪,赵无恤不知何时已经闪入了人群。

被离见忽地生出这般变故,也骇了一跳。便见众公子惊魂稍定,一齐看那几个石磨,七嘴八舌道:“这些东西怎会无端端飞来?”

便听赵无恤在行人中道:“是有人将它们掷了过来。”一边说,一边从人群中走了回来,手中倒提着长剑,剑身上染着血,正一路滴了过来。

乌荼脸色凝重,问道:“无恤公子,你这是……?”

赵无恤道:“刺客至少有五人,在街边装作买卖石磨,出手之后,立刻逃走,被我杀了后面的二人,还有三个被他们走脱了。”

乌荼喃喃道:“这每个石磨超过两百斤,竟有人能掷了过来杀人,当真是膂力骇人了。”

赵无恤叹了口气,道:“先前吵架的那二人人也定是一伙的,故意大声吵闹吸引大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好趁机下手,可惜也被他们走脱。”

那年长的公子脸色苍白,问道:“无恤,你可知刺客是什么人?”

赵无恤摇了摇头,将剑身在靴底擦了擦,插入了剑鞘之中,道:“可惜让他们走脱了,未能问个明白。”

忽听一人在远此大笑道:“如此凶徒,竟敢当街杀人,怎能让他们走脱?”

众人向那说话之人望去,只见一人身材修长,白衣如雪,大踏步走了过来。

被离向那人看去,原来是吴国的使者颜不疑,心道:“这人被称为吴国五大高手之一,能与伍相国、孙将军齐名,剑术定是非同小可!”

颜不疑手中提着五颗人头,走过来掷于地上,大声道:“这五人之中,有三个是假装买卖磨盘的人,还有两个是假装吵架的,被在下撞上,一并杀却。”

赵无恤敬佩道:“颜右领片刻杀了这五人,当真剑术惊人,在下佩服得紧。”

颜不疑见自己被这少年一眼认了出来,奇道:“公子为何认识在下?”

赵无恤道:“昨日在驿馆门口,在下见过右领的马车经过。颜右领风采摄人,在下见过之后,怎能忘记?”

众公子七嘴八舌道:“原来是颜将军,多谢援手。”

颜不疑对众人毫不理会,却问赵无恤道:“公子剑术了得,不知从何处习得?”

赵无恤微笑道:“惭愧,在下这一点点剑术,是吾姊飞羽所教。”

颜不疑奇道:“令姊的剑术,莫非比公子还要高明?却又是从何处学来?”

赵无恤道:“吾姊的师父是隐居的异人,不知其名。”

颜不疑点了点头,向众人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赵无恤叹了口气,道:“此人的剑术,世上罕见,行事有潇洒无碍,当真是人中龙凤!”转头对乌荼道:“乌先生,临淄街头,竟会有如此凶案,先生恐怕只好要失陪了吧?今日在下当街杀人,不合于礼,烦先生向田相详述其中始末,如要在下作证,到驿馆通知在下便是。”

乌荼一迭声答应。

赵无恤向那年长的公子道:“伯鲁大哥,是否还有游兴呢?”

那伯鲁惊魂未定,摆手道:“不玩了,不玩了,便回驿馆吧!”

众人与乌荼告辞,自回驿馆。乌荼却忙着派人通知巡城司马,前来收拾侦办。

被离心道:“是谁想杀赵鞅的儿子?久闻晋国四家暗中争斗,尤其是那智瑶,跋扈得很,莫非是智氏派来的刺客?不对,智氏要削弱赵氏,何必派刺客杀赵鞅的儿子,只须杀了赵鞅便是,今日的做法,不是打草惊蛇么?”一路上思绪不定。

被离回到自己休息的馆驿,便见一驾旧马车停在门外,有驿官上前道:“被离先生,越国的范蠡大夫已在馆中等候先生多时了。”

被离吃了一惊,心道:“我与范蠡从无交往,他来做什么?”忙进了馆,便见范蠡笑吟吟迎上前来,施礼道:“被离大夫,在下来得鲁莽了,请勿见怪。”

被离还礼苦笑道:“在下早已不是大夫了,如今夹在齐臣之中,身份尴尬之极,范大夫何必取笑?”

两人分宾主坐下,范蠡笑道:“先生处齐臣之中,多半是田相的主意,田相如此安排,恐怕另有深意吧!”

被离吃了一惊。他客居齐地,本非齐臣。田恒令人以齐臣待他,本就让被离觉得奇怪,听范蠡这么一说,心想田恒计谋深远,如此做法,说不定真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心中凛然。

范蠡见他神色有异,又笑道:“田相心中所谋,在下倒猜得出一二来,先生可愿一听?”

被离点头笑道:“范大夫是越国第一智士,深谋远虑,若有片言教我,实在是被离天大的福气。”

范蠡微微一笑道:“恕在下直言,先生在田相心中,未必要紧,但有一要紧之事,须落在先生身上。”

被离奇道:“什么要紧之事?”

范蠡叹了口气,道:“天佑吴国,先有王子庆忌,威镇吴、越、楚三国。吴王僚虽死于专诸之手,王子庆忌也被要离刺杀,吴王阖闾却不知何来的福气,有伍子胥、孙武和先生辅佐,使吴国这弹丸小国,兵精将良,四方辟地,境逾千里,乃能与晋、楚、齐等大国争锋,令列国羡慕得紧。”

被离道:“在下只是个江湖术士,怎能与伍相国、孙将军相提并论?”

范蠡又道:“如今伍相国已亡数年,孙将军自攻楚之后,隐迹于世,不知所踪。先生与他二人交好……”

被离忽然大悟,笑道:“在下明白了,田恒想从在下身上找到孙将军的下落!”

范蠡点头道:“先生果然了得,一言中的。昔日万乘之楚齐,反被国小许多的吴国所制,全靠国有良将之故。田相若得孙将军之助,以齐国之大,定能霸于诸侯,重振当年齐恒公的声威。田家多有名将,先有勇士田开疆,为齐国三大勇士之一,可惜行为不端,后来被晏婴用计,二桃杀三士,自杀而死,后有名将田穰苴,用兵如神,称雄一世。孙将军本为田氏族人,改姓孙氏仕吴,用兵更胜过田穰苴,可惜如今隐居,不知下落。”

被离叹道:“孙将军自归隐之后,不知所踪,莫说是在下,便是伍相国在世,恐怕也觅不到他这结拜的异姓兄弟。”

范蠡两眼如电,盯着被离,见他不似作伪,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被离忽笑道:“范大夫今日前来,用意莫非也与田恒一般?”

范蠡笑道:“先生果然是智士,在下的用意,竟猜出了几分。不过,在下心想,孙将军在吴立有大功,既不仕吴,更不会仕越,在下就算寻到了他,他也不会随在下到越国去。”

被离道:“也是,何况时已久了,孙将军若还在世,恐怕也有六七十岁了,又怎会再赴沙场?”

范蠡点头道:“先生说的是。听说孙将军著有兵法十三篇,内含兵法之至理,当日吴王阖闾赞不绝口,先生可曾读过?”

被离摇头道:“此书珍贵异常,得之者若能领悟其中妙法,必成天下名将,在下虽有缘得见,却不曾读过。在下本非武将,读来何用?”

范蠡叹了口气,摇头道:“如此天下奇书,却随孙将军之隐居而不现于世,如今恐怕已与草木同朽,实在是可惜!可惜!”

被离笑道:“如此奇书,以伍相国之贤,怎会让它埋没于世?”

范蠡闻言眼中一亮,被离心中微震,忽地醒悟,苦笑道:“范大夫智计过人,在下竟中了大夫之计。”心道:“原来范蠡此次赴齐,是为了这部兵法。他说了半天,其实是想套问孙将军的兵法,是否送给了伍相国。”

范蠡站起身来,深深一礼,道:“多谢先生指教!”

被离还礼道:“大夫即便知道兵法尚在人世,又怎知在何处?”

范蠡不答,施礼告辞,走在门边,回头道:“此书若在,必在齐地。”言罢大笑而去。

被离心中狐疑,心道:“连我也不知道这兵法在哪里,范蠡又怎知在齐地?孙将军本是齐人,若要隐居,回了齐国也是常理。”转念又想:“孙将军行事便如用兵,又怎会让旁人猜到他回齐隐居?他改姓孙氏仕吴,便是要摆脱田氏,怎会回齐国来?范蠡恐怕猜错了。”

他摇了摇头,起身解剑,将剑挂上床头。忽地心中一震:“范蠡是何许人物,怎会猜错?当日孙将军走时,曾将兵书赠送给伍相国。伍相国虽死,定是早将兵书交给了庆公主。如今庆公主与其子伍封正在齐国,这部兵书,必在庆公主手中!范蠡既说兵书在齐,定是知道庆公主和伍封在齐隐居!”

被离忽地手心冒汗,心道:“范蠡是越人,都能猜到庆公主和伍封在齐国,伯嚭老奸巨猾,又怎会猜不到?”

虽然他不认识庆公主和伍封,但这母子是伍子胥的亲人,被离与伍子胥交好,不禁耽心起庆夫人和伍封是安危来。

正自耽心,忽然那驿官又来报:“晋国上卿赵老将军来拜访先生。”

被离心中大奇:“今日出了何事,先是范蠡,如今连赵鞅也来找我,莫非也是为了孙将军的兵法?”忙起身迎接。

赵鞅大踏步走了进来,笑道:“老夫这次来拜访,被离先生是否觉得有些意外呢?”

被离迎上道:“在下感到意外的事,今日可不止这一件了。”

两人相对大笑,施过礼后坐下。

赵鞅道:“先生感到意外之事,是否指齐国新君继位呢?”

被离心中暗暗佩服,姜是老的辣,赵鞅这人果真不简单,点头答道:“正是。”

赵鞅笑道:“老夫却不觉得意外。这并非老夫比先生高明,而是知道了一个道理:如果田恒若想立公子骜为国君,公子高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国君,就只好乖乖地当他的公子高了。”

被离听他一语点中要害,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赵鞅笑道:“这个道理,先生怎会想不到?先生意外的,恐怕是反正齐君死得不明不白,田恒何必非要立公子骜而非公子高?”

被离又点了点头。

赵鞅道:“此中缘由,老夫倒猜得出一二来。只因公子高与田氏有仇,而田氏对公子骜有恩。当年齐景公老年昏乱,不立长子,而立幼子晏孺子。又恐诸公子不服,便将诸公子赶到了莱邑与夷人同处,其中有一人便是与安孺子同母的公子无病。后来田恒之父田乞立了公子阳生为君,是为悼公。齐悼公杀了晏孺子,将诸公子接回临淄,因公子无病是晏孺子的亲兄,是以不接回都,故齐人都称无病为莱邑公子。公子无病为悼公所忌,不能回都,悒郁而终,公子骜便是公子无病之子。”

被离问道:“莫非田恒与公子骜早有交情?”

赵鞅道:“后来齐悼公为田恒毒死,悼公之子公子壬继位为君,是为简公。公子骜几番向简公上书,欲回临淄,简公坚决不允,还命人对公子骜说,若是公子骜能饮尽东海之水,方能回都。公子骜大为失望,终日与酒为伍,自号为‘莱邑酒徒’。公子骜的正妻是晏缺之女,人称晏夫人。晏夫人见丈夫如此,心中不忍,遂以省亲为名,回临淄见乃父晏缺。次日与晏缺同入公宫,求简公将公子骜招回。谁知简公竟看中晏夫人之美色,以赐宴为名,命人将晏缺灌醉,强行骗占了晏夫人,当晚晏夫人便在公宫中自尽,晏缺一怒之下,从此不朝简公。公子骜是以深恨简公,再不着回都之念,在莱邑品尝各国之酒,作《酒经》一书。田恒今日立公子骜为君,一是因他是晏缺之女婿,晏缺这人德高望重,虽无实权,在齐国却有极大的号召力;二是因公子骜深恨简公,即便知道简公之死与田氏有关,也不会有报仇之念。他的心中,恐怕反倒感激田氏为其妻报仇吧!”

被离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中间有如此缘故!公子高定是知道先君简公之死,与田恒定有干系。杀其父而立其子,田氏不是自找麻烦么?是以公子高猜得出田氏怕他为父报仇,定会立公子骜为君,只好自行让位以避大祸。”

赵鞅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当年田恒之父田乞助简公杀了鲍牧,立了鲍牧的堂弟鲍名之子鲍息为鲍氏之长,也是如此。”

被离正疑惑伍子胥将儿子送入鲍家,而齐人为何会毫无疑问,便问道:“莫非鲍息与鲍牧不和,田恒才让他承继鲍氏?”

赵鞅道:“正是。此事要从田乞立齐悼公说起了。其实田乞和鲍牧率兵入公宫,击败国高二家,将国夏、高张赶走后,鲍牧想按齐景公的遗意,立晏孺子为君,田乞却想立齐景公长子公子阳生为君。二人意见不和,未能有所决断。其时,鲍牧有个堂弟叫鲍名,是田氏的女婿,其妻便是田乞之妹、田恒的姑姑。鲍名暗助田乞将公子阳生接到了临淄,田乞设宴请鲍牧和诸大夫到他府上,鲍名将鲍牧灌醉,田乞便请了公子阳生出来,说是与鲍牧已议定,立其为君。那时国家的国书和高家的高无平都是国夏和高张的远亲,被田乞立为两家之长,当然听田乞的话,这样公子阳生便成了齐君,即齐悼公了。鲍牧无力阻止,只好罢了。”

被离皱眉道:“鲍牧这人曾出使吴国,在下看他十分固执,恐怕不会善罢干休吧?”

赵鞅道:“先生说得不错。鲍牧此后极为不满,整日躲在府中称病,连朝议也不参加。齐悼公怕有后患,命人将晏孺子杀了,下手之人便是鲍名。鲍牧闻言大怒,认为鲍名杀害先君之子,大逆不道之极,是以气冲冲地提剑到鲍名府上,二人争执之中动起手来,鲍牧竟一剑失手将鲍名杀了。”

被离惊道:“什么?这不是兄弟相残么?”

赵鞅叹了口气,续道:“鲍名的家将自然不会坐视,便与鲍牧的从人打了起来。鲍牧提剑去找鲍名时,齐悼公早已知道消息,索性派了三百宫中侍卫到鲍名府中杀鲍牧,正好遇到二鲍的从人打斗,不由分说,上前杀了鲍牧。此时鲍家大乱,鲍名的妻子田氏正带着长子鲍息到田府做客,避过了大祸,但鲍名的一个小妾与其幼子不知去向。”

被离心中渐渐明白过来:“伍子胥的儿子日后多半就是这失踪的幼子了。”

赵鞅道:“鲍息那时已近二十岁,其父鲍名在齐悼公继位之事上面立了大功,他又是田乞的外甥,自然就被齐悼公和田乞命为鲍家之长,以承鲍叔牙之嗣。何况鲍牧杀了他父亲鲍名,他怎也不会想到为鲍牧去报仇,田氏自然放心。听说过了好几年,鲍牧终于找到了他失散的兄弟母子二人。”

被离点了点头,心道:“那对母子定是死了,伍子胥的儿子才会成鲍家的人。”

赵鞅长叹了一声,道:“齐景公也算得上继齐恒公之后,另一有为之君了,可惜自从晏婴与田穰苴死后,再无贤人辅佐,年老昏庸,刑罚极重,暴敛于民,在立嗣之上,为齐国留下大患,以至大政不再归于国君。可见这立嗣之事,不得不慎。老夫今日来见先生,便是为此。”

被离奇道:“老将军立嗣之事,与在下有何关系?”

赵鞅道:“先生神相,天下皆知,正好老夫此次将诸子尽数带到齐国,烦先生神眼一决。”

被离骇了一跳,道:“老将军立嗣的大事,关系赵氏一脉的气数,怎可交由在下这毫不相干之人来决断?”

赵鞅苦笑道:“正因是大事,才来求先生。”

被离心道:“这立嗣之事,定在赵家之中争得极是厉害。无论立谁为嗣,其余的公子难免不生怨恨之心,赵鞅将这烫手的山芋交给我,是不想诸子对他有埋怨。”想到此处,叹了口气,道:“老将军有几位公子?”

赵鞅听他这么一问,便知被离答应,笑道:“老夫有九个儿子,现在门外等侯。”

被离吃了一惊,心道:“原来赵鞅早就料到我必会答应,将诸公子带来了驿馆来!”口中忙道:“这怎么可以?老将军只须命一家仆,召在下到贵馆中去便是,何必亲来?”

赵鞅微笑道:“老夫能来,这些小子为何来不得?”拍了一下手掌,八个人先后走了进来,一排站着,向被离恭恭敬敬施礼。想是他们知道来意,是以向被离不敢有任何不敬之色,这一礼施得恐怕是他们生平最为恭敬了。

这八人是被离先前在大街上见过的,此时仔细打量起来,被离眼光到处,人人脸上无不堆笑,力图留下一个好印象。

被离看了一遍,问赵鞅道:“老将军不是有九子么?另一个到哪里去了?”

赵鞅眼中一亮,笑道:“还有一子名为无恤,其母灵荷是家中的一婢女。因他出身甚贱,是以虽在门外,却不敢进来与诸兄弟同立。”

被离微笑道:“不妨叫他进来。”

赵鞅笑吟吟走到门口,带了一人进来,正是被离先前所见的赵无恤。

赵无恤向被离施了一礼,又向父亲和诸兄弟施礼,然后站在房角。

众公子一个个脸露不屑,片刻很又变为不豫之色。

被离仔细打量着赵无恤,点了点头。

赵鞅大笑,向诸公子挥了挥手,对那年长的说道:“伯鲁,你带了诸兄弟出外等侯,无恤留下。”

众公子愕然,均露出愤愤不平之色,却又无可奈何,伯鲁悻悻应了一声,带着七位弟弟出去。

被离向赵鞅道:“恭喜老将军,有子如龙,赵氏无忧矣!”

赵鞅笑道:“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对赵无恤道:“无恤,还不谢过被离先生?”

赵无恤向被离拱手道:“多谢先生!”

被离笑道:“公子何必谢我?其实立嗣之事,老将军早有主意,只不过借在下之口,以免家中因此而乱了父子兄弟的感情而已。”

赵鞅大笑。

被离道:“其实在下今日在大街之上,见过无恤公子的本事。公子剑术精妙,胆识过人,行事果敢,实在是难得的将才!”

赵鞅笑道:“当时被离先生在马车之上,老夫却在先生之旁的酒楼之上,也看得清楚。”

被离愕然,又大笑道:“老将军啊老将军,当真是厉害之极!”

赵鞅笑道:“家事最是难理,老夫这几年来,当真是难过得紧,从今日始方得轻松下来。”

被离笑了一会儿,忽地正色道:“老将军,实不相瞒,其他八位公子,除了伯鲁可为使节,赵嘉可为行人外,无一人能为将军,日后万万不可让他们领兵。”

赵鞅点头道:“老夫生的儿子,能力如何,其实老夫心里有数。”

被离又对赵无恤道:“在下有一言相赠,公子须要记住。”

赵无恤恭恭敬敬道:“先生请指教。”

被离道:“赵氏一族,在公子手上必会倡大,不过,公子要善待兄姊,少行杀戮,否则寿必不永。”

赵无恤点了点头,道:“在下牢记此言,定会终身不敢忘记。”

被离点了点头,忽想起一事,问赵鞅道:“老将军与诸公子尽来齐国,家中岂非空虚得很?若是……”

赵鞅笑道:“无妨,老夫除了之外九子,还有一女,名叫飞羽。此女精通兵法,异常了得,不下于老夫。若非是女儿之身,老夫早已立她为嗣了。家中除了无恤,无人有她的一成本事!有她在家,老夫又有何忧?”

被离大惊,心道:“赵鞅是何许人物!在他的眼中,能得‘异常了得’四字评语,看来此女真是非同小可!”他叹了口气,道:“在下真是羡慕老将军的福气,既有无恤公子,又有飞羽小姐,恐怕是天佑你赵氏吧!”

赵鞅大笑,道:“打搅了许久,老夫也得告辞了。哈哈!”

被离笑着送赵氏父子出去,却见伯鲁等人在外等着。

赵鞅对诸子道:“你们过来。从今日开始,无恤便是赵氏之嗣,你等要尽力助他,光大赵氏一族!”又从腰中解下了佩剑,亲自为赵无恤挂在腰间,道:“无恤,你持此剑,便如为父在身后一般,若再有对你不敬者,那是辱我赵氏一族,无论是否族中之人,你都可以用此剑斩之!”

赵无恤答应。

赵鞅将赵无恤原来的那口剑挂在自己腰间,道:“回去吧!”带着诸子出了驿馆。

被离送了赵氏父子离去,这才口房,心道:“这赵鞅是个老狐狸。其实他早已经决定立赵无恤为嗣,只因这赵无恤是贱婢所生,故不敢宣示,免得家中不服,以致生乱。今日才来借我之口,立赵无恤为嗣。”又想:“赵氏是大族,族人极多。赵鞅将诸子带来齐国,多半是每一子身后都有人支持,故将诸子带在身边,以绝诸人的支持。他原先并不知我在齐国,想是另有主意,要借一张嘴,总是不难的。今已立嗣回晋,生米做成熟饭,族中之人也是无可奈何了。”心中暗暗佩服这老人的睿智和世故。

被离坐在桌边,忽地思绪不宁,心中突然一股寒意冒了上来,猛一抬头,便见一人浑身白衣、手按着腰间长剑、似笑非笑地站在房门口。

这人正是名列吴国四大剑手之一的颜不疑。

被离苦笑道:“你来了?”

颜不疑冷冷道:“我来了!”

被离道:“你来杀我?”

颜不疑摇了摇头,道:“未必!”

被离苦笑道:“你来找我,却是何故?是吴王叫你来,还是伯嚭?”

颜不疑手按着腰间的剑,缓缓走进来,冷冷道:“你我以前素未谋面,可惜今日你既认识我是颜不疑,我也认识你是被离大夫。”

被离叹道:“请坐。”

颜不疑坐了下来,道:“小将有事要请教被离大夫。”

他说话突然客气起来,被离反觉心生凉意,道:“颜右领要问什么?”

颜不疑冷冷地道:“孙武是否还活着?”

被离摇头道:“这个在下却不知道。”

颜不疑两眼盯着他,目光便如两根尖针般,钉进被离的心里。过了好一会,颜不疑道:“看来大夫并未欺骗小将,似乎是真的不知道。好,还有一事……”,他语声忽地停了停。

被离心知,最关键的、能决定自己生死的,恐怕便是这最后一个问题了。颜不疑偏偏停了停,被离反而吓了一跳,一种恐惧的感觉升了上来。

颜不疑当然知道被离的感受,看来他是此道高手,他这么一停,反而让被离有时间体会一下恐惧的感受,心中猜测他想问的是什么。

颜不疑见几点细汗从被离鼻尖上冒了出来,冷冷一笑,问道:“伍子胥的儿子在哪里?”

被离心中虽隐隐猜到颜不疑会问这个问题,此时颜不疑果真问出来,被离还是吓了一跳。他咬了咬牙,道:“我不知道。”

颜不疑点了点头,似是早就预料到被离会这么回答,默然良久,站起了身,冷冷地道:“看来,大夫恐怕见不到孔子了。”

被离也点了点头,叹道:“可惜,可惜。”

颜不疑冷笑道:“放心,这里是齐都临淄,小将怎敢放肆?大夫似乎有些健忘,若想起了什么,这几日不妨告诉小将。”缓缓起身出门,走在门边,回头笑了笑,眼中露出讥诮之意。

颜不疑走后,被离忽觉浑身凉嗖嗖的,原来已是出了一身冷汗,只觉整个空气中也充满了凉意。

次日一大早,被离起身用了一些点心,坐在房中发愣。

他一夜未曾睡好,眼露红丝,正想着是否先去见渠公,告诉他颜不疑的事,田恒便走了进来。

被离惊道:“田相,你为何亲来,有事招在下到府上候教便是。”

田恒笑道:“本相是来向先生致歉的。这些天来,本相忙于国事,怠慢了先生,惭愧得紧。”

被离颇有些感动,老实说,他自己只是个闲人,既无伍子胥之忠义神勇,又无孙武之神机鬼谋,田恒却对他如此重视,忙道:“田相日理万机,倒是在下给田相添麻烦了。”

田恒笑道:“哪里哪里,先生用过早饭没有?”

被离答道:“适才用过了。”

田恒道:“正好,这便与本相一齐去梧宫赴宴,如何?”

被离奇道:“这么早便去?”

田恒笑道:“不早,不早,先生有所不知,鄙国的风俗,与他国不同。虽是午宴,却是自辰时便开始。先用些淡酒果品,看一看鄙国的歌舞和杂耍,同时与他国的使者闲谈一阵,包先生不会烦闷。”

被离道:“原来如此。久闻齐舞之妙,倒要见识见识。”

两人出了驿馆,田恒叫被离与他同乘一车,缓缓向宫城驶去。

一路上,百姓见了田恒的马车,都十分恭敬,人人施礼,显见田恒甚得齐民敬爱。

田恒一路向百姓挥手,忽问被离道:“先生弃吴到鄙国来,可愿在鄙国进仕?以先生之才,若能为鄙国效力,实是鄙国之幸!”

被离苦笑道:“在下有何本事,若是混身庙堂之上,徒惹人笑话而已。”

田恒转过头来,正色道:“先生休要过谦,小觑了自己。以先生之才,若为鄙国大夫,掌招才纳贤之司,鄙国必会人才鼎盛,霸于天下。”

被离叹了口气,道:“在下既已弃吴,怎敢仕齐?若是吴王责怪,岂非因在下一人而为齐招惹祸患?”

田恒忽地大笑,道:“艾陵之战,齐国败于吴鲁联军,莫非先生以为我齐国从此便怕了吴人?吴军之强,始自伍子胥和孙武二人。沙场争战,无人及得上伍子胥的神勇无敌;运筹帏幄,无人能胜得过孙武的绝世兵略。有他二人在吴,谁敢与之争锋?可惜夫差不仁,孙武归隐,伍氏被杀,吴国已如风中烛光。如今他称霸东南,其实是外实内虚,夫差若多活几年,迟早灭于小小的越国之手。他若敢向齐兴兵,本相定亲临沙场,教夫差葬身于齐!”

被离见识过田恒轻轻松松灭了阚止的手段,知道这人其实精通兵法,多谋善断,吴国上至夫差伯嚭,下至领军的诸将,无一人有他这般的计谋手段,点了点头,并不当田常是狂妄自大。

田恒忽低声道:“听闻颜不疑那小子昨日去找过先生,是否心存恶意?”

被离暗暗佩服田恒的消息灵通,点了点头,道:“不错。”

田恒神色凝重,道:“本相一生,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有颜不疑这种狠辣冷静的人。倘若有这人为敌,一生一世,休想活得安稳。老实说,本相见了这人,也微有惧意,先生可要小心提防才是!”

被离心中一寒,心道:“以田恒的智谋剑术,对颜不疑也十分忌惮,可见此人十分之可怕。”最奇怪的,是他的相术,在颜不疑身上竟毫不见效,颜不疑在他的眼中,如渊之深,无法断得分毫。

田恒又道:“不如先生留在齐国为官。本相心想,颜不疑胆子再大,也不敢向我齐国大夫下手吧?”

被离长叹一声,问道:“田相怎知颜不疑与在下是敌非友?”

田恒微微一笑,道:“昨日颜不疑一到,向殿上众人扫了一眼,看到先生时,目光中杀机一闪而逝,此人城府极深,却瞒不过本相这双眼睛。本相当时便知道,颜不疑此次到齐国来,表面上是使者,说不好是冲着先生而来。本相每想此事,便有些耽心,是以今日一大早便来找先生,与先生同行,是怕来得晚了,先生被颜不疑所害。”

被离心道:“怪不得田恒在齐之势,如日方中,他这种做法,天下豪杰谁不会感恩戴德,为他效力?”便道:“多谢相爷的美意,是否仕于齐国,容在下三思,如何?”

田恒见被离口气松动,大喜道:“无妨,无妨,先生深思之后,再告诉本相不迟。”随口又道:“昨日国君略改官制,合左右二相之职为一,称为相国,由本相暂当此职。”

他说这话,自是暗示如今大权在他一人,被离只要有他护着,便如整个齐国护着他一样,以坚定被离留齐之心。

梧宫是宫城在最繁华的宫殿,建于宫城的最高之处,宫下是大大的石台,名曰梧台。二人上了梧台,走进这齐国第一繁华的梧宫时,便见已有一个使者最先到了,乃是越国大夫范蠡。

田逆正把着酒,与范蠡闲谈。

田恒见了范蠡,笑道:“范大夫来得却早。”

范蠡笑道:“在下是个酒色之徒,久闻齐舞之妙,便早早起来,赶来见识见识,适才左司马已陪在下看过了一舞,名曰《九乐》,果然妙绝。”

田恒笑道:“范大夫倒是个雅人。”招呼被离入座后,道:“本相还有些琐事要忙,范大夫和被离先生请自便。”

范蠡笑道:“田相是东道之主,不似在下清闲,还是忙正事要紧。”

田恒吩咐安排了一阵,然后转入后殿去了,想是去见齐平公。

田逆向二人陪罪之后,自去殿外守侯,以迎宾客。殿中除了范被二人,便是殿中舞个不停的歌伎和川流不息的侍者了。

范蠡端着酒,走到被离桌前,笑道:“先生精神倦怠,是否一夜未睡?”

被离心忖:“这范蠡眼光敏锐得紧。”叹道:“在下昨晚颇有些心绪不宁,是以睡得不好。”

范蠡笑道:“是否因为颜右领之访呢?”

被离暗暗吃惊,心道:“这人的消息原来也来得快!”

范蠡又道:“其实各国使者都到在临淄来,各有所图谋。不然的话,天下之国不少,常有国君仙逝,若是每次都要派使者,岂非烦得要命?是以这些年来这种烦俗礼仪已经渐废。不过这一次却不同,齐国是大国,诸国派使前来,一则不欲齐国见怪,二则另有图谋,尤其是晋、吴、鲁这三个齐之敌国。依在下看来,先生恐怕是其中几国派使前来的原因吧!”

被离见他说话直率,叹道:“大夫说的是!在下正是因此而睡得不好。”

范蠡点了点头,小声道:“如今天下之大,先生只有两处可去,一是留在齐国为官,二是随在下到鄙国去,鄙国国君定会敬若上宾。”

被离苦笑道:“在下是吴人,留在齐国,固非所愿,若是赴越,日后如何自处?”言下之意,日后吴越交兵,自己无法自处。

范蠡一惊,皱眉道:“在下愚鲁,不解先生之意。”

被离微微一笑,道:“大夫的心思,在下其实猜得出来。贵国若非深谋远虑,范大夫又怎会远赴齐国,找在下这草民闲谈?”

范蠡暗惊,盯着被离打量良久,忽地笑道:“幸亏先生已离开吴国,否则,鄙国之事便大有阻滞!”

被离摇头道:“在下若留在吴国,也是无用。以伍相国之能,尚不能憾动吴王之心,何况是在下?夫差有一个伯嚭,足以耳塞目盲。”

范蠡点了点头,道:“伍相国虽处处针对鄙国,却被鄙国上下所敬。他之不幸,虽利于越,也使越人为之伤感。”

被离叹了口气,道:“万事均有天意,强求不得,在下的安危也是如此。不如为了伍相国同饮一杯,如何?”

范蠡点了点头,道:“正合在下之意。”

两人刚饮完这杯酒,便听一人笑道:“两位好兴致,是否介意在下也来凑一凑热闹呢?”

一个人微笑着走了过来,正是那位坐怀不乱的鲁国使者柳下惠。

范蠡大笑道:“在下仰慕柳先生已久,能与柳先生饮上一觥,是最好不过的事。”

被离也微笑起来。

柳下惠这人是天下间有名的美男子,看起来已不再年轻,却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被离看着柳下惠脸上的微笑,仿佛也受到了感染,心中的烦恼登时不知飞到了何处。

三人都微笑着,一齐喝了一觥酒。

这时有宫女将柳下惠带到了事先安排好的桌后坐下,范蠡也走了回去,还未坐定,忽地一阵人声喧闹,一大群人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周天子的使者单骄,后面跟着白公胜等各国使者,在田逆的陪同下,互相打过招呼,各自入座。

这时,晏缺、闾邱明等一干齐臣也走了进来,各自坐好。

众人以前认识的,互相打招呼,笑谈一阵,有的还对饮一杯,以示亲近。

一霎时,殿中热闹之极。

此时殿中的女伎已经换上了第四支歌舞,舞刚跳完,赵鞅与赵无恤便走了进来。

众人一齐起身,与赵鞅打招呼。

赵鞅指着赵无恤向众人道:“这是老夫之子无恤,昨日被老夫立为赵氏之嗣,日后还请各位多多照应。”

众人愕然,立即上前祝贺赵鞅立嗣,那周使单骄抢上前,握住赵无恤之手,满脸堆笑,作亲然之状。

这时,田恒从殿后转了出来,听说此事,大声道:“老将军有此佳儿,恭喜恭喜。”

早有侍者在赵鞅的座旁添上了一桌,引赵无恤坐下。

田恒走上前,打量着赵无恤,赵无恤立刻恭恭敬敬站起了身。田恒打量了良久,长叹了一声,道:“赵老将军生子如龙,令人羡慕。我田氏一族,无一子侄能及此子的一成好处。”

赵鞅笑道:“田相何必过谦?听闻田相膝下有二子二女,二子皆是奇才,二女美丽异常,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呢!”

田恒笑了笑,转头对赵鞅道:“本相心中忽地有了一个主意,欲与老将军商议。”

赵鞅眼珠转了转,笑道:“老夫心中也有一个主意,说不定与田相所想是一样的。”

柳下惠在旁笑道:“莫非二位想结为姻亲?”

田恒与赵鞅大笑,同声道:“正是。”

田恒道:“本相长女貂儿,今年十七岁,已许配为寡君夫人;次女雁儿,年方十五岁,正要觅一少年才俊为婿,便想许配给老将军的公子。”

赵鞅道:“正好,正好。老夫今日本就想厚着脸皮向田相央这门婚事。”

两人握手大笑,田恒道:“本相便请寡君为媒,老将军以为如何?”

赵鞅不住点头:“好,好!”

众人见状,纷纷上前祝贺。

被离也上前说了几句祝贺之类的话,退回座中,心道:“田赵两家联姻,大增两家的势力,对这两家都大为有利。”

正热闹间,颜不疑大踏步进殿来,依然是白衣长剑,冷傲如常。

这人便如一块寒冰一般,走到哪里,哪里便生寒意,殿中热闹的气氛不知如何凉了许多。

颜不疑向众人略略打过招呼,径自坐下。

田恒向赵鞅道:“今日宴后,再与老将军商议礼聘如何?”

赵鞅瞥了颜不疑一眼,哼了一声,回答道:“好吧!”

颜不疑的眼光在诸人身上飞快扫过,却在被离身上停了停,冷冷一笑。被离心中一寒,暗暗叹气。

这时,便听寺人大声道:“国君驾到!”

歌舞乐声、众人的喧哗立刻停了下来,便听殿后靴声霍霍,齐平公姜骜在八个甲士的簇拥下转了出来。

齐平公披着红色的长袍,头戴尺高的金冠,大踏步走上殿首的高台,颇具威势,与昨日一身孝服时的神情大为不同。

众人之中,田恒、赵鞅和单骄身份高贵,只是站起躬身,其余的人都一起离坐,拜倒施礼,齐平公挥了挥手,道:“各位请坐!”

众人起身归座,歌伎乐者也退出了殿外。

齐平公道:“先君早逝,寡人暂居此位,今日设此薄宴,一者向各位上国使节致谢,二者嘉奖众臣之辛劳,各位请开怀畅饮。”

众人轰然答应。

齐平公又道:“适才在后殿听说相国与赵老将军联姻,诚为美事,寡人便做这个媒人!相国、晏老大夫,请上台来与寡人同坐。”

与国君同坐,那是极大的荣誉,田恒与晏缺恭恭敬敬上了台,侍者立时在齐平公面前的桌旁安了两张小一些的桌,扶二人坐下。

便听殿下钟声鸣响,许多粗壮侍者如流水般上来,从众人身后撤下了案上果品,先扛着大大小小的铜鼎上来,鼎中热器腾腾,里面无非是些已煮熟的牛肉羊肉,各自放在各案之旁。紧接着又有一群侍者托着食案、木俎、竹箸、铜爵、斗勺和取切食物所用的刀匕之类诸物,在每人身前都放了一套。然后有一群寺人先后上前,各自托抱着装着美酒的铜壶、放着粱饭的竹簋和盛着肉羹的瓦豆,分别放好。此时诸人还不能就食,等众寺人下去之后,一群年轻婀娜的宫女袅袅娜娜地上了殿来,或提壶、或捧铜盘,到了殿上,每两人跪在一案之旁。

被离见齐国与它国一样,用饭也无甚特别的规矩,各卿大夫府上用饭也是大致如此,只是无此排场。不过这些齐女都是容颜娇好,让人看在眼中,心情为之一轻。被离便与众人一样伸出了双手,一女托着铜盘在手下接着,另一女将壶中的温水向他手上缓缓倒下去,被离洗过了手,一女从袖中拿出一块薰得香喷喷的雪白织巾,替被离擦干了手。二女拿着壶盘退了下去,一阵用过了饭,她们还得盛着温水为他们洗手。众女才退回去,又有一群宫女上来,这些宫女的容貌更胜于先前之人,一个个身材高挑,顾盼生姿,两人一组跪在众人身旁,侍侯大家饮酒用饭。她们专施宴饮,平日里训练有素,丝毫不乱。

众人大悦,待齐平公举酒与众人饮了三爵之后,各人便自己用食,身旁的宫女为他们切肉、布羹、挹酒,甚是殷勤。

与国君对饮之后,便没有太多的规矩了,有的人多饮了些酒,瞟着身边的妙龄少女,不免动了些色心,开始在旁边齐女身上摸摸捏捏起来,弄得殿上娇嗔连连、媚眼乱飞,以致哄笑阵阵,气氛甚佳。

这种事情并非齐国独有,也非公宫之中才有,被离早就司空见惯,也不在意,只是偷眼向那颜不疑瞧过去,只见他仍是冷冰冰的,饮食甚是文静,身旁齐女就算做尽了妩媚之态,也不能让他脸上露出丝毫表情。

柳下惠是有名的坐怀不乱,不过他却不象颜不疑这般冷冰冰的,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不住畅饮。

倒是那白公胜却不顾那么多,他的楚国人,楚人比不得齐人,少见这种身材高挑的齐女,免不了左拥右抱,开怀大笑。

被离又向赵无衅看去,只见他面色平和,并不怎么饮酒,慢慢地用饭、细细地咀嚼,仿佛用饭是他的一生中的第一等大事一般,不过他眼光闪烁,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

被离这么一个个瞧过去,见田逆和闾邱明与身旁宫女勾勾搭搭,动作不堪之极,不禁皱起了眉头,转眼向齐平公看了过去,只见齐平公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紧皱着眉头,似乎心中有事。

被离心道:“他新任国君,为何并不高兴?”

这时,一个侍尉长浑身尘土,匆匆忙忙进来,跪在台下,满脸惊慌之色。

田恒见他满脸油汗,手忙脚乱,未等他说话,便沉声喝道:“如此慌乱,岂非失礼于人?”

齐平公看了看这人,问道:“什么事?”

侍尉长偷眼看了齐平公一眼,忽地伏地大哭。他这一哭,把殿中众人吓了一跳,殿中立刻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一齐盯在侍尉长身上。

齐平公脸色微变,田恒哼了一声,显是怒极。

侍尉长道:“启奏国君,小将奉闾将军之命,到城外接妙公主的马车,谁知……”

齐平公道:“甚么?”

侍尉长道:“小将等在城外三十里处见到了妙公主的马车,只是护送公主的五十甲士已全部被杀,马车覆地,公主不知去向!”

“当”地一声,齐平公手中的铜爵跌在地上。田恒霍地站起了身来,殿中众人除了颜不疑冷口冷面外,无不色变。

田恒沉声道:“你等可曾周围找过?”

侍尉长道:“小将等赶到之时,尸体尚温,如果公主因变故藏在附近,应不出三里之外,小将等一边查找,一边四下呼唤,三里之内全已找遍,终是不见公主的踪迹,小将等猜想,公主多半被歹人劫持了!”

晏缺一张老脸惊得雪白,这妙公主人称齐国第一美女,是他女儿与齐平公所生,即他的外孙女,娇美可爱,十分得他喜欢,此时听闻失踪,怎不心乱?

人人心中都想:“什么人如此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