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
作者:全 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8982

次日早上,伍封等人顶盔贯甲,从府中出发,先在北门外等着,辰时刚过,便见相国府的大队车马浩浩荡荡开了过来。

前面是田恒与张孟谈并车而行,后面是田盘夫妇的马车,从人中间除了相府的人外,还有张孟谈带来的晋人,最引人注目的是车队中三十乘载着嫁妆的辎车,都用红帛盖住,虽然看不见帛下的东西,却处处显示出富华之气,田燕儿的车却用锦帛从华盖往下盖在车舆上,看不见里面的人。

车队出了城门,鲍兴将铜车迎了上去,伍封向田恒和张孟谈拱手道:“相国,张先生。”他与张孟谈在易关曾经见过面,知道这人是赵氏手下的第一智士,赵鞅、赵无恤父子对他可说是言听计从。

田恒笑道:“本相嫁女,却要烦齐国三卿之一的龙伯千里护送,让龙伯有些委屈了身份,本相颇有些过意不去。”

伍封也笑道:“说起来四小姐是在下的长辈,在下权当送亲之使,其实也是应当之事。”

张孟谈道:“路途遥远,小人总是有些担心,恐怕路上遇到歹人,惊了四小姐,不过得知由龙伯亲自护送时,便放了心。有龙伯一路同行,小人一路上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时,城中辚声滚滚,齐平公与田貂儿的车队驶了过来,众人都下车拜见,田貂儿自上了田燕儿的香车说话。

田恒道:“臣下嫁女也是常事,国君亲来相送,老臣十分了过意不去。”

齐平公道:“这是有些不同的,相国远嫁之女是寡人的小姨,所嫁又是晋国上卿赵氏,眼下赵氏与齐国修好,寡人怎能不来相送?请张先生回去告诉赵老将军父子,请赵氏看在寡人面上,善视燕儿。”

张孟谈道:“这个请国君放心,四小姐是赵氏的未来主母,身份尊贵,赵氏上下定会十分尊敬爱惜。”

田貂儿与田燕儿说了好一阵话,二人下了香车,田燕儿向齐平公施了礼,又走到田恒面前,跪下道:“父亲……”,只说了两个字,泪水如雨般落下,泣不成声。

田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田燕儿搀起来,道:“燕儿,你在晋国人地生疏,要多多孝敬公婆,服侍夫君,不可以乱使性子。”

田燕儿点头,由侍女扶上香车。

田貂儿过来道:“龙伯,张先生,一路上便烦你们多多费心了。舍妹自小不曾远离父兄,这次远嫁晋国,不免伤感,路上若有得罪,请多多包涵。”

伍封道:“如果在路上四小姐想解闷散心,只要不违礼法,便由得她算了,张先生以为如何?”

张孟谈点头道:“这个小人理会得。”

田盘与恒素夫妇带着田力走了过来,田盘道:“龙伯,在下和素儿在府中选了百名精于剑术的家将,还有百名侍女,由田力带领,陪嫁到晋国去,这是燕儿日后的贴身人。”

田力道:“龙伯一路上尽管吩咐便是。”

伍封与田力颇有交情,道:“好极,一路上正好与田兄说话。”

临近巳时,伍封等人才动身出发,行了好一阵,伍封在车上回头看时,还见田恒父子远远地招手。

张孟谈从晋国带了八百人来,其中士卒五百,男女佣仆三百,再加上伍封的二百余人和田府的二百随嫁的人,足有一千一百多人。伍封见浩浩荡荡的车队之中,足有七成是辎车,便道:“我们这么多辎车这么大张旗鼓的行千余里地,说不定余惹得歹人眼红,一路上还是要小心一些。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我们丢脸还不用说,齐晋两国在列国中必会惹人耻笑,说不定还会引起两国之间的诸多误会。”

张孟谈道:“小人也这么想,不过路上有龙伯护送,寻常歹人定讨不到好去。龙君惯于用兵,小人带来的人尽管差遣便是。当年龙伯为了赵氏一族,追到千里之外相助,赵氏上下传为美谈,士卒对龙伯仰慕之极,我们一路上唯龙伯马首是瞻,龙伯但有吩咐,定会万死不辞。其实我们沿河而上,这一路上也无甚险处,只有卫国多事,须要小心,在卫国境内便不要停靠了,”

伍封让平启带二百晋国士卒在前面开道,命招来带二百晋国士卒在后,春夏秋冬四女、圉公阳和庖丁刀带着寺人守在田燕儿的香车两旁,又让楚月儿上到田燕儿的香车之上,陪她说话之余,也好保护她的安全,小红的御艺是鲍兴所教,极为高明,便让她为田燕儿御车。其余的人由自己、张孟谈和田力引着,在中间守卫香车和辎重。

安置停当后,伍封问张孟谈道:“适才张先生说卫国多事,究竟出了何事?”

张孟谈道:“前年卫国生乱,蒯瞶入卫,将其子出公逐走之后,据卫宫,夜宿子媳,丑事频传,卫民也不大心服。年初之时,我们赵氏为报恒魋攻杀之仇,老将军亲自带兵攻入了卫国,将蒯瞶逐走,可惜卫出公不在国内,只好立了卫出公之子公孙般师为卫君。谁知道晋兵才退,蒯瞶又带兵杀回了卫国,将般师赶走。本来我们想再入卫国,只因数月后少主人和大小姐亲事在即,恐怕战事起后难解,以致耽误了好事,故而暂时将卫事搁在一旁。蒯瞶本就不得卫民之心,眼下又大兴土木,兴建宫苑,奴役匠人,早晚必会生祸。小人自晋国来时,从卫境经过,是以所知甚详。”

田力奇道:“蒯瞶对你们赵氏恨之入骨,张先生居然大摇大摆从卫境而过,胆量当真不小。”

张孟谈笑道:“这中间是有道理的。其实齐晋两国的关系向来不大好,当年晋国内乱,赵氏、智氏、韩氏、魏氏攻中行氏和范氏,范氏、中行氏退守朝歌,围城达六年之久。齐、鲁、卫、郑、中山攻晋,取棘蒲一城,以救范氏和中行氏。其时蒯瞶被卫所逐,投靠了我们赵氏,被安置在戚城。后来朝歌缺粮,齐国运粮往朝歌,郑国派兵护送,范氏出城接粮,却被我们赵氏与蒯瞶击败,次年齐、卫攻戚城,中山派兵援齐卫之兵,戚城还未下,中行氏因朝歌粮尽,突围奔邯郸,下一年我们赵氏攻下了邯郸,中行氏逃到了中山,齐国与中山又助他攻下了晋国的柏人之城。再过一年,我们又攻下了柏人,范氏、中行氏逃到了齐国,从此一蹶不振。晋齐两国因而交恶,齐国助卫,赵氏助蒯瞶,在戚城相持不下,互有胜败。”

田力道:“其实赵氏相助蒯瞶不少,这蒯瞶居然会恩将仇报,加害赵氏。若非龙伯千里救援,恐怕赵氏一族便命丧异乡了。”

张孟谈道:“蒯瞶这人狡猾得很,为了卫君之位,竟想加害我们赵氏,嫁祸给宋卫二国,幸亏被龙伯洞悉其奸谋。我们逐走蒯瞶,谁知道又被他夺回了卫君之位。蒯瞶与晋国为恶,却不敢得罪齐国,以他小小卫国,怎敢同时与两个大国为敌?在下从卫境经过,若非到齐国迎亲,必会被卫人所害,但我一路上打着赴齐迎亲的大旗,蒯瞶便只能隐忍在心,不敢得罪,还怕我们在途中出事,暗中派兵保护。小人只用了一面大旗,便换了一路上的高枕无忧,其实全靠了四小姐。”

伍封笑道:“张先生智谋过人,在下佩服之极。听说桓魋从卫国逃走后,在下一直不知道其下落,未知这人眼下在哪里?”

张孟谈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田力道:“这人得罪了龙伯和赵氏,定是远远地躲起来了。”

秋风的马车从后面赶上来,道:“公子,张先生,四小姐请你们过去说话。”

伍封和张孟谈车停路边,等田燕儿的香车上来,只见楚月儿从车内掀开了帘子,笑嘻嘻地道:“夫君!”

伍封笑了笑,瞥见田燕儿正看着他,便问道:“燕儿,有什么事?”

田燕儿道:“龙伯,张先生,燕儿一路在想,若是水路到绛都,便要在舟上盘桓多日,不免气闷得紧,燕儿想行陆路到晋国。”

伍封问田力道:“若走陆路,要如何走法?”

田力沉吟道:“要行陆路,最好是不经它国,由历下过济水北上,在高唐过河,从灵丘西行,出了齐国,便是晋国赵氏的封地,应当较为安全。”

张孟谈点头道:“这路经饶过了宋卫之地,便上少了许多一路上的应酬,眼下已入了夏,河水东流颇速,沿水路自是慢一些,虽然陆行要快不少,但陆行辛苦,这么走法又兜了一个小小的圈子,路上反多用些时日。”

田燕儿道:“我看行这条陆路便较好,一路上也可看看风景人物。”

张孟谈和田力都不敢拿主意,一起看着伍封。

伍封见田燕儿正满眼期盼地看着他,心中会意,心道:“燕儿眷恋齐国,不想这么快到晋国去,路上费时越久,她越是高兴。”点头道:“既然燕儿想行陆路,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张先生和田兄有何高见?”

田力知道田燕儿的心思,自然毫无异议,张孟谈十分聪明,猜得出田燕儿的想法,既然伍封说了话,他便笑道:“正好,小人从水路来,若沿旧路回去也无甚兴趣,正好随四小姐和龙伯一路上多多见识。”

田燕儿见事情定了下来,十分高兴,笑着向伍封瞟了一眼。

一路上行得颇慢,数日后,才在历下过了河,往北而行。

伍封与张孟谈并车而行,这张孟谈极有见识,对列国大势颇为了解,不时与伍封谈论些天下大势,令伍封大有所获。

田力对地理甚熟,自然是在队前陪着平启在前开道,这一日天色渐晚,田力由前面赶过来,道:“龙伯,张先生,前面有一处清溪,命曰商溪,其水极为清澈,是否便宿与商溪之旁?”

伍封和张孟谈还未说话,田燕儿便在车中道:“这些天在营中沐浴,极为麻烦,既有清溪,正好下水好好洗洗,一解暑气。”

楚月儿拍手赞道:“正好,我也想去洗洗。”

伍封笑道:“那便在溪边扎营吧。”

众人扎下营后,伍封命寺人在溪边用布幄围起两个水帐,让众侍女执剑守在其中一帐之外,这才让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陪田燕儿下水洗浴。片刻之后,便听帐内水声哗然,众女叽叽喳喳地嘻笑娇呼不已,想是众女在水中玩得高兴,互相浇水嘻戏。

另一帐是给那些寺人所用,这些人要准备晚膳,便让他们先入另一水帐。

那些寺人见伍封设想周到,甚是感激,先入水洗了一回,不一会儿便陆续着衣出了帐。

所有的寺人已经洗完,众女仍在水中玩耍,弄得那溪水震天价般响,伍封听见水声,忽觉浑身不大自在,对张孟谈道:“张先生,难得有如此好水,在下也想去洗浴一番。”

张孟谈笑道:“龙伯此议甚好,小人也觉得浑身汗臭。”

伍封让鲍兴将平启和招来二人叫来,道:“你们一路上辛苦,也入水耍一耍,让众人轮番下水洗浴吧。”

他们也不入帐,自脱了衣服,跳到水中,溪水清洌凉快,伍封一入水中,登觉遍体清凉,暑气尽消,道:“好水!”

张孟谈见伍封浑身饱绽的健肉肌块随他游动时缓缓而动,两肩宽厚,腰细而挺,浑身上下无一处赘肉,仿佛周身蕴藏着取之不竭的惊人神力,忍不住赞道:“龙伯相当壮实哩!”

伍封笑道:“在下自五岁时便由家父逼着练剑,每日负重疾驰跳跃,才会略有些蛮力。”

平启和招来二人本不善水,但每日在五龙水城闲得无聊,便时时入水,如今水性也极好,在水中游了一阵,甚觉畅快。

平启游了回来,道:“公子,小人这么游一会儿,仿佛回到了五龙城中一般。”

招来笑道:“我们家中游的是海水,这是溪水,大不相同。”

张孟谈问道:“在下总觉得平爷和招爷与一般齐人不同,未知老家是何处?”

平启笑道:“在下是胡人,招兄却是鲜虞人,与齐人自然有些不同,不过我们现在是公子的家人,公子是哪里人,我们便是哪里人了。”

张孟谈点头道:“怪不得二位气宇不凡,慷慨豪迈之处,胜过晋人多了。”

招来皱眉道:“我们胡人和鲜虞人向来被视为异族,为中原列国看不起,张先生说我们胜过晋人,怕是过誉了些。在下跑过不少地方,便只见到公子心目中真正视各族为一体,在公子手下,除了齐人外,还有卫人、宋人、九族夷人,毫无差别。”

张孟谈道:“这并不是胡乱吹捧,在下见过不少胡人和鲜虞人,知道你们直肠直肚,不尚虚伪,比起矫情做作的晋人要可靠得多。”

平启与招来十分高兴,张孟谈又道:“晋国与胡人和鲜虞人数百年间都有争斗,大大小小的仗不知打过了多少,胡人所立的代国比晋国还要早,鲜虞人所立的中山之国虽然不久,未得天子承认,却能与晋人抗衡多年。正因为晋人与你们交战多了,才知道胡人与鲜虞人悍勇善战,民不畏死,实在是天下间不可小觑的族人。”

伍封点头道:“这话说得是,平兄和招兄是在下的爱将,便如在下的一双手臂一样,都是忠义之士。”

张孟谈见平启毛茸茸的胸口纹着一幅古怪的图形,细看了看,道:“这好像是一座山吧?在下见过纹龙凤花草的,却未见有人将一座山纹在身上。”

平启道:“这座山与众不同,叫作圣山,是我们胡人死后去的地方,据说埋于此山魂魄便能升到天国。”

张孟谈恍然道:“怪不得我们与代人交战,代人千方百计也要将阵亡将士的尸体索要回去,原来是想将他们埋于圣山,即使是死于非命,只要葬于圣山,也能登到天国。”

平启点头道:“依我们的风俗,都是如此。在我们胡人的传说中,这世上有一只魔,据说此魔专门吸食魂魄,一吸之下,便能得被吸者的精神气血以及其寿元。譬如一人有千斤之力,能活七十岁,二十岁被此魔吸了魂魄,不仅五十年之寿添在此魔身上,此魔还加了千斤之力,甚是可怖。人若寿满死了,魂魄不上圣山,便会被此魔觅到吸食,虽不得其寿元,却能增此魔之力。”

众人心想胡人的传说古怪而恐怖,无人相信。

平启道:“因此人死了非要送上圣山安葬不可。不过有一种人即使葬在圣山,魂魄也不能登天,就是自杀的女人。”

伍封奇道:“这又是何故?”

平启道:“女人不辩方向,若是自杀而死,死前必然心魂俱失,魂魄不全,即使葬在圣山,也找不到前往天国之路。”

张孟谈笑道:“这风俗倒是古怪,莫非自杀的女人便只能沉沦于地底?”

平启道:“不过有一法可解,便是觅一个这女人认识的男子,令他自杀,将这男子葬在此女十步之内。男子的魂魄登天之时,这女人便可跟上去,以此引路。”

伍封皱眉道:“这岂非与人殉一样?”

平启点头道:“也差不多吧。不过胡人和鲜虞人的人丁较少,故而不用人殉之俗,不象中原列国常用人殉葬,何况胡人即便是女人也坚毅强悍,极少有自杀的。”

伍封问招来道:“招兄,你们鲜虞人又有什么不同的风俗?”

招来道:“鲜虞人便没这么多讲究,也没有这样的圣山,人死之后以火化,魂魄自然随烟而上,登于天国,烧成的灰便洒落牧场草地或林木之下。”

张孟谈道:“原来如此。在下听说鲜虞人的婚俗与它处不同,父亲死了,儿子可娶父亲的夫人妾侍,兄长死了,弟弟也可娶其嫂,是否真是如此?”

招来点头道:“的确是如此,不过父死之后,儿子可尽娶父亲的妻妾,唯亲身母亲却不能娶之。”

伍封道:“我看这风俗与人丁不旺有关,莱夷的夫余人也有兄死弟及之俗,并非只有鲜虞人才如此。”

张孟谈道:“龙伯说得是。如此之俗,就不知道鲜虞女子是否都愿意如此。”

招来道:“既是鲜虞之俗,鲜虞女子遇到这种事,自然不会觉得有不妥之处。其实鲜虞女子也颇为强悍,数十年前,还曾有女子为王。”

伍封与张孟谈大感惊奇,心想这鲜虞风俗与它国相比大为不同。

说了好一会儿话,天色渐渐黑了,伍封等人这才从水中出来,穿上衣服,这时,楚月儿等女也穿好衣从水帐中跑出来,嘻嘻哈哈地跑到大帐中去了。

伍封见田燕儿仿佛又回到了当日在莱夷之时是心情,纤细的身子袅袅娜娜在风中自然摆动,尽现出少女的青春美丽,十分动人,心忖:“其实燕儿生得十分美丽,可惜她运气不大好,要远远地嫁给赵无恤。”又想:“其实赵无恤也算得上天下奇才,能嫁给他也是相当不错的了。”他虽然这么想,心中却有些不大畅快,总觉得没来由地对赵无恤有些不满之意。

次日又再上路,众人在路上说着话,倒也不甚寂寞,行了多天,过了河水,这日到了灵丘。

灵丘是高唐的辅城,高唐在河水以东,是齐国西北重地,灵丘在河水以西,与高唐相距不到三十里,隔河相望,从灵丘沿西南行二百里就是晋国,沿西北行二百里便是中山,若往北行,二百五十里地外却是燕国之境。

晚上众人入了城中,宿于灵丘大夫的府中。

次日早上动身之时,田燕儿不愿意再坐香车,道:“在香车太过气闷了,总觉得象是把人给包起来一样,今日除了锦幔好不好?”

伍封向张孟谈看了一眼,张孟谈点了点头,伍封道:“除下锦幔也不甚打紧。”

众人上路后,楚月儿与田燕儿乘车跟在伍封的铜车身边,田燕儿在香车中闷了多日,看周围的景色有些不便,此刻四下看着,只见茫茫苍苍,远处山形崔嵬,平地上青翠欲滴,原野上的许多野花五颜六色地绽放,满眼夏日的蘩茂之状,她叹了口气,道:“眼看便要离开齐国了,日后只怕再难回来。”

楚月儿安慰道:“那也不一定,无恤将军总不会常年守在府中,只要他出门在外,大可以带你同往。”

田燕儿摇头道:“你道天下男人都向龙伯这样么?卿大夫要出远门,带姬妾者虽有,但夫人一般却留在家中,万万不会带着走的。”

平启和招来见地势渐渐崎岖起来,车行略有不便,二人与那一百倭人勇士都不再乘车,改为骑马,连春夏秋冬四女也骑着马在香车旁前后驰着。

田力随田燕儿在莱夷时也学过骑马,心痒道:“四小姐,小人也想骑马走一走,是否会失礼呢?”

田燕儿道:“你骑马倒是可以,我若想骑马,张先生多半会当我是怪物。”

田力高高兴兴下了车,骑马而行。

张孟谈道:“原来龙伯的手下都习骑射之术,赵大小姐几番要在赵氏族中挑选人手,建一支骑兵,可惜除了少主人之外,家中上上下下都说这是蛮人的技艺,惹人耻笑,因此未能建成。”

伍封道:“蛮人之技未必都比中原人的差,骑兵受路径限制小,荡阵未必胜过车兵,却利于埋伏、突击、劫寨,柳下跖能纵横天下、往来如风,全靠他的骑兵,若换成车兵便没这么厉害了。”

张孟谈也道:“小人也是这么想。当年我们与中山鲜虞人交战,鲜虞人披硬甲、执大殳,快马疾驰,当真是极有威力。可惜晋国与它国不同,自从晋文公以来,向来是中原列国之首,天下间的大事,少有不虑及晋意者,连周王室的大小国事,也与晋国息息相关。长期以来,晋人变得越来越傲慢,卿大夫间争强斗胜、富华相较,重外表、尚虚文,周礼在列国中间渐渐变更简化,但晋国却仍然保存着繁多的、不必要的俗礼。大夫卿士自视甚高,连晋国的百姓也自以为比它国人高出一等,若要让晋人习胡人的骑射之技,恐怕会举国相讽,是以赵老将军虽然常常说柳下跖的骑兵厉害,却不敢自建一支这样的骑兵。”

伍封道:“在下未去过晋国,原来晋人是这个样子,看来我们入晋之后,便不能骑马了,否则累得燕儿被晋人讥笑,视为蛮夷胡人一党。”

张孟谈点头道:“龙伯说得不错,四小姐身份珍贵,自不能予人以口实。”

田燕儿皱眉道:“原来晋人是这样的,听说如今智氏与赵氏不和,逼害赵氏,是否确有其事?”

张孟谈叹了口气,道:“本来晋国有六卿,后来范氏和中行氏亡后,赵、智、韩、魏四家因此而势力大增,去年奏请国君,各增封邑,眼下晋国之地,有四分之一归智氏所有,赵、魏、韩各有五分之一,剩余的一成半城邑仍归国君。”

田力道:“原来晋国国君的自领之地少于四氏中的任一家哩。”

张孟谈道:“此事虽不合于礼,却在列国之中并非罕见,若是做国君的失去了民心,自然会被民众抛弃,这是千古不变之理。当年若非商纣王残暴待民,也不会有周家的天下。”

虽然这些事伍封心中也明白,却料不到张孟谈会这么当众说出来,心道:“我看齐国之事也好不到哪里去,单是田氏一族之地便占了齐国的三成以上,比智氏更为厉害。”

张孟谈又道:“晋国多年以来,均由赵氏掌政,世为六卿之长,范氏、中行氏忌讳已久,先攻赵氏,迫得赵老将军退守晋阳,这就酿成了长达八年的六卿相攻之战,连齐国、鲁国、卫国、郑国、中山也被卷入。”

田燕儿问道:“晋国六卿究竟是何缘故要互相攻杀?”

张孟谈道:“范氏与中行氏是姻亲,结党相睦,势力颇大,常常与韩氏和魏氏发生争执,因此得罪了韩氏和魏氏。智氏有个家臣名叫梁婴父,这人剑术超群,是智氏之孙智瑶的老师,甚得智氏宠爱,智氏便想立梁婴父为卿。大国只有三卿,晋国是天下列国之中唯一有六卿之位者,智氏既想要立梁婴父为卿,自然要将其他的卿逐一个下去,于是常打范氏和中行氏的主意,范氏和中行氏因此与智氏有嫌。其实赵氏与中行氏也是姻亲,但六卿之战却是因为赵氏族中之事而发。”

虽然晋国六卿相攻之事已有多年,天下无人不知,但其中的缘由知者却不甚多,众人都仔细聆听。

张孟谈道:“赵老将军有个族子叫作赵午,被封在邯郸,人称‘邯郸午’,其母亲是是中行氏之娣,因此中行氏呼赵午为外甥,邯郸午虽是赵氏族人,却靠着中行氏的势力,行事独断。早年之时,齐景公和卫灵公欲攻打晋国,赵老将军率师伐卫,卫灵公害怕,贡了五百户谢罪,齐卫伐晋之谋遂败。赵老将军将卫户五百家暂留邯郸,称为‘卫贡’。后来,赵老将军想将‘卫贡’迁到晋阳,邯郸午声称怕卫人不服,没有奉命,赵老将军大怒,将邯郸午招到晋阳杀了。中行氏见赵氏杀了其甥,便与范氏商议,整治甲兵,欲攻赵氏。在此之先,赵老将军见六卿树党争权,常恐招来内乱,曾将其余五卿请到国君面前,一齐约誓,先作乱者必杀。再加上我们赵氏士卒善战,范氏和中行氏准备未足,便暂时未能动手。”

田力道:“这样的话,只需有人从中斡旋,也未必会导致战祸。”

伍封摇头道:“范氏和中行氏既然有意攻赵氏,便觉不会轻易罢手。这种事情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若是风声传出又迟疑未决,早晚必被对方所害,范氏中行氏自然不会放手,赵氏不可不防。”

张孟谈点头道:“正是如此。当时家师董安于是赵氏谋臣,赵老将军倚之甚重,留守赵氏第一大城晋阳。家师打听到范氏、中行氏修兵葺甲,整顿兵车的消息,便赶到了绛都,劝赵老将军早作预防。赵老将军因为是自己倡议‘始祸必诛’,不能失信国民,不愿意先发制人。家师便说范氏中行氏两家联手,势力远胜于赵氏,若等他们先动起手来,赵氏必亡无疑,便回到晋阳整顿甲兵以侍其变,声称‘如果有事,安于当之’。范氏中行氏便说家师欲加害二氏,率兵攻赵氏,幸亏家师领兵将赵氏一族救出来,退守晋阳。智、韩、魏石家对范氏、中行氏不满已久,以范氏、中行氏始祸为由,与赵氏联手攻二氏,这便酿成了八年之战。”

田燕儿点头道:“令师为赵氏立了大功。”

张孟谈叹道:“此战范氏、中行氏两家败亡,虽然赵氏复位,但攻伐多年,大受损伤,智氏的势力跃居晋国四卿之首。中行氏亡后,智氏的宠臣梁婴父便想代中行氏为卿,智氏向赵老将军提出,家师在一旁道:‘晋国之所以多事,全因政出多门,若立梁婴父为卿,岂非又多了个中行氏?’赵老将军因此而拒绝,韩、魏见赵氏不从,也不答应。梁婴父因此深恨家师,便对智氏说范氏、中行氏之所以叛乱,全是因董安于私具甲兵所激,因而董安于是晋乱的首祸,理应诛杀。智氏素来忌讳家师的过人智谋,便要赵老将军交出家师,赵老将军自然不肯答应。家师便道:‘当初曾说如果有事,安于当之,早就预备一死,眼下我一人之死而免了赵氏之祸,比活着更利于赵氏。’当天家师便自杀了,智氏这才与赵氏立盟,各无相害,赵老将军从此将家师私祀在家庙之中,赵智二氏也因此产生了嫌隙,智氏也常常针对赵氏,欲以加害。”

伍封道:“令师被迫得自杀,智氏己是大占了上风,为何智氏还要处处逼迫赵氏呢?”

张孟谈道:“其实智氏和中行氏都出自荀氏,为了有别才另立为族。本来四卿势力相当,又有‘始祸必诛’之约,一家先发,三家拒之,因而十余年未曾有甚大事发生。自从智氏传到了智瑶手上后,便大大不同了。智瑶是梁婴父的徒弟,那梁婴父原是胡人,听说是屠龙子支离益的族人,原本是晋国的第一剑手,智瑶天赋卓绝,后来居上,剑术更超过了梁婴父,跃身为晋国的第一高手。这人玉面长须,身材高大,仪表不凡,善诗琴、精射御,果敢智巧,的确是少见的才士。这人执掌智氏之后,每每行事极为跋扈,偏又能顺理成章,他藉口要尽除范氏、中行氏余党,率兵横掠国境之内,扩地不少,三家为免冲突,也不愿意多问,竟被他一家独强,所占之地在三家之上,他占地之后,再向国君索要,国君也不敢不给。中行氏与智氏本就出自荀氏一族,范氏、中行氏虽亡,但毕竟在国中残余不少势力,尽被智瑶搜罗,譬如范氏曾有个家臣名叫豫让,这人剑术极高,心怀忠义,当年被擒之后,智瑶向其祖父请求活之,如今便归附智氏,成为智氏心腹,去年国君在宫中大宴,四家均往贺岁,宴间四家各派高手比较剑技,豫让一人连败三家高手十余人,无人能敌,豫让在晋国四大剑手中名列第三,听说智瑶的剑术更胜豫让数倍,智氏之势可见一斑。”

伍封心道:“外父玄菟灵的剑术极高,却不敌智瑶,智瑶自然是厉害之极了。”便道:“既然梁婴父是支离益的族人,其剑艺多半与屠龙子出于一脉,剑技到了高明之处,除要勤练,还与此人的天赋有关,智瑶能胜过其师,想必是个天生的剑手。”

张孟谈点头道:“赵大小姐也是这么说。我们晋国四大剑手之中,除智瑶之外,梁婴父、豫让都是智氏的人,而赵氏剑术高手,以大小姐名列第一,但大小姐却排在四大剑手之末。依小人看来,智瑶的剑术除了支离益和董梧外,天下间只怕再也无人能及。”

楚月儿不悦道:“难道说智瑶的剑术比夫君还要厉害?到了晋国后,月儿倒想先与他比试比试。”

伍封笑道:“月儿,张先生没口子说智瑶、豫让的厉害之处,其实就是想激我们与智瑶斗一斗,好挫一下智氏的锐气。”

张孟谈见伍封一语道破其所谋,有些不好意思道:“惭愧,小人的确有这心意,想请龙伯挫败智氏,为赵氏出一口气,就算不能与智瑶交手,若能将那梁婴父打败,让他当众出丑,也算报了家师之仇。小人虽然出自这一番私心,不过也能因此张大赵氏。齐晋刚刚开始修好,龙伯当然不能公开与智氏交恶,损害齐晋两国之谊。”

田燕儿道:“我就不信智瑶能胜过龙伯。”

伍封笑道:“如果四小姐真的想我与智瑶斗一斗,我也没什么顾虑,谁让四小姐如今成了我的长辈呢?不过我们是送亲的人,在晋国做客,需守为客之道,也没理由跑去寻智瑶的晦气,除非想个法子让他先动手。”

田燕儿想了想,摇头道:“算了,智瑶的势力太大,又何必非要招惹他呢?到时候怕还有些凶险,一个不慎,说不定会惹起智赵两家的争斗。”

张孟谈道:“四小姐说得是,小人想起智氏便有些气愤难平,所虑才不周详。不过晋国四家明争暗斗已久,虽然智瑶势大些,每每能占上风,但老将军在列国中德高望重,智瑶又十分爱慕大小姐,有老将军和大小姐在时,智瑶也不敢太过乱来,一旦大小姐嫁到了代国,老将军若是仙去,智氏便无人可制,早晚必生大乱,不可不早点提防。”

伍封心道:“原来智瑶也爱慕飞羽。”摇头道:“这毕竟是晋国内部的事,在下只是外人,也不好评议。不过燕儿既然嫁到赵家,又是在下送来成亲,在下自是不能让人欺侮了燕儿,否则在下才不管那人的剑术有多厉害。势力有多大,只好大大地胡来一番了。”

田燕儿闻言十分感动,美目流盼,向伍封看了过来。

张孟谈道:“智瑶年近三十,一直未娶妻室,他曾两次上门提亲欲娶大小姐为正妻,都被老将军拒绝了。”

伍封道:“智氏和赵氏是晋国四卿中势力最强的两家,若能结亲,等于是有大半个晋国落在手中,这是好事,老将军为何会拒绝呢?”

张孟谈道:“老将军一生阅人无数,早就说智瑶这人虽然聪明武勇,但残暴不仁,行事跋扈,早晚必被横祸,大小姐如果嫁给他,日后结局必然不好。”

伍封忍不住又道:“张先生,在下有一事一直隐忍在胸,想问一问张兄。”

张孟谈道:“龙伯是否想问,赵氏与代人有大仇,为何会将大小姐嫁到仇人之国吧?”

伍封点了点头。

张孟谈叹了口气,道:“其实老将军怎愿意将大小姐嫁到代国去?不过这中间有个特别的的缘故,如果不将大小姐嫁到代国去,赵氏一族便会大祸临头了。”

伍封惊道:“究竟是何缘故?”

张孟谈道:“上年代国派了使臣来提亲之时,老将军本来并未答应,但这事不知怎地让智氏知道了,智瑶也上门来提亲,正为难之际,谁知这时候传来消息,大盗柳下跖改邪归正,做了中山王的的女婿,他在中间斡旋,中山与代国便结成了盟国。这两国结盟,势力大增,此事便让人为难了,若将大小姐嫁给智氏,定会得罪代国和中山,若是这二国与赵氏兴起战事,赵氏便十分麻烦了。”

伍封道:“有智氏相助,合赵氏、智氏二家之势,也不必怕代国和中山,何况智赵若动,韩魏也未必会重视,又有何耽心之处?”

张孟谈摇头道:“道理虽然是如此,智瑶就算娶了大小姐,也未必会真的与赵氏同仇敌恺,也就是说,这人有些靠不住。说不定他反会坐山观虎斗,趁机夺取赵氏的邑地。”

他见伍封有些将信将疑,便道:“智氏的邑地在晋中,与代国、中山并不连接,他若想益地,自不会向代国和中山下手,隔着近千里的赵地,就算他得到了代国和中山,也未必能够保有其地。何况代国和中山都是异族,难以统御,智瑶若花同样的力气,得代国和中山还不如得赵氏之地。异国之地,非大动干戈而不可得,赵氏之地却不然,或者可凭阴谋诡计加害赵氏,从而得地。智瑶若与赵氏联手,中山和代地得之无益,与我们赵氏自然不同。”

伍封听他言之有理,点头道道:“可是代国人杀了大小姐三个兄弟,此仇怎能忘怀?将大小姐嫁给仇人之国,岂非……”

张孟谈叹了口气,道:“就算是代人所使,可杀害赵氏兄弟的毕竟是董门中人,大小姐嫁的是代王,与董门不大相干。何况董门高手如云,难以对付,大小姐当了代国的王后,说不定还好趁机找董门报仇。赵氏与代国结亲,又与中山为盟,便再无后顾之忧,再回头对付智氏,便容易得多了。”

伍封心道:“你们并不知道董门的祖师爷支离益其实便是代王,否则怎会答应这头婚事?”正考虑是否将这件事说出来,忽然春夏秋冬四女驰马上来,冬雪道:“公子!”

伍封道:“雪儿,有什么事?”

冬雪指着天上道:“公子,你看那头鹰!”

众人仰头向天看去,只见果然有一头大鹰在头顶盘旋,看了一阵,也不却有何异处。

鲍兴笑道:“这鹰也不见什么古怪。”

冬雪道:“可这七八天来,这头鹰一直在我们头顶上哩。”

伍封吃了一惊,道:“这就有些古怪了。”

楚月儿奇道:“小雪儿怎会知道这鹰一直在头顶上?”

冬雪道:“这次出门,公子将鸽儿交给我照看,前几天我偶尔看天上时,便见这头大鹰,我怕它是听了鸽儿的叫声而来,便将养鸽儿的车用两层帛盖住,料想这鹰便会走了,谁知道它还是跟着我们,每日不离。记得有一次我曾听柔夫人说过,有的胡人会养一种鹰用来打仗,叫作战鹰。这种战鹰发现敌人后,便在敌人头顶盘旋,放鹰者只须远远跟着战鹰,便能尾随敌人而不被敌人发觉。”

张孟谈道:“小人也听说过这种战鹰,不过如今胡人也未必会养战鹰,中原各国也未听说谁会这法子。”

楚月儿想了想,道:“我记得在吴国时,那天夫差与勾践会盟,我们杀出重围之际,听过头顶有鹰叫唤。”

伍封道:“我也想起来了,那日我们在船上遇险,我偶看天时,天上也有鹰飞,只不过未曾在意。是了,那日烧那落凤阁时,也见过此鹰。”

冬雪道:“这鹰莫非是吴人或越人所养?那颜不疑古怪得紧,说不定便是他养的战鹰。”

伍封摇头道:“不是颜不疑或其他吴人,否则,那日我们从阳山谷出来,颜不疑便不会上当,仍在谷中放火。我看这战鹰是越人所养,说不定是那计然所放,否则他怎会知道我们的行踪,先在船上守候?”

楚月儿道:“怪不得那天我们劫了越王勾践回城,文种能先在前面布阵相候,原来是靠了这种战鹰。若那战鹰是计然所养,那日计然必定藏在附近,只是因勾践在我们手中,未敢露面。”

冬雪点头道:“我看计然生得鼻尖嘴啄,便象头大鹰似的,多半是养鹰久了,人也变得鸟一般莫样!”

伍封笑道:“岂有此理!小兴儿日日与马儿打交道,怎么未见他在地上用四条腿乱跑?”心想:“计然的链子剑飞身之法,虽然来自于屠龙剑术,但与颜不疑相比又另有变化,说不定是从鹰身上所学。”

众人听伍封说得有趣,无不失声而笑。

楚月儿道:“雪儿不说还不曾在意,听她这么一说,想起来计然还真的生得有些象鹰。”

田燕儿好奇问道:“那个叫计然真得如膺一般模样?”

秋风插口道:“是啊!”她叽叽呱呱地向田燕儿说着计然的模样,张孟谈见她娇憨可爱,会心而笑,又赞道:“这位雪姑娘可了不起得很啊,连天上的鸟儿也瞒不过她的眼睛,居然认得出这几天在头顶上的都是同一头鹰。”

田燕儿道:“这都是龙伯教导有方,若是雪儿仍跟着我,哪里能学得到这么多本事?”

伍封皱眉道:“看来这计然阴魂不散,仍跟着我,他这么做自然是想杀我,这家伙当真是坚忍得很。”

楚月儿道:“夫君,你箭法如神,不如将这鹰一弩射下来,再想法子摆脱了他,免得他生事。”

伍封摇头道:“既然我们已发现他的奸谋,留着这鹰最好不过了。”

张孟谈赞道:“龙伯果然智计了得,这鹰还是留着好些。”

田燕儿不解道:“明知这战鹰会暴露我们的行踪,为何不将它射下来?”

张孟谈解释道:“这里是齐国地方,计然一路跟来,人数定然不多,否则便不能深入齐境。他一路不下手,是因我们一直在齐国腹地,不易隐藏行踪,又未找到合适的机会。我们如果将鹰射落,计然便会知道我们发现了他,定会另想法子来捣乱,到时候我们不免日夜提防。与其坐等,不如先发制人,但这战鹰能报告敌踪,若是回头杀过去,敌人会预先知道,四下逃窜。龙伯定是另有妙计,想将追兵一举杀却。”

伍封笑道:“张先生不愧是赵氏家中的第一谋臣,在下这点诡计便瞒不过你。不过这里地势不好,不便杀敌,等我们一路往前,若觅到善地再作道理。哼,上次被计然逃了性命,如今既然追了上来,他便不用再回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张孟谈却感到一缕森森的杀气,暗暗吃了一惊。

楚月儿有些耽心道:“虽然计然要对付的是夫君,但他与夫君交过手,这人虽然是董梧的儿子,剑术比夫君可差远了,我看他多半会向燕儿下手,以他的剑术,要杀夫君是不可能的,但要加害燕儿就有把握得多了。”

伍封点头道:“我若是计然,也会这么想。燕儿若是有失,我这送亲使者还有何面目见人?只好一死谢罪。是以计然若杀害了燕儿,实则连我也杀了。不过他所带的若是越兵,必定带了不少连弩,只要他们远远地乱箭齐射,燕儿可就危险了,是以此事务必尽快解决。”

冬雪道:“公子,若要对付计然,我与你一起去。”

伍封知道她那日因在船上被计然他们解开了衣襟,不让她出这口恶气,只怕她会一辈子耿耿于怀,遂点头道:“我若能擒住他,便交给你来处置。”

春雨、夏阳、秋风三人大是高兴,她们四人向来共同进退,伍封对她们十分爱惜,绝对不会让冬雪一人上阵,与计然一战,伍封既然能让冬雪去,自然也少不了她们三人,四女高兴起来,媚眼如丝,向伍封大送四季之波。

伍封笑道:“这四个丫头也与月儿相似,颇有些好战。”

张孟谈叹道:“心中若无斗志又怎侯好战?斗志即为士气,龙伯属下勇士姬妾均士气旺盛,怪不得龙伯能百战百胜。”

伍封让四女分头去向平启等人小声通报,告诉他们身后有敌人尾随,既要小心提防,又不要乱了阵形,以免被敌人察觉。

田燕儿道:“龙伯,我也去。”

伍封搔头道:“燕儿这一路也算得上新娘子,怎好骑马上阵?张先生,你看……”,张孟谈是个聪明人,哪里敢理会这未来主母的事,道:“这个……,;龙伯看着办吧,不过战阵之上十分凶险,最好是……”。

伍封见田燕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瞧着他,小脸上满是央求的神色,心软道:“既然张先生不反对,燕儿便一道去吧!”

秋风道:“四小姐与我们在一起,当日在莱夷剿贼时便曾如此,有我们四人便不甚打紧。”

伍封道:“你们四人可要小心,别让燕儿伤着了。”

傍晚时分,伍封见前面远处有个小土丘,心中有了主意,便道:“小风儿,去将‘黑龙’、‘青龙’和‘黄龙’牵来,小雪儿将铁勇带来,一阵过那土丘时,我们三十多人躲在土丘之后,大队却不要停下来,我猜战鹰定会跟着大队人马,计然便不会察觉,等他们经过土丘时,我们便将他们一并杀了。”

田燕儿道:“眼下不知计然有多少人,我们只三十多人,会否少了些?”

伍封摇头道:“没法子,我们分开的人数多了,战鹰定有异动,会被计然发觉。不过计然怎敢带着大队越人在齐境内行走?多半是扮着商人之内,人数定不会多。”

安置妥当之后,伍封与楚月儿上了战马,带好弩箭戟矛,田燕儿骑上“黄龙”,春夏秋冬四女也提着长矛,与那三十铁勇背着连弩,等经过土丘之时,三十多骑飞快闪到了土丘之后。张孟谈大队人马仍按原速向前而去,毫无异样,头顶上那头大鹰打了个盘旋,果然随着大队飞过去。

土丘离大道才三十余步,众人藏妥在土丘之后,伍封和楚月儿悄悄下马上了土丘,探头向后面远眺,过了一阵,果然见一队马车出现,待马车渐近,楚月儿眼尖,道:“计然在中间车上,这人十分好认。”

伍封看了一会儿,见计然一众才二十余辆马车,约有五十余人,众人都是商旅打扮。

二人下了土丘上马,将铁戟和长矛横放马背上,拿出了弩箭,小声道:“敌人有五十多人,我们先放一阵箭,再冲出去,只要能杀了计然,余人便不足为惧。雨儿,你们四人不要恋战,仔细守着燕儿。”众人悄悄转到丘旁,端好弩箭。

过了一会儿,便听车声辚辚,渐渐逼近,片刻间计然的车队从山丘旁出现,伍封喝道:“放箭!”

只听“嗖嗖”声响,箭如雨下,惊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越人倒下大半,一阵箭射完,伍封挥着大铁戟冲了出去,他早看准了计然的所在,一路冲过去,铁戟展动处,刺倒了五六人,他骑下的这匹黑龙久未上阵,此刻兴奋之极,四蹄翻动,速度奇快。

伍封眨眼间便到了计然面前,手起一戟向计然刺下,计然满脸惊慌之色,手中铜剑急格,击在铁戟之上。他被伍封突如其来的骑兵弄得方寸大乱,毫无防备之下,连人影还未看得清楚,对方便到了身前,一剑顺手格挡,力道不足。伍封的力气本就大他数倍,又是藉黑龙前冲之力,大铁戟又十分沉重,便听“当”的一声,手中剑被伍封震得脱手而飞。

伍封铁戟从计然肩头擦过,顺手回勾,戟上尖钩将计然勾下车来。

计然在地上打了个滚,跃起身时,手中已经握着从地上拾起的一口剑,向后狂奔。本来伍封先前大可以一戟刺死他,但想从他口中问些话,因而未下杀手,却料不到这人竟然能逃了去,暗吃了一惊,纵马便追。

计然知道双脚怎也不及马快,因而并未向远处无人处逃走,反向人群中直撞过去,心忖若是能擒上一人为质,伍封等人投鼠忌器,不敢过份逼近。

正好田燕儿骑着“黄龙”撞上来,迎上计然,娇叱一声,手中长矛向计然当胸猛刺。计然奔行不停,忽地扭过了腰,身子便如打了个折一般,矛尖从他胁下擦了过去。

田燕儿见一矛未中,便要回矛再刺,谁知长矛被计然夹住,她的力气比计然相差太远,扯了几下丝毫未动,自己还险些被计然扯下马去。

计然知道情势危急,双手握住矛杆,正要借田燕儿回扯之力跃到马背上去,谁知道还未久跃起来,便见田燕儿手中一口明晃晃的长剑顺着矛杆批落下来,他若不急着放手,只怕双手十指也会被批落了。

计然双臂猛震,左臂上挑,右臂下压,大喝一声,田燕儿一手握剑,单手之力自是不如计然双手奋力,但她又不愿意放手,整个身子竟被计然举了起来,向后甩了过去。

田燕儿离地二三丈,人往前飞时,手中的长剑脱手而出,便听“嗤”的一声,长剑从计然肩头穿过,剑尖从后背处露了出来。计然想不到此女身手如此敏捷,能以飞剑伤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田燕儿身在空中,无从借力,袅袅向地上跌去,心中暗惊,忽地一个巨大的身影凌空而来,一条铁臂从她纤腰处穿过,将她搂住,斜飞而过,田燕儿靠着那宽厚的胸脯,连这人的心跳声也能听出来,不用抬头也知道这人便是伍封,娇躯微微颤抖,如一只受惊的小鸟一般。

伍封左手抱着田燕儿落在“黑龙”背上,右手铁戟压在计然肩上,道:“这人勇悍得紧,早知道我先前就痛下杀手了。”

田燕儿嗅着伍封身上浓烈的男人气息,心神俱醉,发出了细细的娇喘,心中只愿伍封永远这么抱住她,可惜那“黄龙”碎步跑了过来,伍封小心地将田燕儿放上了马背,笑道:“燕儿的剑术我是第一次见,果然厉害得紧,这次连董梧的儿子也伤在你的手里呢。”

田燕儿面红似火,低头“嗯”了一声,酥胸不住地上下起伏。

伍封却没有在意田燕儿的神情,向周围看了看,他这些铁勇士卒是精选出来的士卒,每一人都算得上高手,格外的厉害,就在这片刻间数十越人已经倒了一地,全军尽墨。

伍封回头看着计然,笑道:“计然,上次被你走脱,想不到你还敢跟来送死。”

楚月儿骑马在四周转了一圈,见无人走脱,这才纵马过来。

伍封向计然问道:“你一路跟上来,是自己的主意还是奉了勾践之命?”

计然半身浴血,面色惨白,摆过了头去,不肯作答。

冬雪纵马上前,向计然问道:“那战鹰是你养的?你若将养鹰之法告诉我,我或会请公子饶你一命。”

计然摇了摇头。

伍封见他甚是硬气,叹了口气,见冬雪正看着自己,便点了点头。

冬雪从马背上附下身去,在计然耳边小声问道:“当日在船上解开我衣襟的可是你?”

计然傲然点头,哼了一声。

冬雪娇斥一声,从计然肩上将长剑拔出来,一篷鲜血随剑喷出,计然哼了一声,等冬雪想将剑再刺入时,计然已经一命呜呼了。

冬雪“呸”了一声,咕咙道:“便宜了你。”将剑上的血擦干净,递给田燕儿,道:“四小姐的剑术可好哩!适才还真有些凶险。”

伍封道:“燕儿的剑术比你们要好些,不过她临敌经验不足,才会如此。至今日始,谁也不许说计然死在燕儿之手,一路上便说是我杀了计然。燕儿大婚之后便要留在晋国,我们不可能总守护着她,万一董梧要找燕儿报杀子之仇,岂不糟糕?哼,这人若想报仇,便来找我好了。”

田燕儿见他想得十分周到,感动之极,众人知道其中的厉害之处,一起点头。

秋风问道:“公子,还有二十多人未死,是否一并杀了?”

楚月儿忙道:“夫君,这些人既然未死,便放了他们吧?”

伍封点头道:“计然已死,这些人也不能为恶,便放了他们。”

春雨和几个铁勇将未死的越人押了过来,春雨道:“适才问过他们,这些人是奉了文种之命来刺杀四小姐。”

伍封见那些越人多是被矛刺伤了肩头,微微一笑,道:“月儿,这些人是你手下留情吧?”

楚月儿点头道:“我见他们只是寻常的士卒,奉命行事,便没有下杀手。”

伍封赞道:“这样最好了。”对那些越人道:“今日便放了你们,回去告诉勾践和文种,没事休要再惹我们,否则那一天我也会跑到越国去杀人。”

他顿了顿,又道:“你们掘个坑将这些尸体埋了,再悄悄回越国去,否则这些尸体被巡哨的齐卒发现,知道有越人大举入齐,到时候四下搜索,你们恐怕就出不了齐国了。”

春雨又道:“文种还派了一个叫乐灵的人带数十水卒,在大河上扮作渔人等我们西行的大船,欲在途中凿船,幸好我们未行水路,乐灵便无法下手,这计然却靠了战鹰之助,能够一路追上来。”

秋风笑道:“公子水性通天,凿船又有何用?难道公子‘龙伯’之名是白叫的不成?”

伍封道:“我和月儿虽不怕水,但大河滔滔,灰黄难辨,你们和燕儿的水性虽然还过得去,在河中只怕大有凶险。文种不是傻子,他派人凿船并非要对付我,而是对付燕儿哩!”

众人细细一想,心中暗惊,若非今日擒了越卒细问,谁能料到文种会千里迢迢派人在大河上相候?幸好田燕儿临时改变路线,不行水路,否则还真有些凶险。

众人打扫了一下战场,留了五六乘空车给这些越人,才向大队人马的方向疾驰,他们的马匹都钉着马蹄铁,是以放心疾驰,不到半个时辰便赶了上来。

张孟谈见他们如此快捷,惊奇不已,问道:“龙伯可见到了计然?”

伍封小声道:“我已经一剑杀了这家伙。他们一共五十多人,奉了文种之令来刺杀燕儿,嘿,文种也太过小看我了!”

张孟谈吃了一惊,向田燕儿看去,只见她正低着头,脸上挂着两片淡淡的红云,叹道:“想不到文种竟会打四小姐的主意!计然既然是董梧之子,此事若让董梧知道,恐怕会找龙伯报仇。”

伍封道:“我虽不愿意开罪董梧,但他的儿子要来对付我,我也没有办法,只好杀了其子,不要说董梧,其实我连屠龙子支离益也早就得罪了。”忽然心思一动,心想:“我仇人不少,若想找我报仇,向燕儿下手便是最为合适。若有人想对付赵氏,此举也大有所为,这一路上还得小心提防。”

田力道:“董梧是代国重要的人物,赵氏方与代国交好,正有婚姻之约,董梧理应不该开罪赵氏。计然是董梧的儿子,却做开罪赵氏的事,岂非大大地不孝!”

伍封道:“不过他若得手,常人只会怪罪越国,也不会知道计然是董梧的儿子,就算知道也不能说这是代国所指使。”

张孟谈也道:“这件事董梧也未必知晓,怪不到他头上。”

楚月儿却看着天,道:“这头战鹰为何还不走呢?”

众人见那大鹰来回飞着,发出声声悲鸣,伍封叹道:“想不到这战鹰如此忠心,计然死后,仍不离去。”

冬雪道:“它不是想着要为计然报仇吧?”

张孟谈笑道:“一头鹰能报什么仇?”

楚月儿耽心道:“这鹰飞了一日也不休息,只怕会累死哩!”

此时天色已晚,众人在道边立下营寨,当晚只听头顶上鹰鸣声声,直叫唤了一整夜,弄得伍封和楚月儿等人都未能睡好。

次日早饭时,楚月儿听着鹰鸣,心中不忍,对庖丁刀道:“小刀,你在空地上放一块肉脯,计然死后,这鹰恐怕也没饭吃了。”

庖丁刀去了好一阵才回来,叹道:“大鹰虽然见到了肉脯,但它并不落下憩息,也不啄食,只在空中打转,它这么飞了一天一夜,恐怕真会累死。”

平启却道:“被这畜牲吵了一夜,好生烦恼,小人去一箭将它射下来。”

伍封摆了摆手,沉吟道:“莫非这鹰身上被计然做了手脚,只能停到计然特制的物什上?”

楚月儿想了想,道:“我去将它擒来瞧瞧。”

张孟谈愕然道:“大鹰在空中飞着,小夫人有何办法擒了它来?”

楚月儿笑道:“月儿自有办法,不过这需要夫君帮手。一阵间夫君用火矢逼得它低飞,我便能擒它。”

众人愕然,不知道楚月儿有何办法擒住在空中飞的大鸟,向伍封看去,却见伍封微微笑着,显是心有主意。

众人好奇之下,随楚月儿出了大帐,伍封拿着大神连弩,鲍兴将三支火矢点着后递给他。

伍封搭上箭后,向那战鹰顶上三尺处一箭射出。这战鹰与其它畜牲相似,也十分怕火,鹰眼最为锐利,见一团火飞来,自然是骇得下飞避火。

伍封一连射了三箭,战鹰已被备逼得离地仅七八丈高了。此时便见楚月儿跃身而起,大袖轻扬,向那战鹰飘了过去,离战鹰四丈多远时,左袖振动,忽见一件黑黝黝的物什从她袖中激射而出,鹰飞之速虽快,但这物什的射速更快,便听一声鹰啼,楚月儿飘落地上,左手抖处,那物什带着大鹰被她拖了回来。鹰到近前时,正要张嘴向楚月儿手上啄去,这丫头眼明手快,右手疾探,伸出二指将战鹰的利啄捏住,左手抓住战鹰的双爪,将那战鹰擒住。

众人一齐喝了声采,拥了上去。

田燕儿见楚月儿凌空的身影,忽想起昨日一役,心中泛起了一缕甜蜜蜜的感觉,旋又被失落和无奈所替代,独自神伤。

这战鹰在空中飞时,众人还不觉其大,此时楚月儿将它擒在手中,才发觉它赫然有半人之巨,展开双翅足有丈余之宽,甚是骇人。

楚月儿细看着战鹰,道:“怪不得这鹰不落下来,其实是无法下落。”

众人看时,见战鹰双爪上有一条细长之物横绑着,将其双爪扎在一起,自然是无法站立树枝了,细看那物什,其实只不过是女人头上常用的铁笄。

伍封忙伸手解开战鹰爪上的铁笄,战鹰双爪得以松开,立时向伍封臂上猛抓,快如闪电,只听“嗤”地一声,伍封衣袖被它撕裂开来,幸挥他臂上有金缕甲片护着,未伤到皮肉,众人吃了一惊。

伍封笑道:“这畜牲凶恶得紧!月儿,可放它了。”

楚月儿怕它伤人,用力将战鹰向空中抛去,那战鹰双翅剧振,令得众人脸上都感到一阵冷风刮过,战鹰在空中打了个盘旋,伸爪在空地上抓起了肉脯,长鸣一声,向蓝天上飞去,身影越来越小,片刻间便消失在白云之间。

楚月儿摇头道:“这头大鹰的力气不小,一般人恐怕敌它不过。”

田燕儿抢上前来,问伍封道:“鹰爪极为锋利,龙伯臂上可有受伤?”

伍封笑道:“不妨,我臂上有宝甲,利剑也不能入,何况是鹰爪?不料这战鹰如此勇悍,令人心生敬意。”

夏阳飞快取了件衣来,替伍封换下破损的外衣。

伍封手中把玩着那支铁笄,这铁笄入手甚轻,微有热感,笄尖钝平,但坚韧异常,质地与自己所见过的精铁不同,笄身上镂着极细的花纹,精致之极。

伍封看了一阵,笑道:“这是女人所用之物,燕儿,你拿去玩吧。”递给了田燕儿。

田燕儿看了看,赞道:“这根铁笄不知是如何打造出来,竟能如此精美,质地也十分奇异,恐怕是买不到的。”又递给了伍封,道:“龙伯为了送我到晋国,将公主留在府中,燕儿十分过意不去,龙伯不如回去将铁笄送给她,公主定会高兴得很。”

伍封点头笑道:“燕儿这主意极好。”顺手将铁笄放在了怀中。

张孟谈问楚月儿道:“小夫人身形如飞,状如仙人,小人见所未见。适才小夫人用了何物,能将数丈外的大鹰生擒?”

楚月儿左手轻抖,那支龙爪滑在手上,递到张孟谈面前,道:“这是夫君想出来的奇异兵器,名叫龙爪。”

张孟谈不敢用手去接,看了好一会,赞道:“这龙爪想法甚奇,大鹰也能擒住,更不要说人了。”

楚月儿收回了龙爪,道:“这战鹰爪上被绑着,不能歇落,计然定是有何东西可让它落下,这便不怕大鹰飞走后不回来。”

春雨摇头道:“计然残忍得紧,竟想出这种法子迫使战鹰在天上飞个不住,若非小夫人将它擒下解困,便只能硬生生地累死了。”

秋风不解道:“虽然它双爪被绑住,累极了时难道不会落地再说,非得累死?”

伍封笑道:“大鹰毕竟是畜牲,怎比得上人?人知道性命的珍贵,保全了性命才有可能得到其它的东西。大鹰只知道它无法停落,只会飞个不住,到死方休。这便是人能胜过畜牲的地方。”

田燕儿沉思了好一会,缓缓地点头。

众人说了一阵话,又再起程不提,楚月儿小声问道:“北上不远处是中山,夫君要不要去看看柳下跖?”

伍封摇头道:“若只是我们,去看看他便无妨。如今燕儿要嫁给赵无恤,我们却带他到柳下跖处去,只怕会招惹许多闲话。”

这日入了晋国之境。

晋国的始祖是周武王的弟弟叔虞,姬姓,周武王灭商后,封叔虞于唐,号为晋,侯爵。晋国本来只是个小国,周幽王时犬戎伐周,周幽王死,周平王立,晋文侯姬仇引军救乱,周平王赐以河内附庸,晋国始大。曲沃武公继晋统后,其子晋献公灭狄、霍、魏三国,攻骊戎,域地更广。

伍封听张孟谈说过晋人的礼俗,便命平启等人不再骑马,均登车而行,田燕儿的香车上也盖上锦幔。

如今天下人丁不足,晋国地广人少,放眼看去,只见莽莽苍苍尽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天生的树林。张孟谈道:“虽然我们用大亩之制,毕竟人丁不旺,在这边鄙之地就无甚良田了。”

这日天色渐晚,眼前是一片矮小的树林,伍封正想在林边扎营,前军来报,说平启在林后发现了一个小村落,村中井屋甚多,问是否入村过夜。

伍封倒是无所谓,楚月儿、田燕儿众女却高兴得很,她们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在营帐洗浴就寝,毕竟不如屋室中方便,闻说有村落可供憩息,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伍封笑道:“好吧,既然有村寨可以歇息,便不用在野外露营了,免得一个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到晋国都变成了土雀儿。”

众女大喜,伍封先让十多国晋国士卒入村打点,顺便探察一下,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物,免得被人暗算,大队人马便静立在村外守候。

过了好一阵,士卒带了村中乡老和几个乡民回来,那乡老满脸雪白的胡须长得老长,蹒蹒跚跚地晃了过来,跪地道:“贵人路过我们沙家村,正是村民的运气,小老儿已在村中安置妥当,烦请各位贵人和军爷入村歇息。”

伍封跳下车,将乡老扶起来道:“老先生请起来,我们人数不少,这一入村恐怕大大打搅了你们,不免有些不安。”

乡老笑道:“贵人说哪里话来,沙家村远在边鄙,平时行旅也少见,何况是大国贵人?我们都是赵氏的领民,主人驾临本村,正是本村的福气哩。”

众人随乡老入村,一路上乡老介绍起本村的情形。

这沙家村是晋国边境的小村,与齐国相距不远,共有四十多户二百多人口,平日以务农为生,属于晋国赵氏封邑中的一个小小村落,村民见是赵家的少主人赵无恤的迎亲队伍经过,自然是格外殷勤。先前得了晋卒的通报,乡老带人出村相迎,村民早已经打点好屋室,屠宰羊豕,准备酒饭,众人进村之后,见乡民全部出户迎接,跪满道旁。

伍封挥手让村民起身,自去忙碌,自己随乡老到了村中最大的一处屋室门前。那乡老道:“这是小老儿的陋室,共有十一间房,虽然不大,也算干净,便请贵人入室歇息,热汤已经烧好了,各位贵人请先洗浴,我们一阵便送上酒饭来。”

伍封道:“你将房屋让了出来,自己又睡哪里?”

乡老笑道:“小老儿自有亲属,在哪里住不是一样?”

伍封道:“如此打搅,倒是不好意思。”

乡老道:“小老儿自小在本村长大,一生未曾去过他处,从未见过贵人。贵人今日能下榻鄙室,小老儿大有蓬壁生辉之感,怎说打搅?”

伍封带着众女、张孟谈入了屋,见屋内十分简陋,只有几张木案和一些粗糙的陶器,地上铺着一层草席,席上颇有些残洞,从洞上可看出草席下还铺着一层草筵。

楚月儿叹道:“老人家的生活十分清苦哩!”

乡老道:“小老儿祖祖辈辈都是耕田垦荒的小人,原来的生活更差,吃的是菽麻藿菜,穿的是旧袍犬裘,还时有所缺。自从主人赵老将军用大亩之制后,每月还能吃上一顿肉食,生食不缺,也算是相当不错了。”

伍封想起自己一生锦衣狐裘,膏梁美酒,钟鸣鼎食,与这些乡民相比,当真是天壤之别,暗暗摇头叹息。

伍封先找了一间大房作为田燕儿的卧室,其贴身侍女住在外间和左右两侧的房中,自己与楚月儿、四季女住在剩余的几间房中,鲍兴和小红住在最靠前门的一间房,圉公阳和庖丁刀住在靠后门的一间房。

屋中铺呈简陋之极,自不能就此安歇,寺人侍女从辎车上抱了若干被褥鼎炉入内重新布置,张孟谈和铁勇等人便安排到附近的村屋中。唯有平启、招来、田力三人带着倭人勇士和赵氏晋卒分别住在村中各处,他们行军经验颇为丰富,将士卒分别安置在村中重要之处,既能控制全村,又不怕断了联系。

待村妇送上热汤,众人依次洗浴。田燕儿先行洗浴之后,伍封与楚月儿分别洗了一回,待伍封挂剑出来,见田燕儿正与四季女在一齐说话,夏阳见那村妇忙得浑身大汗,让她稍歇,问道:“这位大嫂是本村人,还是外村嫁来?”

那村妇见夏阳锦衣玉饰,面目娇好,也不知她是何许人,战战兢兢道:“奴婢是本村人,外子早些年被征入伍,与鲜虞人交战时战死了。”

众女“噢”了一声,见此村妇也有三五分姿色,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岁,想不到年纪轻轻便当了寡妇,心中恻然。

村妇见伍封刚换了身新衣,雄姿英发,龙行虎步般从房中出来,先前见他发号施令,猜得出这年轻人定是这一队人的首领,虽然他十分随和,毕竟是身份相差太远,顿觉威严无俦,不敢停留,忙退了下去。

伍封让四季女去洗浴,自己与楚月儿、田燕儿坐在堂前,透过矮矮的土墙看着西西坠的夕阳,口中说着闲话,等候众人安置停当后一并用膳。

过了好一阵,春夏秋冬四女也洗浴完,换了干净衣服一同出来时,便听伍封正在说话:“村寨虽穷,却是与世无争……”,这时鲍兴冒冒失失从门外进来,道:“公子,小人适才扯着乡老在村中各处转了转,村民朴实得紧,要扯着小人到他们家中歇息,说是要沾些贵人之气哩!”

小红哂他道:“你哪来什么贵人之气?若乱闯进农舍,没的吓坏了人家中的小孩儿。”

鲍兴笑道:“我自是没有贵人之气,兼且粗俗无文,容貌丑陋,不过跟随公子了久了,公子的福气也多少沾了一点,否则象你这样的美人儿为何肯嫁给我?”

小红“呸”了一声,众人都哄笑起来。

伍封笑了一阵,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浑身一震。

楚月儿和田燕儿同声问道:“怎么?”楚月儿向来是将全部心思放在夫君身上,伍封的一言一动自是逃不过她的眼睛,不料田燕儿居然也一直是暗中留意着他,以致二人见他神色有异,齐声询问。

正好那乡老走了进来,还未来得及张口说话,伍封闪过身去,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假冒乡老?”

不仅那乡老大吃了一惊,周围众人也无不骇然,那乡老脸上血色立时褪尽,强笑道:“贵人说笑了,小老儿便是此村的乡老,怎会假冒?”

伍封冷笑道:“你既然祖祖辈辈都是务农,又是从小未离开过这沙家村,为何言谈举止颇通文理?”

众人心中凛然,觉得伍封问得大有道理,楚月儿和田燕儿又想起适才那村妇说话也是甚有文理,她们都在官宦豪门长大,自小听到的话都是极为雅致,这乡老和那村妇既是村民,言谈举止居然比从小在伍封家中长大的鲍兴还要文雅,颇不合常理。

那乡老苦笑道:“小老儿幼时,有一个行商病卧家中数月,曾经指点过小老儿一点斯文。”

伍封“哼”了一声,手按剑柄,两眼如电般盯着他,缓缓问道:“就算如此,那村妇自称是本村人,为何说起话来如在士大夫府上一样?”

众人恍然,就算这乡老学过一些礼仪,那村妇却只是本地农妇,万万说不上谈吐文雅上去。

那乡老强道:“这个,小老儿曾经教过她……”,田燕儿见这乡老吓得魂不附体,便道:“或者真如乡老所说,我们错怪了他哩!”

伍封微笑道:“那好,我们便从村中找几个孩童来问问,不怕问不出来,大人或会骗人,小孩却不会,只要小孩儿说你是假的乡老,立斩无赦!”

那乡老浑身微颤,眼珠急转,忽听楚月儿道:“夫君猜得不错,这乡老真是人假扮的。”

原来这丫头反应极快,一见伍封生疑,立刻便闪到屋后去,将那村妇擒住,三两句话便询问清楚,还将她押了过来。

那乡老双腿一软,跪地道:“龙伯饶命。不干小人事,小人不过是被人指使。”

伍封冷冷道:“你们是何人指使,究竟有何图谋?”

那乡老道:“小人原本是卫国的富户,上次晋兵攻卫,卫国大乱,小人带了家小欲迁到晋国来,不料途中被大批贼人擒住,只放了小人和这个小妾出来,扮成乡老和村妇,命小人在酒水中下毒,欲毒死诸位。小人本不愿意这么做,但小人一家老小还在他们手中,不敢不从。”

伍封皱眉道:“难道这村中的人全是假扮的?”

那假乡老摇头道:“除了我们二人外,其余的都是本村土民。”

楚月儿奇道:“我们又没有得罪这些村民,为何他们会助你们害人?”

假乡老道:“这也不能怪他们。前日时有一百多强人将小人押到本村来,又在各户抓走了一名孩童,无孩童的便将女人带走,以为人质,这些村民怕家人被害,只好与小人一起来害人了。”

伍封点头道:“村中只四十余户,那么人质便是四十多人了。”

假乡老道:“连同小人的家眷,大约六十多人。”

田燕儿怒道:“这些强人好生凶狠,此地离大漠不远,莫非是大盗柳下跖?”

伍封摇头道:“不会是柳下跖。柳下跖虽是大盗,却光明磊落,绝不会胁迫村民来下毒。”

假乡老道:“贵人说得是,小人听强人称其首领为桓大司马。”

伍封惊道:“桓魋!”

楚月儿讶然道:“原来是那桓魋!”又笑道:“夫君,这人算得上是我们的熟人哩。”

伍封苦笑道:“这人由宋国逃到卫国,帮助蒯瞶夺了卫君之位,又被卫君赶走,想不到会在这里出现,想毒死我们。”

众人心中暗惊,秋风道:“幸好发现得早,否则再过片刻用膳,只怕人人都给毒死了。”

那假乡老道:“这毒粉入酒便浑浊,是以今日的酒饭不敢下毒,那桓魋说下在晚间的饮水之中,放在每室案上。今日的饭食中略放多些盐,晚间大家必然口渴,睡得迷迷糊糊时起来饮水,自然辨不出水的清浊了。”

田燕儿惊道:“这真是防不胜防,也亏他想得出来。”

伍封问道:“桓魋有多少人?”

假乡老道:“黑压压一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来不会少过二三千人。”

伍封命人先将他们押下去,派人将张孟谈、平启、招来等人叫来,将此事略略说过后,道:“此刻被桓魋盯上,可有些麻烦,今日他下毒之计不成,谁知道这之后他还会打什么鬼主意?”

张孟谈道:“桓魋自从逃离卫国之后,又回到宋国去,但他得罪了晋人和齐人,宋君也不敢留他,将他赶走了。想不到这人竟会跑到此处,还要加害我们!”

平启道:“公子所虑有理,以小人之见,不如觅到桓魋驻扎之处,一起杀了,免得他一路上设法害人。”

伍封皱眉道:“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有几件难处:一是不知道桓魋有多少人,我们仅一千余人,能战的只有数百人,如果真如那假乡老所说,桓魋有二三千人的话,这一仗便难打了些。桓魋与莱夷的盗贼不同,此人深通兵法,剑术也高明,非常人可比。第二是他手上有不少妇孺为质,若大举进攻,只怕会牵连人质,不免投鼠忌器。三是我们对这地方不熟,桓魋既在此地用计,想来对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我们这一路行来,行踪实力只怕也瞒不过他。有此三件难处,十分难以措手。”

招来道:“要不先派出几小队人四下搜寻,觅到桓魋的大军所在。”

伍封叹了口气,道:“桓魋颇能用兵,当年我与月儿曾见过他的本事。若我是桓魋,必会将大军驻扎在隐蔽之处,派出若干哨探在沙家村周围,如果见敌人派了人出来,人多则藏,人少则掩杀。我能这么想,桓魋未必不能,到时候我们派出的哨探便大有凶险。”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时,田燕儿进来道:“龙伯,月儿带着小兴儿骑马出村了。”

伍封吃了一惊,问道:“她出村干什么?”

田燕儿道:“先前月儿骑马在附近转了转,见到远处群鸟惊飞,觉得有异,遂叫上小兴儿,骑马赶了过去,雨儿她们怕月儿有失,也追了上去,她们来不及先向龙伯禀报,眼下应该出村了。”

伍封搓手道:“月儿这么去,岂非太过冒失了?”忙起身来,道:“平兄,招兄,你们与张先生谨守村寨,我追上去瞧瞧,只盼追得上,万一月儿有失,可就大大不妙了。燕儿不要乱走,记住与平兄和招兄在一起。”

他匆匆忙忙出了门,跨上黑龙,也无暇理会田燕儿和张孟谈的劝阻,一手提着大铁戟,问清楚月儿的去向,疾驰出村,飞一般向北追去。

伍封沿着地上的马蹄印,一路追出了十余里,此时天已晚了,虽有明月当空,但地上的蹄印却再难辨认,心道:“适才走得匆忙,连火把也未带一支,如何是好?”

他拍了拍黑龙的颈子,叹道:“黑龙,黑龙,你若能带我找到月儿,回去我便给你一大坛上好美酒。”

黑龙却未必能理解他的说话,只是减慢了速度,低头走着,伍封也不知道该向何处而去,只觉周围一片茫茫,远处隐约是起伏绵延的群山,只好信马游缰,由得黑龙自行走着。

伍封担心楚月儿,心中七上八下地胡乱想着,心道:“万一月儿遇到桓魋的大军埋伏,她们几个人寡不敌众,恐怕凶险之极!”这么想着,心中突突乱跳。

又想:“眼下月儿的剑术矛法十分了得,就算胜不过桓魋,但也不会输给了他,若遇到桓魋的大军,要逃只怕也不难,不过小兴儿和雨儿四人只怕难逃毒手。”想到此处,心中大急。

忽又想:“月儿说不定真能找到桓魋的驻军之所,但找到又能如何?月儿总不至于几个人杀入大军之中吧?定会悄悄回来。”心中又宽了些。

猛地又想起一事来:“此处苍茫一片,月儿她们就算小心谨慎,只怕也瞒不过桓魋的耳目。当年他在五鹿扎营,防备极严,单是巢车便用了八座,月儿身手再好,只要走近便会被发觉。桓魋若是假装不知道,暗中埋伏好手,等月儿混入营时伏兵四出,只怕连月儿也无法逃脱。”他浑身沁出了冷汗,不敢再想下去。

忽听头顶上一声鸟鸣,伍封抬头看时,只见月光之下,一群鸟在空中盘旋,所在之处离他不到三里。

伍封心道:“群鸟在此盘旋,必是月儿觉得有所异常的地方,月儿想是在这附近。”他拍了拍黑龙,赞道:“黑龙果然厉害,居然真能找来!”

他跳下马伏在地上,耳贴在地细听,忽然心头剧震,只觉前方三里之外有无数马蹄声和车辚声,心道:“糟糕,这必是桓魋的大队人马,月儿几个人哪有这许多声响?”

伍封拍了拍黑龙,轻夹马腹,道:“快去!”黑龙四蹄翻飞,向前冲去。

这时渐渐起了风,看天上时,云层渐厚,缓缓向月光移动。

驰出近来里之地,伍封心想:“这么冲过去,马蹄声便会惊动了对方,还是小心些好。”他跳下马来,从衣上扯下数块布,匆匆将马蹄包好,牵着马小心向前摸过去。

此时乌云已将月光挡住,四周颇为黑暗,伍封觉得前方有些光亮,心中奇道:“看这亮光,理应不远处有许多火把,为何我却见不到火把的火头?”想了想,心道:“是了,前方必有沙丘抑或矮林挡住了人影,以致火光映空,虽见火光却不见火把的火头。”

前行了片刻,月光渐露,果然不远处有几座低缓的沙丘。

伍封大喜,有这沙丘挡住,便不怕被对方察觉,他牵着马快步走到沙丘之下,便听沙丘另一方人声嘈杂,兼以马嘶车行之声,似乎有不少人在前面。

伍封从沙丘后探头看时,大吃一惊,只见黑压压一大群人手执火把,正团团围住一片灌木林,这群人离自己不到三十步远,连他们的说话声也能听得清楚。

伍封看这群人约有四五百人,革甲长戈,背负硬弓,有革车数十乘,伍封看了一阵,见这群人并无旌旗,也不知道是何国人马、何人指挥。心道:“他们围着这片林子,想来月儿她们被围在林中。”寻思着如何破围救人。

便听一人道:“哼,这人究竟是谁?居然单人独车,将六十多个人质救走,好生厉害!”

伍封暗喜道:“莫非是月儿?”除了楚月儿外,谁还有这么大本事?又想:“他说是‘单人独车’,月儿骑马而来,又非孤身一人,应该不是她。群鸟在这头顶上飞,月儿应该在这附近。莫非群鸟只是随便飞飞而已?”

又听一人道:“若不是这老家伙装神弄鬼,又是放火,又是设陷,否则从我们五百人的营中,怎能救走人质?”

伍封心道:“这人说话口音有些熟,应是听过他说话的。”

先前那人道:“不过他带着人质便不能快,终被我们围在此处。”

伍封心道:“原来不是月儿她们。这人可了不起,居然一个人能从五百人的营中救出六十多名人质!”

一人道:“既然他只是一人,我们有五百人,为何不杀入林中?”

先前那人道:“蠢才,你听这林中声音,兵戈相击,步履沉重,又有这许多火把,只怕有三四百人埋伏哩!”

伍封细细听了一会儿,果然隐约听到无数步履之声,又听到木杆相碰的声音,十分熟悉,是军中士卒调动时常有的声音。想是林中中调动士卒,而林内地方有狭小,以致兵戈相碰,发出声音来。

一人道:“这步履声甚乱,兵戈相碰,想来是士卒未曾训练之故。”

又一人道:“我倒怀疑这些声音是那些妇孺弄出来的,故意令我们生疑,那老家伙诡计多端,定会如此。”

先前那人叹道:“蠢才,蠢才!这人既然诡计多端,真要虚张声势,一来可将声音弄得响亮些,哪会这么轻微?二来他让人步履整齐未尝不可,何必搞得乱糟糟的?那样岂非声势大张?我自十六岁上便随恒大司马行军打仗,三十年下来,经验还算丰富,怎会被他所骗!”

另两人齐声道:“将军说得是。不过他们为何不冲出来呢?”

那人道:“既然他是想救人质出去,这么冲出来硬打硬拼,那些人质岂能保得出?”

一人道:“这么说来,我们既不敢进,他们又不敢出,这么干耗着如何是好?”

那人道:“我已经派人给恒大司马的大营送信,大营虽远,两三个时辰后恒大司马也会带人赶到,以多胜少,正是极好不过。”

伍封忽想起这人,当日在五鹿之时,桓魋将大军扎在山后,却派了一个叫王乘的前锋司马带数百人在前立了个小营,眼下说话的人中,有一个便是这王乘。

便听一人道:“眼下夜风正盛,我们放一把火好不好?”

王乘道:“若是放火,一来伤了人质,只怕坏了恒大司马的妙计,二来此地离沙家村才二十多里地,一大片林烧起来,村中人多半看得到映红半天的火势,便会泄露了行踪。是以万万不能放火。”

另一人道:“怕泄露行踪还可以想,若为了这些人质着想便不必了吧?这些妇孺只不过数十人,又非那龙伯邑地的人,他怎会替这些人考虑?”

王乘笑道:“只因你不了解龙伯的脾气。自从桓大司马在五鹿与龙伯打过交道,便派了不少人探察龙伯的行踪,龙伯每每征战,恒大司马都了如指掌。他曾对我说过,龙伯这人武勇绝伦,用兵不依常规,是以常让敌人出其不意,一败涂地。不过桓大司马也因此看出这人的弱处来。”

伍封暗暗心惊,原来桓魋处心积虑已久,自己每一次用兵都被桓魋打听清楚。

另两人齐声问道:“什么弱处?”伍封也认真细听。

王乘道:“恒大司马说过,龙伯用兵好行险,常以奇兵制胜,但兵家讲究正奇之法,龙伯重奇而轻正,是以在‘稳’字上略有不足,若遇到真正的兵法大家,必会一败涂地。其次他这人十分自负,别看他杀人不少,其实心肠颇软,又重视名声,这些人质换了他人或者不预理睬,但龙伯却不会置之不理,他定会设法先救人质,再以大军进攻我们。”

伍封浑身沁出了冷汗,这桓魋对他可算了解的极深了,他的心事想法居然被桓魋猜得清清楚楚。再说用兵之上,的确不够稳重,能让人觅出破绽,那日在莱夷对付叶小虫儿和市南宜僚的两番进攻,虽是一夜两胜,却还是被颜不疑偷入了营中。想到此处,心道:“这桓魋十分厉害,高明之处,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虽从未轻忽过他,但还是小看了他。”

便听王乘道:“恒大司马分两处扎营,相距甚远,让我们五百人看守人质,自己却带了二千多人另驻隐密之处,便是为此。恒大司马自有妙计,让龙伯知道人质在这里,等龙伯带着精锐来到时,他再引大军攻入村寨,只须杀了那田燕儿,龙伯便没脸在列国中厮混了,就算不自杀,也会离走他乡,不再露面。这叫作‘调虎离山’。”

伍封听得毛骨悚然,若非听到了这几人的说话,只怕真的会落入桓魋的计谋之中去。

另一人又问道:“既然我们胁了人质,逼村民下毒,龙伯中毒之后,还有何能为?何必还要大费周张?”

王乘嘿嘿笑道:“他能中毒自然是好,不过龙伯非常人可比,恒大司马以为这区区毒物只怕毒不了龙伯,是以连环设计。”

伍封暗地里长吁了一口气,听了他们的说话,就算今晚毫无所获回去,也算得上得胜而归。从这三人说话中也听得出,三人必是这五百人之首。

不过听这些人的口气,显是不知道楚月儿她们的行踪,那么楚月儿虽未找到,至少已说明她们并无凶险,伍封心下便宽了,寻思出村已久,若不尽早回去,实在不能放心。可明知道人质在此不去相救,似乎不成样子,何况林中还有个高人,不见上一面,只怕会睡不着觉。

正踌躇时,忽见那片矮林中火光大炽,一大群怪异的物什向敌人猛冲,这些物什便如一蓬乱草般,尾上燃着火球,飞一般冲了过来,不知是何种怪物。敌人惊乱之下,这群怪物已入了人群之中,半身都是大火,不少人躲避不久被撞在身上,身上便燃起了火头,不禁狂呼乱叫。那些战马见了这会放火的怪物,惊得齐声嘶鸣,拖着兵车四下乱窜,以致车上甲士手忙脚乱,纷纷跌下车来。

王乘大惊,策马往伍封藏身的沙丘上来避火,口中一迭声叫道:“休要混乱,休要混乱!”才叫两声,忽地撞下车去,跌在伍封前面七八步处。

伍封细看时,见他嗓间钉着一支利箭,眼见是不活了。

这时,便听林中蹄声阵阵,几人跨马冲了出来,当先一人挥动着手中笔管粗细的长矛,一连刺倒了五六人,其后一人手执长柄大斧,恶狠狠地见人就劈。

伍封见是楚月儿和鲍兴,心中大喜,此时又见春夏秋冬四女从林中冲了出来,四条矛展动处,无人能敌。

伍封哪里还按捺得住,飞身上了黑龙,手舞着大铁戟,大笑着从沙丘后转了出来,铁戟展动,将先前说话的另两人刺倒车下,片刻间与楚月儿汇合在一起。

楚月儿笑嘻嘻地道:“月儿早知道夫君会跟上来。”

伍封手上铁戟不停,口中埋怨道:“既然知道,为何不等一等我?”

楚月儿笑道:“本来是要等的,不过我们在途中遇到了一个人,事情忙得紧,便没空等你了,夫君莫怪。”

春夏秋冬四女也冲上来,齐向伍封甜笑。

伍封道:“敌人太多,一时也杀不了,直杀兵车上的人,步卒便不管了。”见鲍兴挥着大斧一路冲杀,甚是神气,众人跟了上去,来回冲杀,专刺兵车上的甲士。

此刻敌军大乱,又无首领指挥,只是自顾自四下奔逃,根本无心一战。有些甲士倒也聪明,见他们只杀兵车上的人,纷纷弃车,混在步卒中逃窜。

也无多久,除了数十乘兵车之外,敌人或死或伤,剩下的人已逃得不知所踪。

鲍兴早见到了伍封,不过他忙于圈动战马,收束乱窜的兵车,也无暇上前见礼。

夜风送来满鼻焦臭,这时,那些会生火的怪物都倒在了地上,伍封看时,见是一头头羊儿,身上捆满树枝长草,尾上有的还残留着未烧尽的膏脂葛布,伍封恍然道:“原来这便是刚才闯入敌群的怪物!若非这些羊儿,我们几人怎能杀退敌军?只怕早被迫得逃走了吧!”

楚月儿道:“这些羊儿都是从桓魋营中赶来,月儿先前还愕然不解,不知道救人之时,捉羊来干什么,现在便知道了。那些妇孺也有功劳,若非她们击木踏脚,又四处点火,歹人早就冲入林中了。”

伍封点头道:“这种疑兵之法似是而非,最为高明,声若响些、步略齐些都不成,反会被人识破。咦,林中这人用兵方略比我可强得多了,他是谁?”

楚月儿还未曾回答,便听人声嘈杂,数十妇孺从林中出来,当先一位老者由两个僮儿陪着,乘着马车从林中缓缓出来。

伍封见这老者萧若轩举,形容清癯,白须白发在飞中飘动,神气不凡。忙迎上去,跳下了马恭恭敬敬施礼道:“老先生神机妙算,世所罕见,不知是何高人?”

那老者微笑道:“你不识得我,我却知道你。老夫姓孙名武,与你父亲伍子胥是结拜的兄弟,情同手足,我离吴之时,你还未生下来哩!”

伍封又惊又喜,忙拜道:“孙叔叔,小侄早就想拜见了,原来孙叔叔隐居在此地。”

孙武笑道:“封儿起来吧,先前月儿也是大拜特拜,我这许多年来还未曾被人这么拜过。”

楚月儿跳下马,带着春夏秋冬四女走过来,道:“夫君,我们一路赶来,正好见孙叔叔救了这些妇孺,便上前帮手,杀了几个追上的贼子,孙叔叔一看我的矛法,便认出来,是以我们听孙叔叔调遣,在林内大布疑阵。”

孙武笑道:“事急矣,此刻讲不得这么多虚礼,我们先将妇孺送回村去。适才败兵逃走,桓魋必定知道你不在村寨中,只怕会大举进攻,要杀燕儿。我是田氏族人,燕儿算起来是我的侄女,怎能让她受害?”

伍封忙将鲍兴叫来,夺了数十乘车,正好命妇孺上车,让会驭车的人执缰,一路向沙家村而去。

伍封骑马跟在孙武的车旁,问道:“娘亲派人四处寻觅孙叔叔的下落,总是未能找到,此次碰上了,就请孙叔叔到小侄府中去,小侄正好向孙叔叔讨教兵法。”

孙武笑道:“封儿用兵不在你父亲之下,你的多番用兵之法我都详细探究过,每每出人意表,大收奇效。”

伍封惭愧道:“这是小侄未遇到孙叔叔这样的行家之故,侥幸胜一两次,算不了什么本事,上次在吴国被勾践和文种打得大败,几乎不能生还。”

孙武摇头道:“若论出其不意,你比我和令尊要强,不过用兵要诀,在于‘稳中求胜’,先立于不败之地,再求胜机。这才能常胜不败,否则就是兵行险着,遇到庸人或可取胜,遇到用兵高手便十分凶险了。”

伍封叹道:“孙叔叔的兵书上说,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小侄用兵还不够沉稳,连桓魋也看得出来。”

孙武笑道:“你的确是不够沉稳,这也不是因你一味冒险之故。你毕竟年幼,经验未足。我探究过你的用兵之法,譬如鱼口是你第一次用兵、虽然从用兵上看来是败,却能凭武勇以少胜多,说明你是天生的猛将,也有智将之天赋。后来在五鹿、莱夷、海上、越国数次用兵,都算相当不错,不过其中有许多处还有不足,譬如在五鹿之时,你大可以假扮董门中人与桓魋稍稍冲突,再激起董门与桓魋交战。敌人各自为政不相统属之际,正好以兵用间,运用得妙,便不用那么狼狈了。”

伍封恍然道:“孙叔叔教训得是,小侄当初便没有想到。”

孙武又道:“你剿灭徐乘,大小连番数战都十分高明,不过因连番得胜,最后一役便冒险了些。你想,你的战船颇少,居然四面夹击,每一方不到五艘,徐乘若是全力向一方突击,不但损兵折将,还会被他逃走,兵少而设围,凶险倍增。若换了我与令尊,必不会这么用兵。”

伍封满脸流汗,惭愧之极,道:“孙叔叔这么一说,小侄真是毛骨悚然,那徐乘若聪明些,小侄便难获胜了。”

孙武道:“围敌之法,最忌四面死围。譬如围城,便要围其三方,留下一方来,何故呢?若四面围城,敌人无路可逃,只好拼敌一战,士气高盎之极,到时候己方的损失就大了,万一城墙甚固,拖延日久,敌人援军赶来,不仅城不能破,反会空耗钱粮。若是留下一方让敌人逃走,敌人便斗志尽去,一心想在我们合围前逃走,我们趁敌人士气低落时于路掩击,如此一来,不仅可轻松得城,还能让敌军大溃四散。”

伍封眼中一亮,赞道:“如此围城,正是攻心妙着。”

孙武道:“己方士卒比敌方多时便是如此,若己方人少,还是得用封儿偷袭越都的法子,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能攻而必取,全在于攻敌所不守。你能在入楚之时,便调大军南下吴越,如此谨慎周密,先知先觉,比我和令尊还要强,这是你的长处。另外你临阵荡敌,勇猛无敌,是你的另一长处。你能助吴破越,全在这两点。”

伍封将《孙子兵法》读得烂熟,早就想向孙武求教,而孙武隐居多年,少谈兵事,今日遇到伍封这用兵奇才,自然是谈兴大发,将自己多年所得倾囊相授。孙武将伍封的多次用兵经历指细分析,指点利弊,又将自己的征战经验说给伍封听。伍封自然心中所获之多,胜过苦读兵书数年。

伍封问道:“用兵者常讲阵法,但孙叔叔在兵书之中却未提及,是否阵法之效用用不彰?”

孙武道:“兵形象水,驻营、安阵全要依天侯、地势而为,顺势变化。时传的多种阵形,都是如此。只是常有人学而不精,不知道变通,我才未将阵法写入,以免有人空谈阵形,不懂其奥妙,误了大事。”

伍封道:“小侄熟读孙叔叔的兵书,觉得全书只是两点,一是懂虚实之道,二是知奇正之变。阵形是否也是如此?”

孙武笑道:“你能懂得这两点,便是读懂了我的兵书,算得是我的知音。用兵之道全在于‘虚实奇正’四个字,阵形的确也是如此。其实阵法布出来,一是为了调动士卒接应相联,使各部士卒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而是不论敌我人数如何,设法推动阵形,尽量造成以多胜少的局面。”

伍封恍然道:“小侄这便懂了。阵形一是要稳,二要能变。看来布营扎寨也可用阵法。”

孙武道:“正是如此。诸阵之中,锋矢之阵前尖后方,锐士在前,壮卒在中,箭矢在后,可以用来破敌之阵;雁行之阵形如鸟翼,以弓箭最为重要,用来对付敌人的强攻,也可缓行直攻。平地以方圆之阵为守,长蛇之阵用于隙地山林之中,各有其用。这些年中我读《易》无数遍,又曾与老子研习天道,结合数十年用兵经验,创了一座五行阵。此阵攻则如石破天惊,守则如铜墙铁壁,动如闪电,静如大山,既可列兵阵决杀,又可用于行营布防。由于是近年所创,兵法中便没有记载。眼下我便将这阵法传给你。”

伍封听他对这五行阵十分推许,自然知道此阵非同小可,与孙武下了车,伍封执着火把,看着孙武将阵图在沙地上画出来,牢记心中。孙武又教他阵法中的种种变化以及借相生相克之道如何善用兵种,花了一个多时辰讲解,伍封才悟到这五行阵法的精髓。他们研习阵法之时,其余人便在周围等着。

孙武道:“封儿学得很快,此阵的二十五种基本变化你要时时研习,由此可以演变出六百二十五种变化。”

伍封吃了一惊:“六百二十五种?”

孙武笑道:“其实还可以变出更多,皆因这五行相生相克,变化无穷。你在一个时辰能学会二十五种基本变化,其实就学会了本阵,比我的一个善用阵法的后辈还要快,他只学会了其中十五种变化。”

伍封道:“孙叔叔的后辈,是否田穰苴司马?”

孙武点头道:“不错。穰苴这五行阵虽然没有学全,却从中创出了一阵名曰‘八卦’,是从五行阵和方圆阵中变化而来,随时变攻为守、变守为攻,此阵方中套圆,外静而内动,阵势变化了而敌人不觉。以防守而论,此阵与五行阵不相上下,攻击便比不上五行阵。这阵法简单得多了,只可惜穰苴死后,此阵便失传。”

他们二人又上了车,一路兴高采烈地讨论兵法,谁也不敢打搅。

孙武道:“本来我周游天下,近来觉得年老体弱,不能涉远,才到这附近隐居,欲自觅一良穴,归葬于此,偏巧桓魋在附近为恶,以村民妇孺相胁,十分不堪,才会忍不住出手。若非如此,只怕还碰不到你。”

伍封道:“既然让小侄碰到,孙叔叔便不要在此隐居了,我莱夷的封邑甚大,又有十余座海岛,真要隐居时,这海岛风景应胜过此地,更是佳处。”

孙武摇头道:“数十年前我离齐赴吴时曾经发誓,终身不履齐地,是以才回在晋国靠齐之地隐居。其间在绛都数年,见赵鞅之女飞羽甚有天资,才会教她剑术兵法,眼下她要嫁到代国。唉,连她都要嫁人了,我还能不觉老么?索性居于此地,了此一生。”

伍封搔头道:“这,既然孙叔叔执意如此,小侄从绛都回来,便到此地来,也好尽些孝心。”

孙武叹道:“封儿也不必来找我,我若要见你,只要你不在齐国我便能找到,我若不想见你,你来一千次也找不到我。不瞒你说,我一生见惯了权势之争、士卒相搏,我为将多年,死在我手上的人不计其数,对这尘世也无甚留念,不想再见世人了。”

伍封心下恻然,叹了口气,虽然孙武这么说,他还是打定了主意,晋国事了便到此处来找孙武。

孙武又道:“你的戟法是令舅的绝技,我教给飞羽,是想让她觅到伍氏后人传授,她果然不负我望,将戟法教给了你。适才我见你的戟术比令舅还要高明,月儿的矛法还胜过我盛年之时。见了你们二人,便知我的心血没有白费,免了许多牵挂。”

伍封听他这么说着,心中一酸,流下泪来,显是孙武自知天年将近,语中才会有如此落寞之感。

一路说着话,孙武谈起各国的民俗士卒,见解独到,认识精辟,伍封叹服不已,不多时到了沙家村附近不远处,孙武命僮儿停下了车,道:“封儿,我这便走了。桓魋虽然厉害,但兵法武技非你敌手,人质已经救回,你大可以放手一战了。”

伍封忙道:“小侄与孙叔叔才见面,孙叔叔叔怎就要走?好歹进村一述。”

孙武摇头道:“村中人多,我若进村,晋人便知道我隐居在此,日后烦恼便多了,还是走的好,你不必派人跟来。”他见伍封双眼流泪,叹道:“人生一世,生死别离本就常事,我们能见一面很是难得了,今日分手和明日分手有何区别?”哈哈一笑,命僮儿扯转马头,一乘马车北去,片刻间消失在黑夜之中。

伍封怅然若失,立马良久,吩咐道:“此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免打搅了孙叔叔隐居。”

楚月儿等人齐声答应。

伍封与孙武说话,那些妇孺远远地也听不见,何况她们一生未出过这沙家村,怎知道谁是孙武之名?只道这老者是神仙一般,看着他远去,不少人下车跪拜。

伍封也不怕她们会说出去,就算说出去也说不清楚。

田燕儿等人早盼得伸长了颈子,见众人入了村寨,都放下心中的大石,那些妇孺各回其室,一时间便听呼爹叫娘、唤儿喊女,村中又哭又笑,热闹成一团。

剩下还有二十多人未入各室,自然是那假乡老的家眷了,伍封让人将他们与假乡老关在一起,等破了桓魋之后,再放他们离去。

众人入了乡老的大室坐定,众人问起如何救人的事,伍封含含糊糊说了,涉及孙武的事自然不提。

田燕儿埋怨道:“龙伯单人匹马匆匆而去,令人好生担心。”

伍封笑道:“燕儿要怪,便怪月儿好了,谁叫她自己兴冲冲出去?”

张孟谈笑道:“若非如此,龙伯怎能救回这老少妇体孺?看来那群鸟四下乱飞没有骗人。”

楚月儿在一旁道:“只有人会骗人,畜牲却从不会骗人。”

鲍兴与圉公阳一齐点头,道:“正是。”他们熟悉马性,是以对楚月儿的话极为赞同。

平启叹了口气,道:“看来人还不如畜牲可信。”

伍封想起一事,道:“小兴儿,今晚便赏给黑龙一大坛美酒,先前我答应过他,不能失信。”

田燕儿奇道:“黑龙能喝酒燕儿是知道的,只是龙伯何故答应赏它美酒?”

伍封道:“先前我找不到月儿,便让黑龙驮着我自行去找,告诉它若找到了月儿,便赏它美酒,结果真被它找到了月儿。”

众人目瞪口呆,张孟谈大奇道:“有这等事?老马识途小人是知道的,原来马还能找人!”

楚月儿笑道:“不过黑龙未必是在找我,说不定找的是小兴儿,小兴儿早晚与黑龙在一起,情若兄弟哩!”

众人忍不住笑,鲍兴点头道:“或是如此,不过黑龙找的或是那一群鸟,这马和鸟之间,谁知道会不会眉来眼去、暗通款曲?”

伍封哈哈大笑,道:“忙了许久,晚饭还未吃哩,快拿饭来吧!”他未回来,众人都没有吃饭,伍封不好意思道:“我常常在外面,若是大家都跟我一样习惯,早晚要饿得骨瘦如柴,以后我外出时,你们不要等我。万一我在外花天酒地鬼混,你们却苦哈哈等我回来用饭,岂非大大地冤枉?”